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師兄?」
呆鵝師兄尋常不愛講話,總悶着頭做事情,猛然出聲,任胭不大確定是不是這位。
脖頸子下頭的物件撤了撤,呆鵝師兄的嗓眼兒發啞:「是你啊。」
任胭小心翼翼地動動身子,確定沒再驚到他才開口:「可不麼,我瞅着這有亮就來瞧瞧,您還沒下工呢?」
「沒你的事兒,出去!」他沉了聲,開始攆人。
任胭被他握着胳膊肘給推一趔趄。
爺們兒手勁兒大,疼得她直皺眉頭,伸手揉了兩下,剛想想開口就覺得手心裏的味兒不對。
辛又苦,紅案這兒多早晚使過這樣的草藥?
她伸手往袖子上又捻了一把,提鼻子一聞——
草烏頭!
醫病的藥也分三六九等,烏頭是下品,沒別的毛病,量大有毒。
川烏還委婉些,五六錢的量才能中毒,這草烏只需一錢,幾乎要害命了。
「師兄……」她往後退了一步。
「你怎麼還不走?」
任胭一面悄沒聲兒往門口挪,一面還觀察他的反應:「您最近心裏頭是不是藏着事兒呢,可千萬別想不開。咱有話好好說,您什麼為難的地兒講出來,堂里這麼些人能給你做主!」
呆鵝師兄沉默着。
任胭繞在背後的手摸到了門,進來的時候沒掩死,露着條縫,淌進來一溜細細的光亮,楚河漢界似的把倆人分開。
呆鵝師兄呲牙一樂,毛骨悚然:「你都知道了?」
任胭生怕他把草烏粉末摁她嘴裏,笑着:「有事兒您言語!」
「我不是自個兒吃,下到燕菜里,跟你沒關係。」
燕菜從來只是杜立仁經手,旁人碰都不能,合着這位是跟自個兒師父結了梁子了,背地裏使陰招兒呢!
說來也是一鍋里吃過飯的,任胭心裏明鏡似的,這是撂下委屈,要報復了。
「師兄你這樣不地道,草烏是要吃死人的,他不招人待見,那客人跟您多大仇呢,回頭還害了自個兒!」
呆鵝師兄一巴掌拍案上,咵嚓一聲唬的人脖頸後頭冒冷氣:「我要和他魚死網破!」
大師傅手底下的招牌毒了人,聲名毀於一旦,可這事兒能瞞多久,回頭追根溯源,他也是個死。
「為着他糟踐自個兒,值嗎?」
「我沒你那樣好命,叫攆出師門還混得風生水起!在這兒活不了,出了門更是個死,索性干點爺們兒的事兒!」
他陰惻惻地掃她一眼:「你出去,當今兒沒來過,不然頭一個毒死你!」
任胭訕笑着:「草烏味兒大容易叫人識破,他覺着味兒不對就不使了,有什麼用?就算您得手,也害了人客人不是?」
「我知道量,家裏頭還毒過耗子,你別管!」
這位失心瘋了,就沖他拍她衣裳上這點就夠毒死倆人了。
任胭耐着性子勸:「他給你委屈,你同掌柜的講,叫他評理;要不索性鬧大,他臉上也過不去!」
呆鵝師兄冷笑:「有沒用你心裏能不明白,面上遮掩過去,背地裏還不知道怎麼折磨我,學徒是奴,活得沒人樣!」
當誰都是敢把天捅一窟窿的任姑娘?她背後還不是有七爺撐腰,要是獨個兒一人,早叫姓杜的攆出鴻雉堂喝西北風了!
可他呢,無權無勢的小徒弟,任人宰割!
他越想越上火,又急又氣:「出不出去,不出去我先宰了你!」
裏頭這麼對峙着,外頭捲起一疊聲兒的腳步響,守夜的領頭嚷嚷:「紅案這兒鬧燕兒啦,前後門堵嚴實,給悶裏頭,別叫跑嘍!」
拿着棍啊棒的四面八方涌過來,窗戶門一堵,一腳把門扇踹開,撳亮了電燈。
任胭叫呆鵝師兄一把拽過去,給摁在了桌子底下,他往前挪挪地兒把她擋得嚴絲合縫的。
「喲,這不小李師傅麼,您跟這兒嘛呢,捆上!」
呆鵝師兄還沒言語,就叫人擰住了胳膊肘。
護院兒的漢子抄着根長棍上跟前來:「您甭解釋,都是老人了該知道規矩,這個點兒天皇老子也不能留這兒。是您自個兒辭工呢,還是叫師父來領?」
「我自個兒走!」
「得嘞,好爺們兒!」
領頭的杵着棍兒招呼夥計:「來來,都進門把裏頭的傢伙什全都搬走。明兒上工的師傅給知會到了,今兒晚上進賊啦,什麼菜明兒換新的!」
「要不着那麻煩!」任胭的腦瓜頂兒先頭被摁着,這會呆鵝師兄被拿住,她得了空鑽出來,「是我。」
「喲,任師傅,您也跟這兒呢?」
一屋子老少爺們兒直瞅他們,孤男寡女黑燈瞎火,心思就奔着下三路走了。
任胭撲棱撲棱頭髮:「俱樂部回來,給師兄搭把手發燕菜呢,正要出門您就來了!」
領頭的上一眼下一眼打量,笑了:「下了工誰也不能進灶,自有看湯看水的,出了岔子就得勤換嘍!您今兒說出花來,我也沒那膽子。」
規矩就是規矩,廚工得守,客人也得守。
不樂意啊,尋辜家人說理去!
「明兒得罪客人也為人負責,再說了,今兒要不是您二位,咱能折騰這一出嗎?」進進出出搬鍋搬盆,一聲兒響也沒有,顯得領頭的這聲口格外扎耳朵。
誰心裏都明白,面兒都明擺出來的。
或許是他們來的巧,人沒來及脫衣裳,一男一女處一屋不亮燈,能有好事兒,也就說得正兒八經罷了!
要說任師傅也是能人,得了七爺歡心不足,瞧上個下腳料子,何苦來的?
這事兒一鬧騰,風言風語鑽出去,鴻雉堂打今兒起就再沒有任師傅這號人;叫攆出門壞了名節的女人,能有什麼好果兒?
一眼能望穿前路,誰對着個不規矩的女人好臉色呢?
任胭不是沒瞧明白,可瞧明白又能怎樣?要跟人說沒有私情,只是她看着呆鵝師兄下毒報復,趕來阻止一道?
人這樣多,傳來傳去就不成樣兒了,鴻雉堂是辜廷聞的心血,招個毒殺客人的名兒,一朝盡毀!
她腦瓜子裏跑馬一樣,想明白了索性抿唇不說話。
紅案這兒料理完了,自有人去只會各案上的師傅,明兒早些來補漏子吧。
守夜的推搡兩人出去交給掌柜的,杜立仁正陪着說話,瞧這勢頭痛心疾首:「是我的錯,治下不嚴,竟出了這樣骯髒齷齪的勾當,有辱斯文。」
呆鵝師兄被嗆得倆眼通紅,恨不得撲上去撕了這副道貌岸然的嘴臉。
任胭冷笑:「李師兄上月高熱不退,您硬扣在家裏灑掃做飯;人母親重病臥床強令人外出做工,屍身跟床上冷了三天人才得以回家料理後事,您就高貴?」
如今這時候沒什麼再好瞞着的,方才路上,呆鵝師兄聲淚俱下,說話時候倒不過氣兒。
他不敢說,她就替他講,忍辱負重又何嘗換個好結果?
杜立仁冷笑:「入了師門,師父為上,再無父母,是規矩!」
任胭直視着他:「杜師伯的意思,入了師門,便可不孝不義?」
「你……」杜立仁抬手就是一巴掌。
掌柜的眼疾手快,一把握住人胳膊肘:「杜師傅!」
大的有失體統,小的不成規矩,烏嚷嚷地鬧成一團,。
掌柜頭疼,拉了人又吩咐:「罷了,今兒這事兒不興外傳,叫我聽着一字半句,屋裏諸位可就不留着了,都散了!」
「掌柜的!」
任胭落在人後,跟着上了樓梯口,低聲交代了呆鵝師兄的事兒:「雖情有可原,但終歸壞了心腸,您日後着人防着點!」
掌柜的嘆口氣,惦記的卻是另一遭:「論理是該守堂里的規矩,可我終歸聽命於人,七爺後兒才能打天津回來,你的去留還是七爺說了算,這兩日你且先甭來上工了。」
「知道了。」
強出頭打抱不平麼,好或者歹,可不都得認了?
只是今兒這場鬧劇,任胭心裏頭覺着好笑。
出了堂口,杜立仁果然沒走,冷笑着瞧她,頗為自得。
任胭抻着袖口,一樂:「師伯好手段。」
呆鵝師兄在後廚里貓着,他怕是早就看見了故意不聲張,他深知她的個性,就張了個口袋,讓她自個兒鑽進去。
如今一箭雙鵰,攆了倆心腹大患。
若是她,也當來細細品品自個兒絕倫的手腕。
杜立仁跟黃包車上坐着,抽了口煙:「你說的我怎麼不明白?」
「明不明白那是您的事,總歸把話跟您言語了,您素來瞧我不順眼,我也同樣,往後拼盡最後一口氣也得杵您眼窩子裏!」
「任胭,你知道你最大的毛病是什麼?」
他彈了彈煙灰,嗤笑:「衝動,犟又愛出風頭,你們女人都這毛病,以為自個兒無所不能,到頭來卻一事無成。」
分明是施計陷害的人,卻還能腆臉來說教。
任胭氣樂了。
杜立仁丟了煙頭叫走:「吳司海現兒是個煤把式,上回見着還惦記你,你要是明白事兒,早早嫁了人吧!」
閒話聽得多了,任胭的心窩子裏頭都起了繭,毫不在意。
可架不住人多口雜,第二天上火車站接肖玫,賣瓜子捲煙的貨郎還瞅着她的背影嘀嘀咕咕,惹得肖同直皺眉。
「同七爺講了?」
任胭搖頭:「這樣事兒,傻子才信!」
肖同知她主意大,勸不住:「再好的情兒也架不住流言禍害,你是個機靈孩子,自個兒好好想想吧。」
「……是。」
車頭頂着白氣兒闖過來,圍在柵欄外的人蜂擁着上前,跟着跑了一段,歡笑的哭嚷的,那些流言自然被擠得沒影兒。
肖玫在承德出了意外昏迷,肖同心裏惦記,這會什麼也顧不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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