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番花開花落,幾次霜降,時間在不知不覺間流逝,歲月拔高了孩子們的身量,卻染白了大人們的鬢髮。
2003年的夏天過後,喬楠踏上了南下的列車,穿上筆挺的軍裝,去了一個陌生的城市;喬璐依然泡在實驗室,一邊寫論文,一邊思索着未來的研究方向;喬琳還是那番無憂無慮的模樣,哼着歌謠踢着路邊石子,轉眼間就要升入高中了。
時間已經到了2005年,吉祥路一切如舊,夏天傍晚,巷子口一如既往地繁忙,「吉祥餛飩館」的屋頂上還立着那隻大鍋蓋。年紀較小的孩子們跑來跑去,而穿着高中校服的學生們明顯文靜了許多,不像小孩那樣咋咋呼呼的。
喬楠在等過馬路的功夫,心想,過了這個暑假,妹妹就要升入高中了。皮得像野猴子一樣的少女,也能變成那樣的乖乖女嗎?
綠燈亮了,喬楠甩開大步走向馬路對面的餛飩館。在部隊呆久了,走起路來總有一股踢正步的風範,在人群中格外顯眼。更何況他穿着一套棕綠色的軍裝,短袖上衣露出了他結實的手臂,他留着短短的板寸,一看就是從部隊回來的。
這兩年期間,他又長高了一些。他一踏進餛飩館,頓時又顯得屋樑矮了一截。
「喬楠?」正在吃飯的客人中有人認出了他,驚喜地喊了出來。
喬建軍一個箭步從廚房裏跨了出來,看着兒子愣了幾秒鐘,繼而淡淡地問:「餓了?」
喬楠點頭答應:「嗯。」
「給你下一碗鮮蝦香菇的,還是豬肉薺菜的?」
喬楠想了想:「鮮蝦香菇的吧。」
「好。」
父子之間乾巴巴的對話總算結束了,喬楠隨便找了個地方坐了下來。餛飩館裏的空調已經很老了,發出嗡嗡嗡的聲音,像一頭年邁體衰的老牛。
喬楠上次寄了些津貼回來,讓爸媽把家裏的空調換了,看樣子他們根本沒有換,錢都拿去還債了。不過聽媽媽說,家裏的債都還得差不多了,可能這一兩年就還清了。
喬楠修長的手指扣在一起,心想,只要能把錢還清了,那一座大山就能從喬家頭上移開了。
外面嘰嘰喳喳傳來一陣笑聲,老遠就聽見一個小女孩激動地喊:「今天我哥回來,我先回家了啊!」
女伴們紛紛說了再見,推拉門被拉開,一個少女小兔子般地跳了進來。
半年多沒見,她好像又長開了一些,常年練健美操的她腿長胳膊長,或許是學習壓力太大,她不像小時候那樣成天在外面瘋跑,皮膚捂白了一些。總體來說,她很有幾分少女模樣了,只有那雙天真的大眼睛跟以前一模一樣。
少女蹦蹦跳跳地走過來,坐在喬楠對面,眨着大眼睛,冷不丁地彈了哥哥腦門一下。
「呃…」喬楠完全沒防備,揉着額頭悶哼了一聲。
「嘻嘻,真是我哥,是真人吶!」喬琳開心得不知如何是好,用兩隻手使勁地搓着哥哥的臉頰。
喬楠的臉頰被妹妹搓得變形了,他才推開了妹妹的手:「幹嘛呢?沒大沒小?」
喬琳還是那麼歡快,跑到餛飩館門口,振臂高呼:「我哥回來啦!」
清亮的嗓音迴蕩在四周,隔壁董大爺探出腦袋來,喊了一聲:「喲?喬楠回來探親了?」
「嗯!」喬琳的眼睛都眯成了一條縫。
「哈,你這一嗓子,整個吉祥路的人都知道了!」董大爺樂呵呵地說道。
喬楠很是不好意思,將喬琳喊了回來。這才發覺,這個妹妹還是沒長大,跟小時候一樣一樣的,開心或者不開心都藏不住,心裏連點兒芝麻大的事都放不下。
餛飩已經端上來了,喬琳衝着爸爸說道:「老爸,你太偏心了,哥哥這麼久才回家一趟,你就給他吃餛飩?」
喬楠幫忙解釋道:「姐明天就回來了,等她回來一起吃大餐。」
「哦,原來是這樣。」喬琳若有所思地點頭:「你倆天天在家就好了,那樣我就能天天吃好吃的了。」
喬建軍輕輕戳了女兒一下,笑嗔道:「瞧你說的,難道你老爸平時不給你做好吃的了?」
喬琳粲然一笑:「開玩笑啦,反正大餐都得等他倆回來再吃。」
喬楠難得誇了妹妹一句:「有肉一起吃,你真是我的好哥們!」
喬琳撇了撇嘴:「我是講義氣的好青年!」
喬楠又露出慈祥的微笑,摸了摸妹妹的頭。快要吃完的時候,他手機響了。他快速地瞟了一眼,沒有回覆,又將手機揣回了兜里。
喬琳眼睛亮如閃電,問道:「什麼短訊?還不敢當着我的面回?」
喬楠含糊其辭:「小破孩沒必要知道。」
「你不說?那要麼是有任務,要麼是有別的情況。可你現在休假了,不可能有什麼任務!」
喬楠頗為無奈:「你真是個偵察兵的好苗子,不去參軍可惜了!」
喬琳不跟哥哥兜圈子:「你就告訴我嘛!從小到大,你有什麼事能瞞過我?如果被我挖出來了,不是又要給我封口費麼?」
喬楠颳了她鼻子一下:「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好奇哦!」
喬楠保密工作做得這麼好,肯定是有大情況。喬琳很想跟蹤他,可是哥哥軍校出身,說不定會把自己耍得團團轉,最後把自己丟在一個荒無人煙的地方,看着自己出醜。
喬琳正沉浸在自己的幻想里,哥哥已經吃完了,把餐具送回了廚房。喬建軍在水池旁飛快地刷着盤子,喬楠忍不住說道:「請個洗碗工吧!一個月也就千八百塊錢。」
「不用,我還刷得動。」
喬楠的提議又被老爸給堵了回來,只得悻悻地退了出來。如果是媽媽,他興許還能勸兩句;但面對的是老爸,他很多話都說不出來。
第二天一早,喬琳在餛飩館裏吃早餐,大口大口吃得很香。喬楠晨跑回來,喝了一碗豆腐腦。喬琳目不轉睛地盯着他,生怕一不留神他就跑了。
或許每個妹妹都像她這樣,對哥哥的私生活充滿了興趣;而每個哥哥應該都像喬楠那樣,對這種行為深惡痛絕,但又沒有辦法。
喬楠吃完早飯,走過妹妹身邊,往她帽子裏塞了一把東西。喬琳趕緊掏出來,原來是一把零錢。她手舞足蹈,數了一遍又一遍,差不多有三十塊錢呢!
雖然跟趙琳琳、徐娜那樣家境優越的女孩子相比,這點錢只是她們零花錢的零頭,可喬琳卻萬分滿足,差點兒一蹦三尺高:「哈哈! 我發財啦!」
喬琳忙着歡呼雀躍,早就忘了跟蹤哥哥了。
喬楠冷笑一聲:「呵,一點兒都經不起糖衣炮彈的誘惑,還想跟蹤我?」
喬楠脫下了軍裝,換上了一件白t恤。或許是不太習慣穿便裝了,看着鏡子裏的自己,他總是覺得怪怪的。他走到馬路對面,跳上一輛公交車,趕着去海大赴約。
這幾年港城發展得極為迅速,建築物越來越高。下車以後,喬楠走在這座日新月異的城市裏,覺得自己很像一個外地人。
他是在海事大學正門下的車,要在大學街上找一個名叫「梅田」的日本料理店。熙熙攘攘的人群讓他有點兒懵圈,轉了好久才鼓起勇氣拉住一個妹子,問路之前,二話沒說,舉起右手就是一個標準的軍禮。
「同志你好…」
直到看到那女孩驚恐的目光,喬楠才意識到自己行為有多怪異。他順勢用敬禮的手摸了摸耳朵,笑問道:「這位同學,你知道梅田日本料理店嗎?」
女生點了點頭,有點兒害羞地說:「正好順路,你跟我一起來吧。」
喬楠走在那女生身後,好奇地打量着四周的變化,連女生 「長得好帥」 的低語都沒有聽見。
大概三分鐘的路程,他們很快就走到了,喬楠跟女生道了謝,小女生臉一紅,忸怩着跑開了。
喬楠走進餐廳,環視一周,沒有看到那個熟悉的身影。有人在背後拍了他兩下,他回過頭,眨眨眼睛,驚訝地合不攏嘴。
「薛冬梅?」
薛冬梅的頭髮留長了,拉直的頭髮垂到肩膀,看起來很文靜。她戴上了隱形眼鏡,露出了一雙很有味道的丹鳳眼。她上大學之後應該是塑形了,身材苗條卻不乾瘦,一條碎花連衣裙襯出了她美好的身體曲線。她雖然算不上校花級別的大美女,但也是校園裏一道靚麗的風景,會出現在男生宿舍臥談的話題里。
「怎麼,不敢認了?」薛冬梅的表情也明朗了許多,笑容十分生動。
喬楠說不出話來,半天才訥訥地說:「天哪,真…真的是你?」
看着他傻傻的表情,薛冬梅忍不住笑出聲來:「快來坐吧,別站在這兒了,跟個傻大個一樣!」
喬楠又呆了,一個勁在心裏琢磨——不對啊!女生怎麼能變化這麼大?他在軍校也不是沒見過女生,可她們都不像薛冬梅這樣啊!這裏面會不會有什麼圈套?
看着他呆呆傻傻的樣子,薛冬梅忍不住拉住了他的胳膊:「喂!堂堂解放軍戰士,難道還怕我把你賣了不成?」
喬楠跟着她坐在角落裏,翻着菜單,不禁有些咂舌——現在外面的飯菜都這麼貴了嗎?
薛冬梅很利落地點了菜,說道:「我就不問你的意思了,反正你們男生點菜都是『隨便』『都行』。我點了幾樣我愛吃的,你應該也不會挑剔。」
差不多兩年沒見她了,她的性格也變得爽快了許多。喬楠忍不住感嘆道:「你真的變化好大!」
薛冬梅笑道:「每個見我的人都這麼說,不過你說得比他們真摯好多。」
喬楠低頭笑了兩聲。旁邊一桌有四個女生,都裝作不經意地瞥着喬楠,然後湊在一起竊竊私語。這一切都逃不過薛冬梅的眼睛,她很乾脆地抓住了喬楠的手,喬楠一陣激靈,想抽卻又抽不回來。
「你要幹嘛,這麼多人看着呢!」喬楠不自在地說道。
「看手相啊!」薛冬梅笑靨如花,有一種謎一般的魔力,眼睛卻一直看着喬楠:「看你有沒有桃花運。」
喬楠這才拽出手來,說道:「別鬧了,我就是在寺里修行的和尚,哪裏有什麼桃花運!」
薛冬梅被逗得哈哈笑,喬楠也放鬆了下來。這兩年來,他們倆一直都保持着聯繫,只不過喬楠上的是軍校,兩個人沒辦法見面。這次薛冬梅提前好幾個月就跟他約好了,無論如何,也要在暑假的時候見一面。
服務員端上一個壽司拼盤,接着又端出兩碗叉燒肉拉麵,看起來很豐盛,但在喬楠眼中,這些東西真不夠塞牙縫的。
二人吃了一會兒,話匣子也逐漸打開了。敘了一會兒舊,薛冬梅問道:「我給你發條信息,你通常隔好幾天才能回。都21世紀了,你們學校還管得那麼嚴?」
喬楠苦笑道:「剛上大一的時候,被管得團團轉,什麼都不敢幹,只敢在規定時間內看手機。現在大二都結束了,找到竅門了,比以前自由了許多。」
薛冬梅道:「你剛才進來的時候,我也有點兒恍惚。上高中時,你就是咱班個子最高的,上了兩年大學,是不是又長高了一些?還有,你比以前壯了不少。」
「每天一睜開眼就要跑5公里,還得換着地方拔草,能不壯麼?」說話間,喬楠不小心吃了一塊芥末,頓時整個人都不好了,靈魂直接躥出了軀體,眼淚鼻涕一下子流了下來。
薛冬梅被逗得哈哈大笑:「你呀你,怎麼吃得那麼不小心!」
喬楠將眼淚擦乾淨,連連說道:「待會兒我再請你吃一頓蓋飯,日料實在吃不習慣,也吃不飽!」
「好好好。」
男生笨手笨腳的樣子有一種別樣的可愛,薛冬梅總是不由自主地想笑,而喬楠更加不好意思了。他藉口上衛生間,偷偷塞給服務員一張百元大鈔,讓他先把賬結了。
薛冬梅沒想到木訥的喬楠會想出這一招來,埋怨之餘還有幾分感謝。她提議道:「先別去吃蓋飯了,我請你吃雪糕吧。」
外面驕陽似火,現在的確是吃雪糕的好季節,喬楠不再拒絕。海大出門就是大海,二人吃着雪糕走向海邊,在沙灘上找了一個蔭涼地兒,並肩坐了下來。
聊了一會兒之後,喬楠才問道:「你在清華壓力也很大吧?」
「嗯,尤其是決定不轉專業,讀雙學位的時候,每天累到吐血。」薛冬梅舔着雪糕,儘量說得雲淡風輕一些:「我最累的時候三天睡了三個小時,都忘了有沒有吃飯,只記得一天考了四門課,考完最後一門還要準備經濟學的小組發言,凌晨三點在自習室流鼻血,一邊大哭一邊揪頭髮,把同學都給嚇壞了。」
喬楠聽得很心疼,說道:「總覺得剛才那個說說笑笑的人不是你,這個渾身透着狠勁兒的人才是你。」
薛冬梅笑道:「那有什麼辦法,我只有拼命,才能感覺到活着的價值。」
「你在港城住的地方還好麼?你的母親…沒有來騷擾你吧?」
薛冬梅昂起頭,神清氣爽地說:「呵呵,我上大學後就跟她斷絕聯繫了,我爸在外面打工,基本也不回家,讓她守着我弟那個敗家子過吧!其實我一直在慫恿我爸跟她離婚,可他膽小懦弱,又捨不得我弟,就一直這麼拖着。這樣也還行吧,反正不跟家裏那兩位聯繫就行。」
喬楠不由得感嘆,薛冬梅真是個狠角色,說斷絕就斷絕,一點兒都不拖泥帶水。她吃完雪糕,抱着膝蓋說道:「我這個假期在一個培訓機構代課,就在港城待三天,明天晚上就回去。」
喬楠微微吃驚:「你怎麼比我還趕?」
「嗯…願望達成了,時間再短也沒有遺憾了。」
薛冬梅意味深長地笑了一下,可偏偏喬楠遲鈍得讓人抓狂,她也不指望他現在就能理解。她站了起來,拍了拍裙子上的沙子,說道:「我明天下午的火車,你能來送我嗎?」
「當然能。只是你來去匆匆,不知道身體是否能吃得消?」
薛冬梅瀟灑地說:「我小時候什麼苦沒吃過?坐火車有空調,還有臥鋪,哪裏算得上吃苦?」
她還是買了臥鋪的,說明不會虧待她自己,喬楠略略放心。在送薛冬梅回去的路上,他走進一個超市,買了一堆泡麵火腿腸還有飲料,說道:「我那個妹妹是個磨人精,如果明天我沒能去送你,那一定是被她絆住了腳跟。這些東西你拿在路上吃,千萬別餓着肚子。」
薛冬梅心中泛起絲絲感動,她接過膠袋,頓時哭笑不得:「我只是從港城回北京,十五個小時而已,一覺就睡過去了。我不是去打仗,不需要這麼多口糧啊!」
「這樣啊…」喬楠又覺得自己失誤了,他撓了撓頭皮,說道:「我沒有概念。」
薛冬梅這才發現,以前那個威風凜凜的班長,竟然憨厚得有些傻。她將喬楠買給他的東西一股腦地裝進了背包里,說道:「那我就不客氣了,我會爭取吃完,下車的時候胖成一頭小豬。」
「你不胖。」喬楠無比認真地糾正道。
薛冬梅再次笑彎了腰,將書包背在了肩上。喬楠眼睛一亮:「哦?這難道不是…」
「沒錯,就是你給我的書包,它是我肩膀上的指環。」薛冬梅說出這句歌詞,自嘲般地笑了——喬楠那塊木頭,怎麼可能知道這句歌詞?
喬楠確實沒有聽懂,他腦海里迴蕩的旋律只有《三項紀律八項注意》這樣的軍歌,對流行歌實在知之甚少。
薛冬梅背好書包,正好公交車也來了,她戀戀不捨地跳上車,衝着喬楠揮手告別:「明天,如果能來,一定要來送我!」
喬楠同樣揮手告別:「如果能去,我一定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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