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家那會,姐姐們也愛跟女中的同學外出郊遊,郊遊完,會結伴去看電影吃番菜。
保定的番菜出自本地師傅的手筆,然而卻頂着洋氣拗口的名字。滋味未必有自家的飯菜好,但是姐姐們愛去品嘗,也愛同她炫耀。
任胭從她們充滿保定口音的洋文里分辨出洋人愛吃的雞魚和牛羊,加上番茄汁和咖喱汁,還有聽不明白的菜蔬,混在一起就是一道時髦的番菜。
這是一段古里古怪的記憶。
任胭始終對番菜充滿了好奇和熱情,她想見也想學。學貫中西麼,說的是學問,對廚藝想來同樣適用。
這是她答應成世安的原因之一。
其二,她想出門散散心。
無論是家還是鴻雉堂,哪兒都有辜廷聞的影子,就算她不想也會有別的人提,辜七爺的名頭太大,街頭巷尾走一遭都能聽個三五回演義。
她是個反叛,人不待見她,她就不待見人,不待見到連名字也不打算聽,後院裏養的肉鴿子「咕咕」叫喚兩聲都能惹她心煩!
結果,郊遊還是同樣。
成小姐的同學們都是青春洋溢的女孩子,性子熱烈,圍在一處討論吃穿和書本,還有時興的電影和明星,永遠不會蕭瑟寂寞。
當然還會有比明星還要紅紫的辜七爺。
「京聲的頭版文章看了嗎,真是振奮人心,這樣的時刻要站起來的不光是男人,還有我們,我們女性也是有力量的!」穿着嫩黃連衣裙的女孩子說。
跟她坐對臉兒的格子旗袍女孩搭話:「七爺是最早支持男女平權的報人,我最喜歡彌爾頓的那句『什麼是和諧,或是真正的歡樂呢?這要求互相平衡,互相授受』,也是七爺在報上引用過的話!」
有人笑話她:「瞧你這模樣,若是沒有徽瑜,豈不是要去追求七爺了?鳳求凰,只怕你是要凰求鳳啦!」
格子旗袍女孩子反唇相譏:「你們這些啊沒一個好人,七爺是徽瑜的未婚夫,也不怕人惱了,把你們一個個全嫁給那些不通文字,只會打女人的莽夫!」
成徽瑜握着蕾絲裙擺,靦腆地笑,聽她們鬧,面頰不由得發紅,大約是想到了心上的情人。
任胭手裏的一把青翠柳葉全被她折碎了,壓出黑綠黑綠的褶,憔悴的模樣,她覺得自個兒的臉色估摸沒比人家好到哪裏去。
「小胭——」
「成先生。」
成世安把手裏的柳條帽扣她腦瓜上,新制的,枝枝叉叉,野花橫七豎八插得老多,五顏六色在眼跟前晃悠。
任胭努力把臉從花草叢裏抬起來,扶了扶這頂誇張的帽子。
成世安捧着下巴打量她:「這樣就不顯得你臉圓了,先頭是塊小月餅,現在是塊大銀元。」
合着她還漲價了!
「真是謝謝您!」
成世安脫帽擱在胸口,屈身:「我的榮幸!」
帽子重新戴回,他手裏卻突然變出一把小野花,正嬌艷欲滴地直立着,有風颳過,再規規矩矩點頭哈腰。
戲法嗎,真是太有意思了。
任胭不由自主地笑。
身後依湖而坐的女孩子們也報以熱烈的掌聲,有人揚聲喊:「成家大哥哥,追姑娘可不是鬧着玩,追到了就要娶人家,不然我們不依啊!」
眾人紛紛附和,還有笑鬧的:「也不能只有一束野花,我們是要見到你那顆心,火熱的,充滿了對人家的愛意的!」
成世安飛出二指,比劃個手勢表示自個兒知道了,然後拎拎長褲,在任胭面前單膝跪地舉起那束雜亂的野花:「我的公主!」
掌聲比剛才還要熱烈,女孩子們歡呼着,圍過來要他再說些能夠打動女孩家芳心的話,否則就不許他起身。
「您這是幹什麼呀?」
動靜大,周圍的人鉚足了勁往這兒瞧,說說笑笑,等着看一場摩登的愛情喜劇。
任胭沒見過這陣仗,心咚咚跳,小心翼翼地往身側避了避,伸手去拉人:「您快起來。」
成世安笑,順勢把花放進她手裏:「想讓你高興些,別愁眉苦臉,我挺擔心你。」
叫人喜歡是件好事,卻不是心上那個,說不上是喜是悲,只覺得頗為心酸。
她無可奈何,嗅了嗅花束,再抬起臉,人比花嬌艷:「我很高興!」
成世安極為滿意,重新將她送進芙蓉堆里,自己再遠遠地避開,容女孩子們愜意地講話。
「任姑娘,你怎麼就輕易放過成大哥哥了,再為難為難他,我們是站在你這邊的!」格子旗袍女孩拉住她,熱絡地說。
嫩黃連衣裙的女同學嗤笑:「以為世上都是你這樣狂放的人,人家可是個老實的,任姑娘,咱們快離她遠些,省得被她牽連了。」
「不錯不錯,我們快走!」
說着鬧着,笑成一團。
坐在最後燙西洋捲髮的女孩子說:「姑娘就是那位女廚師嗎,今兒可算見着真人了。好幾位要輟學嫁人的同學聽到你的事情,現在都已經下定決心要好好讀書,將來找份工作獨立起來呢!」
「正是,和靈魂不契合的伴侶結婚,下半輩子圍着公婆爺們兒孩子就完了,咱們讀起書才能不依靠家裏,往後能掙能花才算是瀟灑。」
成徽瑜猶豫着開口:「我覺得爺們兒也不都是精神不相合的,遇到好的,也省得光棍孤苦伶仃,而且嫁了人最好再要有兩個孩子,等到花甲才不會寂寞。」
有人笑着推她:「世上能有幾個七爺呢,緣分果然是妙,你們還是青梅與竹馬,兩個孩子怕是對不住你們的深情厚意了。」
「你們吶,跟敬斐說的一樣,不是好人!」成徽瑜也惱了,她是個安靜人,說不上什麼狠話,溫柔地啐兩句也就罷了。
那個叫敬斐的格子旗袍女孩笑出聲:「是是是,咱們都是壞,好的那個人可不是沒有來嗎?」
女孩子們又笑。
敬斐又握着任胭的手問:「最近可又有做什麼新菜沒有,上回去徽瑜家裏做客,心想是哪位大師傅的手藝這樣好,她說是你,原來你這樣有本事!」
「是啊,那道柴把魚翅比鴻雉堂里的還要好。」穿旗袍的女孩子也坐過來,「我是蘇州人,任姑娘會做蘇州菜嗎,來讀了女高和大學,很久沒嘗過家鄉菜了。」
任胭想了想:「會做一些,響油鱔糊或者松鼠魚……」
「松鼠魚!」女孩子搶先講出口,「我最愛酸甜的味,最後再撒一把金黃的松子!」
敬斐摸一把她的嘴,對任胭說:「任姑娘快給評若畫張大餅充飢,你瞧她的口水都要飛出來了。」
任胭笑:「把洗淨的魚齊鰭斜刀切,頭下剖開兩半拍扁,再沿魚脊兩側從頭至尾平批,去頭脊,把胸片成兩片魚葉子……」
她說得細緻,生怕人不明白,掰了一根柳條在地上畫個大概的模樣比劃。
「魚葉子皮向下剃刺,再用菱形花刀小切,塗了鹽酒,蛋黃糊給掛住。」
長條條的魚被切得漂亮,隱約有了松鼠的樣,接下來就該應了《調鼎集》裏取季魚,肚皮去骨,拖蛋黃,炸黃,作松鼠式!
「等油熱,提魚下鍋,也不能輕易下,魚葉子朝外卷,夾住了慢慢擱。」
最後放魚頭,一面炸魚一面舀熱油澆魚尾巴,瞧着現了金黃的漂亮色澤再出鍋,頭身給拼一塊兒,是全須全尾的松鼠魚。
評若又問:「可有松仁?」
眾人大笑。
任胭也樂:「炸魚的時候,松仁已經熘熟了,再擱爆香的芫荽段筍菇豆和蒜末,最後和蝦仁在香油里炒熟,添醬汁澆在魚上就成啦!」
她在魚周身在添上兩筆,畫出一個長盤子,抬手比了比:「評若同學請品嘗。」
女孩子們都鬨笑:「評若等這一刻,可謂海枯石爛,快吃快吃,是不是家鄉的滋味!」
眾人默不作聲,眼巴巴地瞅着她,等一句滋味。
評若閉起眼睛搖頭晃腦:「悠悠天宇曠,切切故鄉情。松仁寂無擾,桂魚澹自肥……」
又是一陣鬨笑。
成徽瑜啐她:「歪詩歪詩,不通不通,兩句話離不得吃,衝撞古人,怕是一片魚鱗也不給你留下。」
敬斐抹一把笑出來的眼淚:「都叫你們說得飢腸轆轆,前兒就是烤肉季,中晌的牙祭,咱們是文吃還是武吃?」
文吃是讓人烤肉季的夥計烤好了肉,專程送來;武吃則是自個兒動手下場烤肉,腳踩長條凳,盯着炙子上芳香四溢的薄肉片。
穿嫩黃連衣裙的女同學最先跳起來:「武吃啊,咱不學那些盛氣凌人的王府老爺,讓人推着料車肉車,趕堂會似的來伺候咱們,走嘍!」
一呼百應,女孩子們都起了身跟着去。
紅通通的松木火烘烤着炙子上擺得齊齊的肉片子,一撮香料添上,香氣能穿過整條湖,推着依依綠柳搖動,樹下的幾對情人霎時穿過整條湖慕味而來。
下半晌回家的路上,任胭聞到袖口膩着不去的烤肉味兒,瞬間想起方才得野趣,以往沒經歷過,分外有意思。
成世安瞧她回味的模樣,存心逗她:「替我也聞一聞。」
袖子一伸,湊到她鼻子尖底下。
什麼德性!
任胭抬起頭,剛想擠兌他兩句,結果臉色就變了。胡同里伸出個兩臂粗的大棒子,照准她的腦門就砸了下來!
html|sitemap|shenma-sitemap|shenma-sitemap-new|sitemap50000|map|map50000
0.0526s 3.8967M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