肖玫叫同學背下車,人伏在那兒倆手垂着緊閉雙目,不留神都聽不着喘氣;慌裏慌張送醫院,任胭請了位女同學邊上問話。
「在承德最後一天,她說上隔壁街口包些南沙餅和杏仁露回來給父親和姐姐,可外頭逛盪大半天不見人,咱們出門找去,才發現跟旅館門口躺着。」
女同學擔憂地沖病房看了兩眼:「腦袋上的豁子那時就有了,拉了屋裏問話,她也不說,就叫咱們快些走,人徹底昏迷是在車上。」
另一位同學還有些後怕:「找回來的那會嘴裏就念念有詞,什麼陳先生鄭先生的,連着說了好幾個鐘頭,別是撞見什麼事兒了。」
任胭擰緊了眉頭。
等着醫生查過了身體,說只是受了風發熱,吃些藥發發汗也便沒事了。肖玫的同學們聽了,這才放心地各自散去。
肖玫仰臉躺在被子裏,到了天放亮,出氣才勻停些。
任胭上家做了飯菜送來,直熬到下半晌人才幽幽轉醒。肖同問了兩句,姑娘發了好大脾氣,跟走廊里都聽着她發啞的聲口。
「你們年輕女孩兒有話講,」肖同開門出來,疲憊不堪,「我上外頭溜達。」
「哎,您可甭走遠。」
任胭拎着食盒上屋裏,就聽小姑娘嚷嚷:「師姐,帶好吃的孝敬我來了。」
她拿手點她:「躺那不哼不哈的,這會都能打上凌霄殿,也不怕風大閃了你的門牙!」
肖玫嬉笑,揚着她的破鑼嗓:「我知道你惦記我,我也惦記你,我給你帶餅子了……哎,我餅呢?」
「拿家去了,回頭烘幾塊給你送來。」任胭掀了食盒,給她扦了兩塊白糯的糕點,「先墊補點,再喝盅湯水躺下吧。」
「這是什麼?」
「八珍糕。」
「不是給爺們兒吃的嗎?」
任胭笑:「你知道的還不少,男八珍是乾隆爺強身健體的,女八珍是老佛爺補脾開胃的,聽你爸說又挑嘴,才給你做來吃。」
「甭提他。」肖玫老大不樂意,皺着臉吃一口哼一嗓,還是個孩子。
對面病床的小娃娃聞着味,眼巴巴地瞧,任胭掰了小半塊給她,路還不怎樣會走的小姑娘已經能豁着白嫩嫩的小牙說謝謝。
肖玫斜眼瞧:「師姐,你真跟老頭兒一樣摳搜,我不愛吃,你都給她吧。」
「裏頭的茯苓芡實和使君子都是藥,孩子五臟弱,吃那麼些做什麼,你可老實點吧!」
肖玫撇嘴,一面吃一面瞎打聽:「不是說八珍麼?」
「還有山藥扁豆薏仁建蓮各二兩,砂仁八錢,江米一小把,碾磨成細粉過三遍羅篩子,添勺蜜糖攪勻了擱籠屜里蒸成糕。」
任胭知她也就聽個熱鬧,囫圇說了:「倘或不愛吃飯或是積食了,吃一兩塊,也不妨事。」
「你不是個廚子嗎?」
「藥食不分家。」
她又取出個瓷罐放在床頭:「這裏是杞圓膏,我尋常吃的。你腦袋上豁了那樣長一口子,得養多久才能把血補回來,姑娘家全靠血養着呢!」
肖玫訕笑:「我又不是故意的。」
任胭順勢逮住話頭:「到底怎麼個事?」
哪知道這小姑娘根本不抻茬,自顧自言語:「沒事,多吃點杞圓膏就好了,這個我知道,枸杞和桂圓肉熬的,我媽也熬過,就硌牙!」
「要用桑柴火烘煮,火候足旺又能解毒,煮到桂圓肉和枸杞無味再濾兩遍渣滓,回頭才能慢慢熬成膏子,不拘什麼時候吃兩勺,安神補血。」
肖玫連連擺手:「你同我媽講,她喜歡聽,都聽我爸鼓搗半輩子了,我不是個做廚子的料,但好在能吃。」
她慢慢卸了防心,任胭接茬跟她插科打諢,不動聲色地把話頭往承德那兒引。
小姑娘吃點心喝湯,又墊補兩勺膏子,躺在暖和的床鋪上發困,迷迷糊糊就要臥下。
「我就不該獨個兒上街,多事,非得上去打什麼招呼呢……」
她躺進被褥里,唉聲嘆氣,不消片刻就閉上了眼睛。
那人是誰?她的同學口中的陳先生還是鄭先生?
領着的又是誰?
熟人打招呼哪裏多事?還是人有什麼不宜招搖的叫她撞見了?
所以到底什麼事兒能給她嚇一跟頭?
「小玫?」
小姑娘早已鼾聲四起,咕噥着要吃肉,背後吃完了點心的小女孩,正咬着手指對着任胭咯咯地笑。
任胭離開病房。
走廊上,拜爾德正同肖同講話,見了她就招呼:「任小姐,辜的電話,候了半個鐘頭。」
他點點頭,先走了。
任胭簡單跟肖同交代了兩句,匆匆去拜爾德的辦公室。
辦公室里只有他的助手護士,還有一隻仰躺在桌面上的棕色電話筒,拉着長長的膠線。
幾乎在她拿起電話的一瞬,那頭就是輕輕地笑:「下午好。」
是一直,在等着聽電話嗎?
她的心一瞬軟下來:「廷聞——」
「我在。」他還是笑。
她問:「採訪結束了嗎?」
「今早十點鐘結束,接下來三天是總統宴會。」
事無巨細,他和她交待:「我現在坐在利順德飯店三樓的房間裏,面前是雕花拱窗,樓下是中庭花園,花園對面是海河,而我,大約是在想你!」
她耳朵發熱,也笑起來:「為什麼是大約?」
「因為一直在想,反而不太敢確定。」像是在寫畫,有鋼筆摩挲紙張的輕響,他又笑着,「所以,不能哄你。」
辜七爺說起情話,是讓人招架不住的。
她難得撒嬌:「那你回來好不好?」
「抱歉。」他沉了聲
「哦。」也不是真格兒要他回來,她點頭,方知他看不見。
辜廷聞說:「接你上天津來好嗎,世安已從承德回京,你坐他的車,七點鐘當能到這裏。」
任胭問:「是有什麼事,這樣趕嗎?」
「晚宴頭天,會有各地的大師傅匯集,該來看看。」他沉吟片刻,「明天,我帶你去廚房做那道魚羹。」
她在鴻雉堂的遭遇,他知道了。
「胭胭,你不該埋沒你的手藝,鴻雉堂也不能,總有適合的歸處,而你可以從這裏開始。」
於公於私,她都無法拒絕。
「好。」
辜廷聞笑:「世安在去醫院的路上,我等着你,晚上見。」
掛了電話不久,成世安就出現在醫院裏。
人趕得上氣不接下,滿口抱怨:「我就他一碎催,還沒歇口氣又叫使喚上了,那就是個血祖宗!」
上回陪着成老太太和連繡拜菩薩,山門還沒來得及邁就叫辜廷聞一個電話喊走了;連繡家來發了老大脾氣,把成徽瑜也給驚着了,這會還沒好利索呢。
「能者多勞,您費心。」任胭瞅他滿臉不忿,一勁兒樂。
成世安氣到哆嗦:「能個屁!」
可他對着姑娘,再大火氣也能忍耐,眉眼一轉,又是文質彬彬的紳士:「不過這回是個好差事,我何曾有幸,帶我們任師傅好好逛逛。」
「謝謝您。」任胭被他逗樂,「勞駕您等會,同我師父告個假。」
「肖師傅姑娘是不病了?」
「可不麼,正躺着呢。」
「我去瞅瞅。」
任胭納悶,也不多認識,瞅什麼?大概又是憐香惜玉的心思發作了?
他能來,肖同自然千恩萬謝。
倆老爺們兒嘮嗑,任胭上床邊看肖玫。
小姑娘還迷迷瞪瞪的:「師姐,你怎麼又來了?」
「我多早晚走了呢?」任胭笑,給她掖掖被角,「成先生來看你了,那兒跟你爸說話呢!」
她往屋門口比劃,被子裏的人就是一哆嗦。
「怎麼?」任胭滿心古怪。
肖玫一出溜,把臉悶被子裏了,不但悶上了,還死死地攥着被子攆人:「你走你走,你讓他也走,我不想看見他!」
這什麼症候?
任胭瞠目結舌,害羞了?
害羞了,為什麼要哆嗦,打擺子似的直抖!
任胭一面看她一面又看成世安,人正跟肖同談笑風生,寬慰他天兒漸冷,姑娘家身子弱,頭疼腦熱也正常。
對床吃糕點的小姑娘還在床上爬來爬去,豁着口小牙,嘀嘀咕咕:「陳,先,生……」
電光火石間,任胭想起成世安這回,是打承德回來的。
肖玫也是去的承德,她們嘴裏的那位先生,是不是成世安?
她扭頭看肖玫,人捂在被子裏還不肯不露臉,跟那篩糠。
九成九,見到的是他吧?
那他特意來瞧肖玫,就很有意思了。
正胡亂琢磨,成世安已經和肖同說完了話,沖她招手:「走吧,小胭。」
「師姐——」
肖玫打被窩裏鑽出來,攥了她的衣角:「你陪我好不好,我難受得很,還等着你給我做晚飯呢,你別走!」
她說話顛三倒四的,任胭越發堅定了自己的想法。
肖玫在承德遇到了成世安,撞破了他什麼事兒,然後才有她後來腦袋上一大口子,昏迷街頭的下文,成世安是不是還威脅她了?
論理他是個和善人,不能做這樣下三爛的勾當。
可肖玫這模樣,實在是不對勁!
肖同握了肖玫的手叫她撒開:「你師姐是應了七爺的約,有事兒的,別鬧!」
肖玫警惕地看着任胭,低聲:「師姐,你別跟他一道走!」
「小胭,咱們要走了。」成世安挨着門框,要笑不笑的模樣,又添一句,「肖小姐好好養病,後會有期!」
肖玫一抖,又縮回被窩裏,不吭氣了。
任胭出了病房,開口就問:「成先生認識小玫?」
「認識,鴻雉堂里見過兩回。」
「後來見過麼?」
成世安停了腳,意味深長地看着她:「見過,前些天在承德,小胭,你在懷疑我什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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