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個包裹得嚴嚴實實的旅人之中嵌入了一個五顏六色的仇無衣,這幅情形着實有些微妙,就像伸出的鼻毛或者翹起來的指甲邊緣一樣,令人有一種想將其立刻肅清的感覺。
「喂喂,大哥,你真的不冷。」
實際年齡比仇無衣還要小一點的老虎一直對仇無衣抱着一種奇怪的尊敬,似乎仇無衣所做的一切在他眼中都是很厲害的,包括冬天穿單衣在內。
不過某種意義上講,的確就是很厲害。
山裏的氣溫比鎮子裏還要冷一些,人高馬大的陳智力身上足足裹了兩層厚實的皮衣,整個人看上去都大了一圈,慕紗與老虎也差不多。其中只有仇無衣僅僅準備了一件白色披風,現在還沒有穿上,目的也不過就是隱匿行蹤。
「看起來你至少是六級以上的武者了,只有到了這個等級的武者才會寒熱不侵,然而我見過的六級武者也沒有像你這樣輕輕鬆鬆在這大雪裏趕路的。」
陳智力一口口呼出雪白的氣息說道,頗有些怡然自得的感覺,他背着巨大的包袱,上面甚至橫着紮營用具,但依然健步如飛。
「不過進到深山之後還是穿上披風比較好,哈哈,我倒是覺得沒有什麼野獸敢靠近,」
慕紗早已恢復了豪邁的模樣,怪物雖然與她苦大仇深,但那畢竟是數十年之前的事情,而今她已年華老去,心中牽掛的是家人與鎮民,而不是向怪物復仇。
「是。」
仇無衣立刻披上了雪白的獸皮披風,至於為什麼身體不會感到寒冷,這還是個未解之謎。
「對了,大哥,往前不遠就是發現你的地方,隊長,陳叔,咱們應該繞道去看看。」
老虎雖然年輕,但進山的經驗已經很多,即使大雪覆蓋了一切,他也能從其他的標誌推斷出方位。
「好,那就先去看看。」
慕紗自己一個人在最前方帶路,動作反而比在平地上更加矯捷,也是夜叉族的天賦之一。
一行人也隨着她向那個地點走去。
「算了,這不是什麼都看不到麼……」
站在據說是自己墜落的位置,仇無衣不禁苦笑了一聲,說實話,他真的分辨不出這裏和一路走過來的山道有什麼區別,尋找記憶的想法也立刻泡湯了。
空空蕩蕩的大地就像自己的心情一樣,誠然,大地上並非一無所有,只不過被茫茫的白雪所掩埋而已。等到春天,冰雪消融,大地又會在春風中復生,覆蓋在記憶之上的陰影何時才能消散。
仇無衣捧起冰冷的積雪,捏出一個圓圓的雪球,正要向着遠方丟去,想了一想,還是捏在了手中。
「鬱悶了。別擔心,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陳智力此時發揮了年長者的風範,拍了拍仇無衣的後背,一行人改變了方向,向着山的深處繼續前行。
山路越來越窄,小半天之後,腳下已經不再有平整的道路,開始變得崎嶇不平。
進山的四個人都是身懷些許武技的武強者,所以趕路的進度極快,周圍也沒有什麼線索,一路上風平浪靜,也沒有人在趕路的時候談笑,因為這是進山探索的禁忌之一。
就算是對大山最為了解的慕紗,也斷然不敢小看大自然的威力,在山中,任何疏漏都有可能導致不可挽回的結果。
中午過後,四人簡單吃了些乾糧,沒有生火,坐在清理好的樹樁上稍稍休息。
盤山小道的另一側是峭壁,另一側是懸崖,不過都不算太高,硬要攀登的話倒也能夠做到。
「大哥,這個雪球你還捏着做什麼。」
老虎見仇無衣一直神神在在地拿着那個團起來的雪球,心中覺得好笑,在體溫的調節之下,雪球倒也沒有融化。
「不好意思,忘記丟掉了。」
仇無衣看了看自己的手,淡然一笑,將雪球丟向下面的懸崖。
雪球划過山下積雪的樹林,響起一陣嘩啦嘩啦的雜亂聲響,仇無衣的耳朵卻猛然一動,立刻像被針刺到一般跳了起來。
「有東西,」
同時跳起的還有慕紗,她的年紀雖然很大了,視力和聽力卻還保持着年輕時的水準,也能輕易辨認出不應出現的雜音。
「下去看看,」
陳智力一把將老虎也拽了起來,跟着慕紗一起滑向懸崖下方。
二十幾米高的懸崖坡度還算緩和,下面也有不少樹枝能夠起到緩衝作用,老練的獵人一眼就能看出有沒有危險。
仇無衣隨着三人一起滑下懸崖,未等到底,四個人的身軀就在密密的樹枝之間彈了一彈,有驚無險地落在了山下。
「奇怪,沒有野獸的氣味,你們小心點。」
慕紗拎着擅用的弓箭警告道,隨着聲音消失的方向開始探索,包括仇無衣在內的三人緊隨其後,老虎從腰間拔出了開山斧,陳智力則只憑一雙拳頭,嚴密地警戒着四周,不放過一點風吹草動。
集中精神,眼睛看不到的真相隨之聚集在仇無衣的意識之中,從風向判斷出的地形,從樹木茂密程度判斷出的方位,這一切就像身體的本能一般,只要認真去感受,就能夠輕而易舉地察覺。
仇無衣清楚這毫無疑問是自己本來就具有的能力,在野外戰鬥與求生的能力,它們的印象是如此的深刻,以至於身體會在需要的時候主動做出反應。
喜好華麗的衣服,不用刀槍劍戟卻偏愛絲線,又掌握在荒野生存的力量,各種貌似矛盾的信息令仇無衣越來越迷茫了,自己究竟應該是個什麼樣的人。以前又過着什麼樣的生活。碎片完全無法串聯成完整的記憶。
「在前面,」
仇無衣壓低了聲音對老虎說道,現在耳朵沒有聽到聲音,眼睛也沒有看到景象,但心臟卻微妙地跳了一跳,除此之外沒有任何證據。
就好像……逝去的生命所發出的呼喊聲傳達到了心中一般。
「大哥你真看得見。」
老虎是不太相信仇無衣這句話的,他承認仇無衣是個強大的武者,但武者的強大與否與是否適應這深山全無關係,慕紗都沒有發現異常,他覺得仇無衣可能是精神過敏。
「唔……」
突然,仇無衣的身體仿佛遭受到某種劇痛一般彎了起來,噗通一聲倒在了雪地上,一種無可名狀的強烈恐懼感迅速侵佔了仇無衣的內心。
「果然有東西,小虎你留下,」
慕紗的目光突然變得凌厲而閃亮,沒有工夫去照顧突然倒地的仇無衣,與陳智力一起向着一個方向快速追去。
「大哥。大哥你怎麼了,」
眼睜睜看着捂着肚子乾嘔不止的仇無衣,老虎卻束手無策,他本不是擅長照料別人的類型。
此時的仇無衣,正在竭力對抗從心的最深處所覺醒的記憶。
那是成百上千人哭喊哀號的記憶,每個人的臉都是模糊的,看不到相貌,他們被潛藏在黑影之中的一種兇惡東西捲走,毫不留情地嚼食,活人瞬間變成大小不一的肉塊,成為怪物充飢用的糧食,而那隻相貌不清的怪物……
仇無衣的瞳孔佈滿長長短短的血絲,瞳孔忽然激烈地抖了一下。
那隻怪物似乎正是與自己戰鬥的東西,在無法抗拒的強大力量之前,自己失敗了。
覺醒的恐怖記憶令仇無衣一時之間陷入了死寂,雖然咽喉已經沒有嘔吐感,亡者的哭聲卻時時刻刻徘徊在大腦的深處。
因為弱小,才讓這麼多人無辜死去。
因為弱小,才無法拯救他們。
拯救。
兩個極為關鍵的字仿佛在佈滿荒墳的都市一角點燃了一盞提燈,令仇無衣被黑暗吞噬的心中重新浮現出一絲光明。
孤身一人徘徊血染塵世,無人為友,無人追隨。。
熟悉的詞句隨着光明的湧現而出現在仇無衣的記憶之中。
。。所經之地唯有戰火荒蕪,若白晝已無光芒照耀,黑夜已無璀璨星辰,仁義棄如敝履而世人悲苦哀鳴。。
在老虎擔憂的目光注視之下,仇無衣放開了緊緊壓住的腹部,手掌按住地面,一隻腳沉重地踏在大地之上。
。。吾願背負萬惡而行善。
如同在預示命運的言辭迴蕩在仇無衣的腦中,硬生生地將黑暗撕裂。
記憶中有一群人,他們生活在黑暗中,做的是替人雪恨復仇的事情。
這些人不會為無法拯救無辜的人而落淚,再悽慘的經歷,在他們眼中都只是判斷一些人該不該殺的條件而已。
所以,他們有時候無法拯救任何人。
同時也不會放過任何該死的人。
「說不定……那才是我應有的生存方式。」
仇無衣盯着自己的雙手,自言自語道。
現在這雙手貌似一塵不染,或許之前曾經沾滿鮮血。
但他已經不會因此而愧疚。
「大哥。」
「啊,沒事,好不容易想起些事情,還都是些不好的記憶,真不容易,快走,他們可能發現什麼了,」
仇無衣輕鬆地笑了笑。隨着慕紗與陳智力的腳印跟了上去。
「錯覺嗎。總覺得有一種好可怕的感覺。」
老虎呆立了好幾秒鐘,好不容易緩了過來,壯起膽子去追仇無衣。
他曾經數度見過強大的武者彼此決鬥,更親眼見過武者所率領的部隊交戰的情形,那些散發出洶湧殺氣的武者,沒有一個人像剛才的仇無衣那樣令他畏懼。
因為在那個瞬間,仇無衣的雙眼並沒有發出殺氣,而是由混沌變得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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