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者可是神策軍統軍薛舒玄?」一個蒼老的聲音由帷幔中飄灑出來,仿佛每個字都在琴曲的韻律之中,「遠來皆是客,恕老朽有疾在身,不能相迎。一筆閣 www。yibige.com 更多好看小說」
聲音雖不洪亮,但壓迫之感戳心刮肺,令人窒悶難當,薛舒玄不由得渾身一震,只覺得五臟六腑一齊絞痛起來,仿佛一波波無形巨浪從臥龍莊內滾滾而出,隨着馮道悠揚的琴音將自己湮沒了一般。
此時薛舒玄舉步維艱,只能立於原地,他方知馮道絕非鼠蟻之輩,心下已是亂了方寸,口中卻大笑道:「哈哈……陰陽師卜卦占星,可控生死,捉妖師馭獸通靈,三山為盟,不知神相師從何門,技從何派啊?」
飛檐吞吐,各繫着風鈴銅片,掛垂其間,而琴音如手,不斷的撥弄着銅質風鈴,一時間清音悅耳,仿佛在蒼色的山巔之上細着數着歲月的痕跡。
馮道坐於帷幔之後,刻意得遮擋住大半個身子,星光晦暗辨不清容貌,只能聽到帷幔後發出一個垂暮之人的喘息之音,「世間萬事萬物離不開一個道字,身心順理,唯道是從,馮某不才,又豈會超然物外?」
馮道的雙手依舊弄弦撫琴,而後連咳數聲,龍鐘體態展露無遺,即便如此,他仍是在紗幔之後端坐如鐘。
薛舒玄心下暗道:「此人確有過人之處,待我穩住此人,以亂箭焚之,量你縱有通天之能,也成了薛某的箭下之鬼!」他收定心神,試探的問道:「神相身居九重之境,真的可以未卜先知嗎?」
「非是老朽洞悉如神,只是一切早成定局,奈何世人蠢鈍,繁華障了雙眼,欲望迷了心智,未能參透而已。」馮道於內堂盤膝端坐,任憑銀河淼淼,天幕森森,他依舊閒適如常,「薛將軍看到的並非是真,看不到的亦非為假,塵世俗物要用心去看,而非用眼。」
「哼哼……世人蠢鈍,惟獨你馮道獨善其身?」薛舒玄面目猙獰,「薛某縱橫疆場殺敵無數,命運掌握在自己的手中,安有定數?」
「道者,天靈而無形,可融萬法,亦可包羅天地,育養群生,是為萬物之本也,薛將軍,你可知這人道、天道,皆為陰陽之道,那又何為先知,何為不知呢?」扭曲的暗影在帷幔後逐步擴大,仿佛恐懼的蔓延,使得整個古宅變得愈發陰森起來。
「神相既然知道薛某今夜來此,何故坐以待斃?死到臨頭了仍不自知,還敢妄談人道、天道?」薛舒玄強忍住胸中翻騰的暗流,鮮血在喉嚨中不上不下,顯得極是難熬,他刻意的擺出一副趾高氣昂的架勢,目不視人。
青燈隱隱,似乎有意將馮道單薄的身軀描繪在紗幔之上,幔尾輕薄,隨風鼓盪而起,露出了一雙滿是紋路的枯槁人手,「死到臨頭而不自知的並非老朽,而是階下身披重甲自恃清高之人吶。」
「胡言亂語!」薛舒玄拔出了腰間佩劍,他欲待發作,卻被琴音形成的氣浪壓制下來,薛舒玄一時動彈不得,只能怔怔得望着帷幔上扭曲的暗影和那雙毫無血色的枯槁人手,即便他怒視良久,終是看不清神相面容。
「薛將軍來時應該是翻牆而入,沒有注意到莊門的位置罷?所謂乘風則散,界水則止,臥龍莊正是一處難得的陰宅,哈哈哈……」馮道大笑數聲,伴隨着喉嚨粗重的摩擦,恍若地獄的哀嚎。
「陰……陰宅?哪裏有建在山頂的陰宅?」薛舒玄神色錯愕,不解道:「相傳神相身染重疾,需以氣運為自己延壽,所以屈居九重之境等待識君之人,如此隱疾可與此宅有關?難道神相欲長眠於此,以山為棺?」
「龍山向水之合,一度之差,滿盤皆非,薛將軍應是略通風水之人,必是知道無水則風到氣散,有水則氣止無風,而其中得水為上,藏風次之,自古陰宅必取其一。」
「哼哼……」馮道不斷的撥弄着琴弦,琴音飄渺,變幻無方,「臥龍峰藏風得水,兼具其二,可謂是霍亂陰陽,逆其道而行,所以臥龍莊非在地底而在峰頂,正是陰陽調和之故。薛將軍,自你進門之時便已是踏入了陰宅之首,註定是有去無回了,可悲、可嘆吶!」
薛舒玄冷汗涔涔直下,他立時感到了未曾體會過的恐懼,顫着聲音道:「何……何為陰宅之首?」
「臥龍峰講究乘龍之氣,以龍行氣脈的聚合為穴,各穴分立着巨岩龍首,並以八卦往生索與外界相連,是以山水之護而得天地之氣,與自然的契合絕非造作可得,哈哈,哈哈哈……」馮道一聲長笑,笑聲直震得銅鈴簌簌,積水如鱗,「此處藏風得水,是為厲念之源,活人是有進無出啊!」
「薛某劍斬萬魂,踏遍千屍,都未曾隕命於疆場,區區一個陰宅,能耐我何?」薛舒玄環目中流溢着不屑的神色,怒道:「臥龍莊是陰宅也好是陽宅也罷,既是活人有進無出,那麼神相為何還能如此自在逍遙?難道早已魂歸九天,與薛某陰陽永隔了?」
「老朽方才言道,塵世俗物要用心去看,而非用眼,薛將軍聽到的琴音乃是風過琴隙之故,看到帷幔上老朽疲弱的輪廓亦為將軍的虛無之念吶。」馮道枯槁的雙手仍在琴弦上托抹勾挑,仿佛野獸的利爪在梧桐木上恣意的撕撓,「老朽喜好遊歷中原的名山大川,足跡遍佈了華夏神州,惟獨這臥龍峰卻是從未來過。」
「妖言惑眾,難道和薛某說話的是鬼魂不成?」薛舒玄覺得琴音一浪高過一浪,他欲先發制人,於是頂着至純至陰的無盡聲浪向前緩慢的移動着,似乎離馮道越近壓迫之感便來得愈發強烈。
「世人只會相信他們所相信的,看到他們所看到的,正如薛將軍這般執念於眼、偏信於耳,更是迂腐於行吶。」馮道消瘦的身影就這樣潑灑在帷幔上,暗影隨着琴曲的律動微微的顫抖着,不知是陰風吹動了帷幔,還是蒼老之軀無法承受久坐之痛。
琴音強大的壓迫感夢魘般擴散開來,薛舒玄將佩劍插於石隙方能勉強阻住後退之勢,他全身的鎧甲開始震動起來,幾乎要崩裂引線,向着八方炸開,他顫着聲音道:「你……你讓薛某如何信得?江湖中多有訪山尋卦之人,時有得復,既然莊中無人,那銀匣中獸皮上的文字又是何人所書呢?」
「世人皆言老朽能夠未卜先知,既是先知豈有不知之理呢?老朽雖是雲遊四海尋覓着仙蹤,但自知何人前來臥龍峰尋山訪卦,甚至於他們所求何事,所以老朽便將這些人所求之事盡數寫在了獸皮上,共計三千四百六十七卦,分佈在巨岩龍首的銀匣之內,老朽便可在千里之外靜待訪卦之人,如是而已。」
琴曲忽然來到了高昂之處,它以虛靜推於天地,其悲如訴,其喜如頌,仿佛飛至巔峰復又墮入了谷底,音律實在是變幻莫測,正如馮道其人,「薛將軍若是再向前幾步,便已入了內堂,此地陰陽順理,八卦相合,正是為薛將軍量身打造的葬身之所,將軍若是不信,斷可向前一試。」
「哼哼……馮道老兒莫要以言語相激,所謂築土為墳,穴地為墓,薛某倒要看看這臥龍莊是我薛舒玄的墳冢,還是你馮道的陵寢!」他一語未畢便已縱身而起,借着佩劍的反彈之勢躍入了無形的音浪中,重甲反被音浪壓得「咯吱」作響,他雙耳開始轟鳴起來,仿佛寰宇中僅剩下了眼前的帷幔和帷幔上消瘦的暗影。
薛舒玄雙臂高舉復又直斬而下,劍芒霎時劃破了長空,「呲……」的一聲脆響,寒光激射在帷幔上,帷幔隨即碎裂開來,露出了一間空洞的屋舍,琴音竟也跟着戛然而止了。
舍內的青燈被劍風吹得搖搖曳曳,焰心開始做着垂死的掙扎,但最終仍是被殺氣所撲滅。臥龍莊陷入了一片黑暗之中,好似洞開了地獄之門,直欲將莊內的一切拉入萬劫不復的深淵。
「轟……」石板碎裂開來,劍刃竟是將瑤琴斬斷,深入了地基,琴弦盡數崩斷,帶有磷光的粉末飄散於空中,恍如星河倒置,一閃即滅。
薛舒玄捂住鼻息,但仍是不慎將其吸入了口中,喃喃自語道:「這……這是什麼?」他環顧四周,發現馮道的雙手不見了,帷幔上的暗影也隨之消失了,似乎這間屋舍就是另外一個世界,從未有人來過一般。
他立時揮舞着佩劍,發了瘋似的盡數斬斷周遭所有的紗幔,紗幔仿佛落花離了枝幹,紛紛飄入莊內腌臢的積水中,玷污了一世的潔白。
「馮道!你這個老匹夫,藏頭露尾的算什麼英雄好漢,有本事現身與薛某決一死戰!說什麼先知,談什麼天機,薛某縱橫疆場就是不信鬼神,只相信兩軍對壘非是你死便是我活!」他喊得聲嘶力竭,似是極不相信眼前所看到的一切。
莊內仍是一片昏暗,沒有了紗幔的阻隔變得異常空曠,不知薛舒玄這一劍之力碰觸到何種機括,忽然聲聲巨響,打破了這份瘮人的死寂。
「轟隆……轟隆……」臥龍峰塵灰簌簌,八條「墨龍」仿佛活了過來,跟着山體的震顫開始蠕動着、盤旋着。
朱友貞大驚失色,眼睜睜的看着八卦往生索脫離了吊環,盡數收於龍口之內,阻斷了由望魂崖攀爬至臥龍峰的唯一去路。
軍士們一片譁然,但仍是彎弓搭箭,火束於箭簇旁越貼越近,他們在濃霧後等待着朱友貞的號令,如狼群、如野獸般蟄伏着,直欲將顫動的臥龍峰焚為灰燼。
「琴聲停了,想來莊裏必有什麼事情發生,可……可沒了鐵索朕怎麼過去呢?」朱友貞瞪大了雙目,在崖邊踱來踱去,「難道神相早有準備?如今薛將軍身在莊內,這羽箭是發還是不發?」
「陛下莫要婦人之仁!」參軍張奕塵徐趨近前,他附耳小聲道:「薛舒玄自命清高,仗着自己軍攻斐然便是目中無人,毫不將陛下放在眼裏,如今的處境也是他咎由自取,怨不得旁人。馮道乃中原五絕之首,何其神通廣大,若是我們放虎歸山,日後必成大梁隱患。何況皇命難違,若是殺不了馮道,別說是薛將軍,就連小的也難辭其咎啊……小人覺得理應發箭,給他來一個玉石俱焚!」
朱友貞一張玉面愁容密佈,他思忖再三,搖首道:「不可,斷然不可!朕要等着薛將軍脫身以後再發不遲,若是將軍有去無回,神策軍誰來統領?」
張奕塵面色稍暗,沒有絲毫清雅細緻的感覺,但緊蹙的眉峰為其增添了些許英氣,很難想像如此凜然之容竟也陰險如斯,他心下暗道:「若是能將馮道與薛舒玄一併除去,神策軍統軍之位便是非我莫屬了。」
他心中竊喜,但面上卻顯得極為沉痛,躬身道:「因天之時與之皆斷,當斷不斷反受其亂,還望陛下三思啊!」
朱友貞俊面儒雅,通透似玉,此時已被火束與金盔襯得瑩然有光,他望着臥龍莊的方向,一雙眼睛寫滿了焦慮與不舍,仿佛秋水漾起圈圈漣漪,慨嘆愁思亦可波濤萬頃,他心下暗道:「如若放箭,薛將軍定會焚身莊內,如若不放,馮道必會趁機逃之夭夭,這天下之大何處尋去?倘若博王在此,不知他又會如何行事呢?」
博王長朱友貞二十餘載,因少年華發,便愈添蒼老之態。朱友貞對博王言聽計從,可以說是敬兄如父,此夜正值危難關頭,抉擇難定,朱友貞便不由得回想起那日在承冥殿內與博王促膝長談的情景了。
朱友文為人灑脫,照例是衣着散漫,銀髮拂面,那日博王對朱友貞說了很多,他苦口婆心,笑言道:「朝野如舟,順者可生,逆者必亡。」
「若是如此,難道朕註定要成為曾經最痛恨的那種人嗎?」朱友貞努力的搖首,他實是不想用鮮血洗滌自己的虛榮,以屍骸構建起這個冷漠的江山。
張奕塵看出了端倪,他知道必須推上一把,不然以朱友貞優柔寡斷的性子,定會錯過誅殺馮道與薛舒玄的最佳時機,「陛下雖對九五之尊不屑一顧,但大梁不能亡在陛下的手裏,亂臣賊子若是殺到了開封,必會牽連到太后啊!」
朱友貞忠孝仁義,對母后更是扇枕溫席,若是母后有何閃失,必會啃指痛心,他方才如夢初醒,「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既然大勢所趨,朕也只有鋌而走險了。」
剛毅的稜角遮掩不住內心的喜悅,張奕塵仿佛已經看到薛舒玄千瘡百孔的屍首橫臥於刀山箭林之上,隨着時間的推移,暮靄愈發的濃郁起來,仿佛在望魂諸峰架起了一座飄渺的高牆,神策軍洞若觀火,各個屏息凝神,他們無聲無息的隱於霧後,蒼幕間的萬點星火仍在揣摩着故事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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