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子倒是也明白其中的關鍵,想了想說道:「如此這般,若是楚人參加了弭兵會盟,他們得到了火藥,也就逼着晉人參加,是這樣的吧?」
「晉人不參加,他們就會恐慌。所以他們不得不參加,一旦參加,那些小國才有膽量參加這次弭兵會。」
「你所謂的二十年停戰,或許是可以達到的?」
適點點頭,心中卻對這二十年停戰一事表示極大的懷疑:楚王一死,楚國內亂,晉人就算會盟弭兵,也絕對不會放過這個百年遇難的機會:那可是鄭人反水,陳蔡復國,許多楚之大縣支持王子定反對王子疑的大分裂。
關鍵是魏文侯即死,公子擊又沒有魏斯的雄才大略,根本不可能安耐得住。
他要利用這個機會,大發戰爭財,為墨家積累足夠的資金,吸引更多的人才:沒有什麼比一個專門賣武器的中立國最為賺錢的了。
而宋國位置就算不好,二十年內也沒有太大危險,三晉前十年要忙着對付楚人,十年後三晉要是不反目成仇那就鬼了!
糧食、棉布、火藥、鐵器、鐵甲片、璆琳、黃銅、軍裝、甚至於原始的火門槍……這十年可以讓墨家積累讓猗頓陶朱乃至後世呂不韋都不能匹敵的財富,也可以培養出一群可怕的手工業市民階層。
這年月,巴寡婦清都能與秦王分庭抗禮,呂不韋可以操控一國政治,更遑論一群有組織,有思想,有武裝……而且更有錢的人。
只不過這種暗黑的想法,適不敢在墨家眾人面前明說,只能說他是想要促使晉楚二十年和平,從而利天下之民。
聽起來,似乎也說得通:把火藥賣給楚人,那麼晉人為了保持優勢也不得不參加弭兵。
適知道不可能,但邏輯上講得通,眾墨者也都贊同表示同意。至於楚王被政治謀殺這種事,這是小概率事件,不能影響適的「說知推斷」的正確性。
適心想,做什麼都不如做軍火和奢侈品生意賺錢,墨家不可能再去靠製作低利潤的戰車墨車之類的東西賺取資金了。
而火藥可以讓貴族的作用日趨下降:即便沒有火槍火炮,戰馬衝擊之前聽到爆炸只怕也會散亂。
奢侈品可以讓貴族加劇搜刮百姓:他們搜刮的同時,自己的地位又隨着火藥的出現日趨下降,那這就是明擺着讓他們自己作絞索然後自己跳進去,可或許會有幾個清醒者,但卻絕不會讓整個階層都清醒。
適的可怖心思之外,披着的是利天下之說,墨子考慮許久,終究沒有想這麼多,也就表示同意。
「既如此,那麼有些東西是可以說給楚王聽的。甚至如果他真的有變革之心,我們倒是可以幫助他培養一些士。」
「沒有士,怎麼對抗大夫上卿呢?而我們幫着他們培養士,用的還是我們的道義,我們的賤字,這倒是也為將來天下同義做準備。」
墨子既已表態,眾人原本也都是支持適的,便紛紛議定下來這一次交談的底線。
適在出發前,兩名劍士在身後相隨。
一名作為翻譯,一名則是當初約適之十三劍之一,他們全程記錄適與楚王之間的交談:這是適自己要求的,也是墨家的規矩,適可不想將來因為這件事說不清楚。
這種明白的規矩之下,彼此之間也無什麼鄉愿之情,誰也不會做好人,但也不會因為規矩的監視而產生什麼罅隙。
三人一路上有說有笑,到了楚人營地後,一名墨者傳達了巨子的命令,公造冶也要跟隨這一次談話。
若是適說了什麼不該說的,那就直接斬殺。
公造冶笑了笑,拍拍適的肩膀道:「此次你立下大功,只是除了我墨家知道你居於首功之外,剩餘人倒是多以為你不過是火藥的製作者。楚王這次想見你,也是因為你上次在帳內的那番話而已。」
適笑道:「虛名爾。我是一心利天下的,豈在意這些事?公造,你不也是放棄了單人擒王的天下之名,將這名聲讓給了沛縣義師?你我都是一樣的人,哪裏有心思在乎這些呢?」
「墨家勝了,我這部首你這悟害,便也是勝了、成名了。」
公造冶朗聲長嘯道:「正是如此,不過我也不瞞你,當時我是動了生擒楚王的心思的。」
適攤手道:「論跡不論心嘛。」
兩人又互相說了一番知己話兒,那些圍繞四周的墨者已經將楚王的營帳仔細圍住,不准其餘人靠近,包括楚王的一些侍從。
楚王也知道墨者沒有謀害他的心思,若是刺殺也不會如此麻煩,也正好裝作大度,便讓那些特許靠近的侍從近衛散開。
適等四人一同步入之後,也無什麼酒水,只是分了賓主跪坐。
公造冶橫劍跪坐在適的身旁,距離不過三尺。另外那十三劍之一,持劍站在帳門,那名負責翻譯記錄的墨者就在適的身旁五尺左右。
這不是正式的會面,一如當年漢文見賈生。
只不過墨家重鬼神,這一次楚王卻不問鬼神問天下。
楚王知道墨家眾人不喜禮儀客套,也知道這次會面時間很短,有許多話未必能夠問的完。
他與適之前已經見過一面,知道此人言辭尖銳又善於挑撥離間,製造矛盾,因此也就沒有動那些說動說服或是諷刺的心思。
楚王拜問道:「以先生看,以墨家看,寡人可以做利天下而一天下之君嗎?」
適對曰:「不能。您連楚國都不能一,又怎麼談得上天下呢?您連尚賢都無法在楚國做到,所以您不需要考慮什麼利天下一天下之事。」
「正如您馬上就要餓死了,卻不問我哪裏有吃的,卻問我吃太多撐死怎麼辦,這難道不是可笑的嗎?」
楚王聞言,默然無語,也沒有慍怒,反倒是長嘆一聲道:「先生那日所言,加強王權強楚四策,我極有感觸。我想,當年文王聽於太公、秦伯見於百里奚,這感受竟是一樣的啊?」
適大笑道:「您的話,實在是在誇讚自己。」
楚王臉上微紅,終於稍微有些不滿,說道:「我縱不如文王,但難道秦穆也是遙不可及的嗎?」
適搖頭道:「我並不是質疑您的才略,而是認為你所做的比較是可笑的。文王之有四友,之有虎賁甲士,群臣用命,並無二心。」
「穆公即位元年,即親帥軍與茅津大敗戎狄,群臣折服。鄰晉又有重耳、夷吾、驪姬之亂,秦人無憂。」
「可反觀您呢?你可能做到如文王一般統御群臣,士無二心?」
楚王搖頭。
適又道:「難麼您難道帥軍作戰勇猛大勝,收服了百姓士人之心嘛?」
楚王臉上一紅,心中大怒,知道適說的是什麼意思:人家秦穆公那是帥軍開戰大勝,聲威壯闊,你熊當領兵北上爭霸,被墨家數百精銳偷襲將你俘獲,你覺得眾人會服你嗎?
他心中既怒,就要起身,可終究一想,事已至此,便是發怒也不能改變,於是拜道:「這也是我所不能做到的。」
適回拜道:「您能夠忍耐怒氣,這我就可以繼續和你說下去了。」
楚王再拜道:「先生請繼續。」
適又問道:「秦穆之時,晉有驪姬之亂。那麼您現在面臨的,可是那個驪姬之亂時候的晉國嗎?三晉合力,您的將軍可有能夠擊敗吳起的?您的令尹可能比得上季充君?您的兒子也能比得上魏擊?您的威望難道可比的上二十年前在黃池雍丘大敗楚人的魏斯?您的楚國可比得上破中山奪西河戰姜齊的魏?」
楚王再度搖頭,心中黯然,又道:「此人看天下之勢,如此清晰,墨家果有手段。他既問了,那一定有對策,我且詢問一番。」
待適又問了幾句後,楚王嘆息道:「這些都是我所不如那些人的。先生您說的對啊,這是我不能夠和他們相比的。」
「可難道不正是因為不能夠相比,所以我才對您當初在帳內所說的變革之法極為讚賞嗎?楚若不變革,只怕數千里皆要亡於後輩之手。」
適急忙道:「楚之千里,是否亡於後輩之手,這是您的事,也是您的宗廟與社稷。墨家既不認為您是可以利天下、一天下之君,那麼這些事也就與我們無關。」
「只是,魏人也非有利天下之心,也非是一天下之君。所以,為了保持各國平衡,戰端十年不起,楚的變革我們還是希望能夠看到的。我們只是利用楚人來保證三晉不能夠侵吞各國而已。」
「請您一定要弄清楚,墨者並不是在幫助您,只是為了天下的暫時的安穩和弭兵休戰,讓百姓休養生息。」
這是立場問題,一定要講清楚。
楚王知道墨家的那些規矩,也知道墨家做事一定要符合其大義道理,但聽適這樣一說,心中還是有所期待。
如今看來,適的意思里竟然有幫助楚人加強國力的意思,連聲詢問。
適便講了一番墨子常說的「節用」和「再生產」的道理,又道:「如今我墨家之所以派我來見您,正因為您有非攻的機會啊。」
「您當初立下三年之約,只怕想的是破了商丘三年之內佔據優勢。可您沒想到會被我們擊敗,所以您現在除了防守三晉之外,三年之內是無力北上的。可三年之後,只怕三晉更強。」
「所以,不管您真的是想非攻,還是不過為了喘息為了日後我墨家可以助你們守城來維護弭兵之約,您都要非攻。」
「論跡不論心,你到底是要非攻的。所以可以配合節用,發展楚國。」
「上回與您看到的那些鐵器,還有您之前看到的火藥,以及一些良種作物,都是可以出售給您,讓您用來讓百姓生產以增加財富的。」
「而天下產鐵之法,墨家最強。天下產鐵之地,如今以沛地為最。暫時,沛縣產鐵,您需要保證沛縣不被越、晉、齊等國攻擊,這樣才能夠源源不斷地得到鐵器和火藥。」
「墨者冶鐵、熬練火藥的沛縣,應保持絕對的中立和安全。今後或許會和齊晉等國盟誓,但明日與宋公的盟誓中,楚人保證三十年內沛縣、彭城一帶不動戰火,是對您最有利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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