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璽平乾咳幾聲,勉強笑道:「是阿,奶奶,我與這位姑娘好的很呢。」
柳青青吐了吐舌頭,漆黑的瞳仁向他一拋,狠狠白了他一眼。
太夫人似乎沒有看見兩人的不和諧場面,繼續問道:「這位姑娘,敢問貴姓?」
柳青青抱拳,道:「小女子坐不更名,行不改姓,開封柳青青,見過太夫人。」
柳青青以抱拳為禮,隨口說話也都是江湖腔,旁人不禁都甚感稀奇。
代如意一雙滴溜溜的大眼睛,也不由自主地在她身上打轉。
太夫人點頭,又道:「原來是柳姑娘。老身方才聽你說,你本意是來鄙府求份差事,陰差陽錯下,才誤入此間的招親大會,是麼?」
柳青青再抱拳,道:「是。」
太夫人道:「原來如此。不過,鄙府目前人手充足,恐沒有空餘的差事,你...」
柳青青聽了一半,忽然抱拳,截口道:「既然如此,小女子再耽在貴府委實不妥,小女子這就告辭,打擾了...」
話畢,再抱一拳,轉身就要走。
太夫人霍然招手,連忙挽留道:「且慢,柳姑娘,老身的話還未說完,你又何必急着離開呢?」
柳青青望了望她,目光與她那親切而熱情的目光正對,躊躇片刻,心下實在不忍拒絕,只好駐足,返回了原地。
她恭敬地抱拳道:「不知太夫人有何見教。」
太夫人正色,微笑道:「柳姑娘,實不相瞞,老身突然想到,府中尚有一職空出,只是恐怕委屈了姑娘,不知你可願意。」
柳青青眼前一亮,興奮道:「小女子常年習武,不怕吃苦,太夫人您但說無妨。」
太夫人看了一眼代璽平,笑道:「我這孫兒乖張落拓,遊手好閒,平時只有書僮陪隨,老身放心不下,遂欲添置個通房丫頭,照顧他的起居飲食,順帶督促讀書寫字。」
代璽平聽完,霎時一怔,圓眼一睜,眉梢一揚,上前動容道:「奶奶,這不妥,您...」
太夫人一擺手,攔住了他的話頭,繼續道:「柳姑娘,這份差事,老身打算交給你去做,不知,你意下如何?」
原來,太夫人一眼看穿柳青青與代璽平之間有過矛盾,且了解那柳青青性子強硬,便尋思着將她留下,讓她替自己管教好孫兒,以使他日後能夠成材。
而這太夫人心裏所打的算盤,正是於有德所希冀的。
柳青青也感意外,但一聽到還是伺候人的活,便有些不情願了。
她抱拳垂首,歉道:「太夫人,請恕小女子無禮,小女子做慣了粗活,這通房丫頭的差事,小女子實在難以勝任,還請您另請高明。」
話音剛落,柳青青也顧不上儀態,拖着曳地長裙,三步並作兩步,固執地離去。
太夫人嘆了口氣,略顯失望道:「鄙府絕不虧待姑娘,你真的就不考慮考慮?」
代如意柳眉倒豎,跺了跺腳,薄嗔道:「真是不識好歹!」
始終保持緘默的焦秀蘭也朗聲鼓吹道:「在鄙府幹差的待遇乃是全城最優,姑娘若是錯過了這個村,可就再沒這個店啦。」
柳青青並沒有絲毫心動,步伐加快,反而走得更急了。
代璽平看着她的背影,滿意地點了點頭,竊喜道:「走吧走吧,要是教你當了我的通房丫頭,那我可還有好日子過?嘿嘿!」
所謂請將不如激將,太夫人心念電生,含笑高聲道:「柳姑娘,若你答應,月錢付你二兩如何?」
柳青青還是沒有停下腳步,她已踏上了花徑。
太夫人不死心,繼續誘惑道:「月錢再加一倍,如何?」
柳青青繼續往前走。
太夫人再喊道:「兩倍?」
柳青青依舊沒有反應,她似乎什麼聽不見。
「三倍?」
廣場上的二十三位女子皆瞠目結舌,面面相覷,一齊怔住了。
一個小小的通房丫頭,一個月竟能領到六兩薪水,這簡直令人難以置信,她們突然覺得這柳青青簡直就是個愚蠢至極的呆子,就是塊一根筋的木頭!
太夫人再嘆了口氣,終於放出了殺手鐧:「這樣吧,姑娘的所有家屬,老身也可做主替他們安排差事,一律月錢四倍。」
這句話就像是條繫着活結的繩子,距離花園門口不過三丈的柳青青,一下子被牢牢地套住了雙腳。
她突然想起舅舅於有德,暗忖:我自己苦點不要緊,只是,舅舅他畢竟年紀大了,若沒有個固定的差事維持生計,他哪裏還撐得住?不行,我絕對不能讓舅舅再隨我奔波,吃了上頓沒下頓。
一念至此,她便下定決心,不管那代大少爺有何難以相處,她也得硬着頭皮,攬下這門苦差。
太夫人見她終於動搖,去而復返,心下暗自得意:「柳姑娘,怎麼?想通了?」
柳青青輕咬朱唇,訕訕道:「小女子答應太夫人,並不是因為貪財,月錢您還是照常支付,只是小女子懇請您能准許舍舅入府當差。」
太夫人滿口應承道:「這點你放心,老身一言九鼎,既然你願意留下,老身絕對會擇日安排令舅差事。」
柳青青抱拳:「小女子多謝太夫人。」
接着,又扁扁嘴,調皮地沖代璽平扮了個鬼臉。
代璽平的一張俊臉,已變得像是條死魚的肚子,仿佛嘴裏被人塞了個臭皮蛋。
他的雙手軟綿綿地垂下,無精打采地耷拉着腦袋。
這時,太夫人喚來一位步履蹣跚的老嫗,吩咐道:「梅姨,你帶這位柳姑娘,去趟少爺的房間。」
但見這老嫗華發已斑,衰容上的皺紋,比棋盤上的格子還多、還密,嘴裏的牙齒已掉得比兩歲孩子還少,眼神中露出老年的疲倦。
此人,正是侍奉太夫人幾十年的貼身老僕,亦是府里資格最老、最受尊敬的下人。
但是,她並不倚仗身份,處事忠厚,待人也很溫善,平易近人。
柳青青被她的手拉住的時候,感覺有一股暖流緩緩湧進全身,她那柔和的目光,就像是慈母在看着自己的孩子。
拐過幾道抄手遊廊,經過五間古典雅軒,到了第四重院子,鳳凰樹下,便是代璽平的內室。
粉紋的窗紙,雕花的窗欞。
廊檐下吊着個鳥籠,籠里養着只黃喙烏羽的八哥,正振動雙翅,模仿人語,沖柳青青叫道:「臭丫頭,臭丫頭,來了個臭丫頭...」
柳青青聽了,氣得鼻子都似已歪了,鼓起了嘴,嘴上幾乎可以掛上只油瓶。
她瞪了那隻八哥一眼,心裏暗罵道:「死鳥,再亂叫就把你烤了吃!」
入了房內,猶如踏入錦天繡地,但見窗明几淨,纖塵不染。
各方陳設精緻,格局佈置靈妙,新添的家具,顏色也配得恰到好處。
地上鋪着厚厚的地氈,織着琥珀色的條紋,人在上面走,絕對不會發出半點聲響。
映入眼帘的是一扇猩紅色的屏風,屏面上繪着八仙過海,栩栩如生。
房內所有的燈飾都由紫水晶雕成,統一配上黃金燈座。
正中央的紫檀木圓桌上,還擱着盞形式奢華的銅燈,燈油充足,燈芯由七股線合絞而成,燈光自羅紗罩中透出,映得四下金碧輝煌。
緊挨着妝枱的,正是一張白玉象牙床,流蘇錦幔半卷,床柱和圍欄上都鏤刻有雲龍花紋,上面整齊地堆疊着綾羅綢緞、繡枕絹被。
床邊擺放着一方茶几,通體乃由大理石所造,几上一隻金猊,吐出裊裊升起的輕煙。
整座房間都散發着迷人的幽香,使人神清氣爽,俗慮俱消。
四周還陳設有棋枰、琴案、短劍、玉簫、書架,以及五花八門的古玩珍賞。
陽台的青釉花瓶里插着幾朵開得正香的茶花,雪牆上掛着幅工筆細膩的仕女圖。
柳青青已完全驚呆,從這個屋角看到那個屋角,左摸摸右拍拍,像是怎麼也看不夠、也摸不夠似的。
過了盞茶時分,梅姨又領她去了自己的臥室。
通房丫頭乃是府里地位最高的丫鬟,為了便於夜間服侍少爺,是以,柳青青的臥室與代璽平的內室其實僅一簾之隔,幾乎是聯通在一起的。
雖然與代璽平的內室相較,顯得有如蚊眉般簡陋狹小,但這對柳青青來說,已是莫大的榮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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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兩人第一次共處,倒井水不犯河水,相安無事,各自早早睡了。
次日,曙色悄悄染白了窗紙,遠處仿佛響起了雞啼,大地漸漸甦醒。
柳青青以一種頗為不雅的睡姿,手腳大開地躺在湘妃竹榻上,洗得發白的棉被她蹬出老遠,雲鬢蓬亂,鼻息如雷,代璽平很快便被吵醒。
他蒙頭輾轉反側幾個來回,終於徹底沒了睡意,略為煩躁地掀被起身,揉着惺忪睡眼,懶洋洋地立於床沿。
「來人!更衣!」
代璽平自行解褪了身上的衣物,伸展雙臂,等着柳青青過來伺候更衣。
柳青青悠悠醒轉,睜眼再閉眼,記起今天伊始要服侍代大少爺,這才立即穿好衣褲,抓了兩下鳥窩似的亂發,連忙掀簾入室。
她甫進去,便瞧見那代璽平光着上身,眯着眼睛,臉上盡顯猥瑣之態,誤以為他對自己行輕浮之事,遂杏眼圓睜,嘴裏低啐一聲:「下流!」
此刻,她的肺都快被氣炸了,突然一個箭步躥上前,拎住代璽平的衣領,像抓小雞似的將他整個人提了起來。
然後,她只不過像拍蒼蠅似的輕輕摑了他一掌,雙足再使了招北派的「拐子鴛鴦腿」,輕輕地連環飛向他的胸腹。
然後,他就被重重地彈到床上,疼得呲牙咧嘴,連唇上的肉都在不停打顫,捂着肚子咿咿呀呀地叫着,在床上亂滾起來。
良久,代璽平的痛楚才漸漸消退,他直起蝦米似的腰板,臉上的表情,像是條被人踩疼了尾巴的貓,板着臉,瑟瑟地指着柳青青嗔問道:「你個丫頭,大早上起來吃錯藥啦,又犯渾,無緣無故打我幹嘛!」
柳青青叉腰,理直氣壯道:「誰教你光天化日之下,光着身子,不知羞恥,我打你是給你個教訓,讓你好長長記性!」
代璽平苦着臉,扶額道:「你個無知的鄉下丫頭,我脫衣服自然是叫你給我更衣啊!這你都不懂,將來還怎麼服侍本少爺?」
柳青青一聽,方才知道自己錯怪了代璽平,當丫頭的第一個早上就把主人打了一頓,不禁玉頰薄紅,深懷抱歉,嘴上卻也始終說不出「對不起」三個字。
為了彌補自己的愧疚,柳青青便乖了幾分,安安分分、認認真真地伺候起代璽平來。
雖然她伺候他更衣時,將背心反穿在外面,坎肩勒在脖子上,拿着烏木梳子,替他綰髮時,動作拔草般粗魯,絞毛巾給他淨臉時,笨手笨腳,把他的鼻子都搓紅了...
但總算,柳青青還是很「和平」而「友好」地結束了早上全部的活,是以,她伸了伸懶腰,偷得一刻閒暇,躲到後院練功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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話說那於有德將自己的親侄女誆進代府後,到處遊逛,當路過「天字賭場」時,一時手痒痒,心花怒放地走進去,哭喪着臉、野狗般被趕出來。
最後剩下的幾兩盤纏,不過打個響指的工夫,便被他一下子輸了個精光。
全身上下的所有銀兩,已盡數被他揮霍完全,只剩下空空如也的衣袋,空得就像是汁已被吸光的椰子殼。
無奈之下,他死性不改,又興沖沖地攜着柳青青交給他保管的刀袋,跑去尋當鋪換銀子去了。
他一路只想着白花花的銀子,卻沒注意到自己已被幾個不速之客悄無聲息地盯上了梢。
等他走進一條街巷,發現地上重疊着幾條又寬又長的人影,察覺到危險,回頭一看時,不禁驟然一驚,汗出如漿。
來者乃是幾個身軀剽壯的黑衣勁裝大漢,個個眉如漆刷,環眼似虎,八尺長短身材,一律黑巾蒙面,手提一把齊眉棍,目露凶光。
於有德驚惶的眼神中,瞳孔已不自覺地收縮,連連後退,戰戰兢兢地問道:「你...你們是誰?」
那幾人不說話,步步逼近,於有德瞬即扭頭,撒腿就想逃跑,嘴裏使出吃奶的勁,慌張大喊:「救...」
但是,他「命」字還未來得及發出,後腦勺便吃了一記重棍,悶哼一聲,身子歪歪扭扭的,一堆泥般軟軟地倒了下去,眼前一黑,再沒了知覺。
這時候,那幾個大漢井然有序地退在兩旁,讓出一條道路,接着,從巷口走出來兩個男子。
一個身穿褐色長衫,又高又胖,腰杆筆挺,另一個一襲紫袍,背負雙手,施施然而來,顧盼之間,稜稜有威。
這些漢子,竟一齊跪倒在地,神色敬畏,垂首抱拳道:「恭迎堂主!」
此刻,光線正好被兩邊的土牆擋住,是以,根本看不清兩人的相貌。
那長衫男子搶前幾步,從不省人事的於有德身上取下刀袋,雙手呈到那紫袍男子面前,躬身笑道:「堂主,東西到手了。」
紫袍男子微微點頭,接過刀袋,將裏面包裹的寶刀抽了出來,凌厲的刀光一閃,赫然正是武林盟主聶不群流落天下的子叱咤刀。
那紫袍男子欣賞一番,甚感得意,將刀收好,仔細裝回袋中,親自握在手裏。
隨後,袍袖一拂,轉身快步就走,眼睛瞧也不瞧左右,只厲聲命令道:「撤!」
「是,堂主!」
說完,長衫男子以及眾紛紛起身的大漢亦步亦趨地跟了上去,只剩下兩個蠻壯如牛的大漢殿後,將於有德利索地裝入麻袋,合力抬死豬一般抬了出去。
出了巷子,依稀能夠辨別,那紫袍男子的右手無名指上,戴着枚烏金戒指,在陽光照耀下,正發出陣陣黃暈暈的光彩...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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