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綠色,綠色願意哺育大地,養育人類……」有什麼細小的聲音,在於塵腦海中響起着,纏綿且連綿,「綠色,願意奉獻。」
這聲音低微且卑微。
像是一個最無力量的人,卻也最熱愛和平的人,在主宰者面前,發出渺小如塵土般的祈願,而這祈願,則來源於不想看見神的震怒。
於塵又想起聖經里四十晝夜的大雨。
大雨之後,樹木也是遭受痛苦嗎?綠色也要浸泡在水中,直到發爛,腐敗,不能繼續風裏搖擺。
所有的植物與高山,都被淹沒。
一切智慧的,不智慧的生物,全無容身之所,流離學習,重新在零的開始,建造一個世界。
那就是神,不再憐憫萬物的懲罰。
何其可怕。
於塵繼續往前走,前面還是那個小廣場,每天都要過來轉幾次,看有人在,就熱鬧開心一點,沒有人在,心裏空落落的。
「爺爺。」於塵走到老人身邊。
那個叫洪叔的老人。
「你怕嗎?」她問。
「怕什麼?」洪叔笑看着她。
「死。」於塵說。
洪叔哈哈笑起來。
「我老頭子,一大把年紀了,早死一天,晚死一天,有什麼怕的?」他十分爽快的說,有着軍人的豪情。
「告訴你,爺爺年輕的時候打仗那會兒,死的人多了,屍體都成車成車的外往拉,放的地方都沒有,你要見過,才知道怕。今天還拉着別人呢,沒準兒明天,自己就成屍體堆里的人了。」他嘴裏說着,果然是當過兵,見過鐵血生死的。
但於塵怕。
她想像着那些屍骨成山的樣子,心裏刺刺的痛,是一種感受到生命離散的痛苦,大量的生命離散,也就帶來大量的痛苦。
她抓了抓頭,覺得很煩。
「早點結束也好。」忽然自語一句。
於塵的媽媽過來來了。
「閨女,找你半天了,怎麼還在這兒。」她離得老遠就說,招呼於塵,「快,別在外面逛了,跟媽媽回家吧。」
於塵搖搖頭。
「我不想回去。」她別楞着說。
「孩子不想回去就讓她外面待會兒,來,你坐,咱倆聊聊天。」洪叔招呼於塵媽媽,於塵媽媽幾分願意,幾分不願意,但還是坐了下來。
鐵做的小凳子冷冷,她胳膊放在棋盤上。
「叔,你說這咋辦啊?」她盯着於塵起來在廣場上玩耍的身影,不無擔憂,「這孩子說病就病,還病得不輕。」
「能咋辦,有病治病,看病花錢唄。」洪叔說。
「上哪兒給她看啊?」於塵媽媽諮詢着。
洪叔就笑,笑出幾分深沉。
「你們想上哪兒看就上哪兒看,找我打聽,我又不是開醫院的。」他說道,沒有要指引方向的意思。停一時,又道,「你覺得她得的什麼病,就帶她到什麼地方看,這還要我教嗎?」
於塵媽媽躊躇。
「我覺得這孩子……得的是精神病呢……」她小聲地說。
洪叔哈哈的笑。
「那你們帶她上精神病院看去。」他說,「這當父母的,咋照顧小孩都不會了,還要我教?」
話罷揚高了聲音,向於塵。
「丫頭,你媽媽要帶你去精神病院看病去,你去不去?」他大聲問。
於塵孩子氣地看着他們,搖搖頭。
「我不去。」她嘟囔。
「為啥不去啊?」洪叔笑呵呵地問。
「我又沒病。」於塵甩出四個字。
洪叔就笑。
「看看,這又沒病。」他說。
於塵媽媽一陣苦惱。
「她自己哪知道自己病了沒有。」她嘴裏說,悄聲聲對洪叔,「叔,你幫我看看這閨女,你看她現在這樣子,正常嗎?眼神都跟一般人不一樣了。」
洪叔就看向於塵。
「丫頭,過來。」他沖於塵招招手。
於塵聽話地過去。
「你敢看我不?」於塵站到面前,他對於塵說,一臉帶笑的表情。
於塵說:「敢。」
「好,那你看看,咱倆瞪眼睛,比誰瞪的久咋樣?」洪叔一副童心玩趣的模樣,於塵咧嘴笑笑說好。
她瞪大眼睛,跟洪叔對視起來。
這個老人的眼睛大大的,透出一股明亮,沒有那種上了年紀的渾濁,反而生出幾分歲月的威嚴。
他眼中沉澱着,一種直亮的光芒,好像能照進於塵心底去。
於塵看着他,目不轉睛,視線乾淨明亮。
洪叔就笑。
「沒什麼事兒。」轉開了視線,他說。「孩子想鬧騰,就讓鬧騰鬧騰唄,反正這是擱家裏,又不是擱外面。」
於塵媽媽賠笑。
「不是恁們家的事兒,反正恁們就都想得開。」她含酸說了一句。
於塵玩夠了回家去,她在後面跟着。
於耀輝在家裏,沉默的收拾着什麼,於塵進去屋子,於塵媽媽就去找於耀輝合計,嘴裏說着你看是不是帶孩子去看看的話,這是招了哪家的神了,還是碰了什麼不乾淨的東西,怎麼這段時間,就是不正常呢。
於耀輝應聲說了好,說明天就帶於塵去看看。
「去哪兒看?」於塵媽媽問,「你有打算沒有?」
「杜莊。」於耀輝說,「那兒近。」
第二天,於耀輝就收拾了摩托車,後座擦擦乾淨,看見於塵出來,讓她坐上去,於塵問去幹嘛,於耀輝說帶她出去玩,於塵就高高興興,爬上摩托車後座,由父親帶着出了門。
一路上於耀輝摩托車開得快,風呼呼從耳畔略過,吹亂於塵的頭髮。
於塵靠在父親背上。
半個小時後,摩托車停下,於塵跳下車,看見「永城市杜莊精神病院」的白色牌子樹在一棟建築前,有些茫然。
「爸,我們來這兒幹啥?」她問。
「給你看病。」於耀輝說。
「我沒病。」於塵說。
她要走。
於耀輝去停摩托車。
「來都來了,看看再走。」他低着頭說。
然後自己先走進去。
於塵就跟過去。
建築的旁邊,還有一個牌子:永城市聯合醫療定點醫院。
四層的建築,一樓底下擠滿人,老人孩子,都是在掛水,大大小小的鹽水瓶子到處都是,醫院裏衛生環境不太好,地上丟了垃圾,還扔着白色的紙團。
於塵走進去,覺得這個地方熟悉。
好像經常來過,又好像小時候來過。
一些長眠的記憶復甦着,她跟在於耀輝身後,走進一間房間,於耀輝讓她先等着,自己去辦理手續。
於塵坐在椅子上。
木質的,原木色的長椅,四五個人坐在那裏,離醫生最近的一個人,正在捲起袖子量血壓。
於塵看看那個醫生,很是熟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