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這時,不知道誰冷幽幽地說了句:「這船居然厶墜毀?」語氣中竟還透露出濃濃的失望。梅若虎覺得這話晦氣透了,正要看看是誰如此口不擇言,不料一轉臉間,竟被眼前人嚇了一跳。說話的原來是個胖姑娘,胖得十分臃腫難看,梅若虎甚至找不到她的脖子和下巴。
胖姑娘見梅若虎看着自己目瞪口呆,竟然咧起嘴笑了,一排牙齦竟幾乎是牙齒的兩倍大小。「咋哩?」她說,「你是不是想說,這女人真醜?」
梅若虎似乎被她說中了心聲,不禁心虛地移開目光。在胖姑娘說話的時候,他便已想起這個人。在他的印象中,胖姑娘儘管姿色欠奉,卻從她身上感受到一股異於常人的特質——當然並不是指容貌——她仿佛與周圍的一切都分隔在兩條絕對平行的直線上,永遠相交不到一起,儼然一名世界的旁觀者,冷眼看着另一條直線上形形色色的人與事。
梅若虎悄悄瞄了一眼她的顯示屏——「湯蘭,女,生理年齡二十五歲,法定年齡三十四歲。」就在他看得入神的時候,湯蘭悄然無聲地伸出手在他面前打了一響指,直把他嚇了一跳。當他想收回目光的時候,卻與她的眼神碰上,他感覺到對方不是在看他,而是在可憐他,可憐他這個因小小漣漪就會心潮起伏的人。
湯蘭也沒再理他,只是自顧自地嘆着氣。
「喂!」吳翠鶯實在聽不下去,「看樣子,你很想這船墜毀是嗎?」
「因為我不想活哩。」她拖長着每一個字的發音,加上她死氣沉沉的語氣,實在讓人很不舒服。
「真的,看見你的樣子,我就特別明白你的想法。只是你不想活的話可以有很多方法,比方說跳樓啦、上吊啦、臥軌啦、燒炭啦,」吳翠鶯掰着指頭說,「你甚至可以現在就跳出船去,我肯定不會攔你的。可你不能詛咒這船墜毀啦,你不想活我們還想活呢。」聽着她冷嘲熱諷,湯蘭卻只管笑,並沒有還口。吳翠鶯不屑地「切」了一聲,暗自咕噥着:「笑笑笑,留到你阿爸葬禮上再笑好了。」
「早上好,各位試航員。我是『逐日』號的船長——聶紀朗。」廣播忽然傳來船長的聲音。與之前廣播的人不同,船長那仿佛能振奮人心的嗓音,有一股莫名的吸引力,叫人不得不洗耳恭聽。「歡迎各位從休眠中醒來。本人非常榮幸地想告訴大家一個好消息,想必各位已大概知道『逐日』號目前的位置,我們已經安全駛離柯伊柏帶,目前正從冥王星旁經過。」說話間,休眠艙左側舷窗像褪色般,緩緩從遮光狀褪為透明狀。「各位如有興趣,可以看看窗外的太空景色,歷史上能到達我們現在位置的人類真是屈指可數,希望大家萬勿錯過。」
眾人紛紛走到窗前,倚窗而望。「大家請看,遠處那顆灰藍灰藍的小點兒,就是曾經身為太陽系九大行星之一的冥王星。但現在它已經被定性為一顆矮行星,屬於外海王星天體,在天文學裏也不再稱為冥王星,而是叫小行星134340號。」隨着廣播話音再起,透明的窗戶上陡然投影出數張用船載望遠鏡拍攝的冥王星圖片,清晰得幾可看見星球的地貎。「它與太陽的平均距離大約五十多億千米,表面常溫在零下二百攝氏度以下,接近絕對零度。如果我們人類裸露在這星球上,不稍一秒鐘,我們的身體就會被凍成沒有水分的乾冰。」
梅若虎看着窗外景象,一股涼氣仿佛從無垠永夜陡然湧進胸腔,叫他連呼吸都變得小心翼翼。面對茫茫宇宙,若不是那顆被稱為冥王星的灰藍小點兒在眼前若隱若現,任誰都可能誤以為自己閉上了眼睛。這裏就是他們以往仰望的星空中的某處,某個在天空中佔比連一粒分子都不如的地方。但置身其中之後人們方察覺,這裏並不如在地球上所見的那般爛漫璀璨和擁擠,倒是深邃空曠得讓人的靈魂無處立足,那些原本看似近在咫尺的星星,於這裏就算窮盡十生十世也無法抵達,正是靠得越近,才知道離得越遠。
梅若虎端詳半晌,感覺自己仿佛就裸露在這片滲人的、無窮無盡的黑暗之中。他的思緒慌張得急忙以那顆毫無生命跡象的,像一小片塵埃的冥王星作立足點,才不至於覺得自己孤立無援。他不禁想,如果那星球是有靈魂的,那它該多寂寞。不對,應該是孤獨。也不對——他發現自己形容不了那種感覺。
在人類歷史的長河中,這片景象不知被多少人遙遙相望過。它有過無數觀眾,它的姿態一如既往,億萬年來從不曾改變過,也許直到人類在宇宙中覆滅,它也不會有絲毫變動。思緒及此,梅若虎心中那股莫名的恐懼更加強烈。人類本以為陸地很大,卻發現海洋更大,本以為地球很大,卻發現太陽更大。隨着人文和科技的發展,人類就是不停地發現比之前所發現的東西還要巨大的存在,一再證明自己是如何渺小。
那麼巨大的盡頭是什麼?還有比宇宙更巨大的存在嗎?如果有,那麼還有比這個存在更巨大的存在嗎?如果人類只是宇宙中的一個分子,那麼宇宙會不會只是一個細胞?而這個細胞只是某隻無比巨大的生物的血管里的無數細胞中的一個,而這隻生物,亦只不過是另外一個世界的某個人家養的寵物……
梅若虎不敢再想下去,這已是他的想像力的盡頭。
在人們驚嘆之時,聶紀朗船長的聲音再次傳來:「很可惜,我們本來想為大家介紹更多的太陽系星體,只是它們都離這兒太遠了,肉眼根本看不見。但有一顆星球,大家絕對不會陌生。請大家從另一側舷窗觀看。」說罷,休眠艙右側舷窗又變成透明狀。
眾人轉向另一面,霎時興奮起來。「快看快看!」梅若虎之前的恐懼被眼前的天體一掃而盡,「恁日頭就跟芝麻點兒大,俺這輩子還是頭一次瞧見這光景哩。」對於他來說,太陽就是深山裏的路標,長夜中的燭光,汪洋上的燈塔,是希望的源頭,是一切信心的所在。
「梅先生說得沒錯,」聶紀朗船長從廣播中說道,「那就是我們熟悉的太陽。各位可以想像一下,我們身處的位置離太陽有數十億千米之遙,但我們仍能看見太陽的光芒,可見這太陽有多大,其光線有多強烈。」
梅若虎偷偷瞄了一眼吳翠鶯,想她會不會又因此而暈倒。但結果出乎他意料,她看上去很高興。可能是因為與九年前離去時不同,此刻她知道自己快要到家了,歸航的喜悅戰勝了一切恐懼。
「船長先生。」陳華聲一臉狐疑,「你說咱離太陽有數十億千米,那咋個能在一年之內回得了去?」
「其實從航道上看,我們目前與地球大約還有六十四億千米的航程。」聶紀朗船長的語氣略帶驕傲,「但陳先生請放心,只要『逐日』號進入冥王星軌道,我們便可以藉助行星公轉的引力跳板和氘核聚變推進器的驅動,最終能以大約七十萬千米左右的時速航行,然後再配合太陽公轉軌道和近日行星軌道切換,預計只需一年就能到達。這就是我們行內常說的引力跳板,亦稱為系內宇航軌道。」眾人聞言,都似懂非懂地點着頭。
「說了這麼久,想必各位的身體已大致恢復了。」隨着船長的話,休眠艙兩側舷窗像被潑墨一樣緩緩變成黑色,「現在請各位先到供膳艙吃點東西,然後再到休閒艙調整一下個人狀態。我們為大家準備了一項特別節目,將在今天中午十二點舉行。在此,我謹代表『登天航天科技集團』祝各位有一個愉快的星際之旅。中午見。」
交談完畢,眾人魚貫出了休眠艙。就在出門之際,梅若虎方發現有一個男人一直窩的休眠箱裏自顧自讀着信。這男人打一開始就沒有說過話,也沒跟大夥一起看太空。梅若虎不禁心想,這信一定是他上船前便已帶在身上的,但即使在出發時的那個年代,也很少看到這種古老的通信方式,就連自己這種大老粗,也早就學會使用各種通信軟件;再者,怎麼會有人願意為了一封信而錯過這麼壯觀的景象?信什麼時候看都是那個樣子,但這景象要是錯過了,恐怕這輩子就再也沒機會看了。
對於這個在太空船里讀信的男人,梅若虎就像看見古人飛鴿傳書一樣,在好奇心的驅使之下,便想探頭一看那信寫了什麼內容。豈料那男人頗有戒心,見他伸直了脖子朝自己看,即收起信件離去,臨出門時還用眼神罵了他一句「多管閒事」,梅若虎則用眼神回了他一句「誰稀罕」。又趁他離去之後,低頭看了看他的顯示屏,原來他叫潘德念,生理年齡三十四歲,法定年齡四十三歲。
梅若虎沉吟片刻,才恍然想起這個潘德念就是在無重訓練時,往自己宇航服里吐了好幾次的那個小伙子,聽說是名中學教師。梅若虎對他的印象就止於這件事,如今又添上他揣着信一副敝帚自珍的模樣,只覺得這位來自南方的小伙子太嬌氣,也太矯情。還是他們山東爺們夠豪邁,夠爽快。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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