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寒風透窗雪滿樹
「陰虛!」馬三娘勃然大怒,手推車門,就準備出去替陰麗華主持公道。後者卻連忙拉住了她,一邊將裝何首烏與白蜜的盒子朝她手裏塞,一邊低聲祈求,「三姐,三姐,別,別動手。求您,求您把藥材和白蜜帶給劉三兒。他畢竟是我哥哥,你打了他,我,我在我祖父母那邊日子不好過!」
「唉,你,你可真夠倒霉的!」馬三娘猶豫了一下,伸手接過藥盒兒。就在此時,陰虛在外邊又大聲叫嚷道:「財叔,趕車。以後再讓我看見你帶小妹出來亂跑,仔細你」
」乒!」一聲巨響,將他的聲音打為兩斷。馬三娘抬腳踢開車廂門,單手托着藥箱跳出車外,「是我邀麗華妹子一起出來賞雪的,怎麼,你要阻攔?!」
「啊!不,不,不,許,許三娘子,你,你怎麼也在?」如果陰虛這輩子最怕的人排個號,馬三娘絕對能位居前三。他頓時被嚇得寒毛倒豎,將坐騎朝路邊拉了拉,結結巴巴地問道。
「我在哪?需要你管?」馬三娘被「許家三娘子」四個字,扎得心頭滴血,柳眉倒豎,厲聲回嗆。
這是我家的馬車啊?陰虛心裏大聲抗議,嘴巴上,卻不敢說任何廢話。將坐騎朝着更遠處別了別,繼續小心翼翼地回應,「不,不敢!我,我只是過來接醜奴兒回家。你,你也知道,最近,最近長安城裏頭並不太平!」
「還不是因為你這種人太多?!」馬三娘抬腳欲踹,猶豫了一下,又緩緩收住了招式。
她嫉惡如仇,卻恩怨分明。雖然恨不得將陰虛拖下馬來打個半死,卻又顧忌陰麗華今後在殷家的處境,忍了又忍,豎起眼睛補充,「她又不是你家的奴婢,竟然連門都不讓出?姓殷的,你回去後千萬小心,若是被我聽見你敢欺負醜奴兒,仔細你的骨頭!」
說罷,一腳踹在樹上,將大樹頂部的積雪震得簌簌而落。
「啊!」陰虛躲閃不及,頓時被落雪蓋了個滿頭滿臉。待他手忙腳亂地抹掉了臉上的雪沫子,舉頭四顧,哪裏還能看到馬三娘的身影?
既然不能親手將其打個鼻青臉腫,馬三娘才懶得在這廝身上浪費任何功夫。拎着何首烏與白蜜,一溜小跑回到了太學。然後又乾脆利落地用藥罐子將兩樣藥材加水熬成了湯汁,放在窗台上涼了片刻,用勺子親手給劉秀餵下。
劉秀此刻雖然體內餘毒未盡,不方便下床活動。精神卻早已不像前一段時間剛剛甦醒時那樣萎靡了,見馬三娘忙的滿頭是汗,心中大為感動,笑了笑,柔聲說道:「三姐,這次多虧了你,要不然」
「別說廢話,我可沒錢買這麼粗的何首烏給你吃!」馬三娘舀起一勺子藥湯,直接堵住了他的嘴巴,「何首烏是醜奴兒從她家裏頭拿的,白蜜也是她親手在藥鋪子替你買的。你要感謝,等你傷好了登門去謝她!我這個點火熬藥的笨姐姐,可不敢貪功!」
「醜奴兒?」劉秀一口將藥汁吞下,滿臉困惑地追問,「她,她買的白蜜?您又見到她了?她怎麼沒跟你一起過來?」
「半路被陰虛給截回去了!」馬三娘心中微酸,狠狠地翻了劉秀一個白眼,「我想揍姓殷的一頓,她又不忍。沒辦法,只好讓她的馬車掉頭回府!」
「啊?!」劉秀臉上的幸福,頓時變成了擔憂,愣愣了張開嘴巴,半晌都難以合攏。
「還有心管別人?你先管好自己吧!」馬三娘狠狠地用湯匙敲了下裝藥的陶碗,冷言冷語。猛然間注意到劉秀瘦出骨頭稜角的面孔,心中又甚覺不忍。嘆了口氣,低聲補充道,「放心吧,沒人敢過分針對她?殷家還指望利用她,去攀附富貴呢!再說了,她怎麼着也姓殷,虎毒尚不食子。」
「是啊,她怎麼着也姓殷。」劉秀勉強笑了笑,幽幽地長嘆。
「張嘴,喝藥!」馬三娘舀起藥汁,一勺接一勺往劉秀嘴巴里灌,「想要娶她,你就儘快好起來,然後去孔師伯門下效力。有他替你做舉薦人,用不了多久,你就能飛黃騰達。而那時候,說不定殷家反要像上次一樣,主動求着你娶陰麗華!」
「哪那麼容易!」劉秀又笑了笑,輕輕搖頭。然而,心中卻終究又燃起了一點希望之火,眼神也不再像先前那般暗淡無光。
「不去做,怎麼知道?」馬三娘心中有氣,狠狠瞪了他一眼,繼續大勺大勺餵藥。不多時,就將一罐子剛剛熬好的藥汁餵了個乾乾淨淨。轉過身,正準備去刷洗各項用具,耳畔不遠處,卻又忽然傳來了劉秀充滿期待的聲音,「三姐,我想拜託你一件事。」
「要想讓我把麗華給帶出來,就請免開尊口!」馬三娘回頭瞪了他一眼,大聲道,「他們家的人一看到我,就會聯想到你。所以,除非她自己像今天這樣偷着跑出來,否則,誰也無法將她帶離殷家大門!」
「這,三姐說得甚是!」劉秀想了想,笑着點頭,「這個道理我當然明白,我只是想,只是想讓你幫我帶封信給她罷了。」
「信?」馬三娘上下打量着他,狐疑道,「你現在動都動不了,怎麼寫?」
「這個容易。」劉秀將頭迅速扭向窗外,大聲呼喚,「豬油,你看夠沒有,看夠就趕緊給我進來!」
「不是,我,我沒偷看。我,我剛剛到,剛剛到!」朱佑的身影,裹着一團寒風,沖開了屋門。同時,滿臉尷尬地解釋,「我真的剛到。聽見裏邊有動靜,怕有外人」
「別廢話,幫我寫信!」發現馬三娘的臉上烏雲翻滾,劉秀趕緊給朱佑使了個眼色,大聲命令。
「哎,哎,簡單,你稍等!」朱佑也知道自己剛才做得實在有些過分,大聲答應着,去取來硯台和墨塊,然後又找了一排乾淨竹簡,在床邊桌子上鋪好,「寫什麼?但請三哥吩咐!」
「就寫這句。」劉秀想了想,閉目默念「滿堂兮美人,忽獨與余兮目成入不言兮出不辭,乘迴風兮載雲旗悲莫悲兮生別離,樂莫樂兮新相知。」
朱佑一邊筆走龍蛇,在竹簡上快速落下文字,一邊笑着點評:「嗯,這幾句,倒也應景。就這些麼?還要不要補充點別的?」
「這句詩是什麼意思?」沒等劉秀回應,馬三娘已經迫不及待地敲了下桌子,大聲追問。」什麼兮啊,東啊,我聽不懂!「
「是屈原所作九歌少司命中的詩句!」朱佑怕她弄花了竹簡上的墨汁,放下筆,小心翼翼地解釋,「意思就是,謝謝你,我吃了你的千年首烏好多了。」
「那為什麼不直說,非要借屈大夫之口。莫非別人替你說出來,比你自己說還明白麼?」馬三娘聽得連連撇嘴,敲打着桌案大聲數落。
劉秀被她問得無言以對,只能苦笑着點頭。馬三娘見狀,心中又是一軟,嘆了口氣,聲音迅速放低,「算了,你自己的事情,愛怎麼寫怎麼寫。快點兒,還又沒有,一股腦寫完了,省的費事!」
「沒了!」劉秀想了想,笑着搖頭。
「就為了送這幾句廢話給麗華,就叫我去陰家跑一趟?」馬三娘的眉頭,迅速皺成了一個川字。上下打量着劉秀,好像從來不認識對方一般。
劉秀被她看得臉上發燙,尷尬地點點頭,低聲確認,「就這些,足夠了,三姐,麻煩你。」
「小事一樁!」馬三娘冷笑着擺手,將竹簡舉起來,對着窗口吹乾。然後小心翼翼放在一個布袋子中,轉身就走。人到了門口,卻忽然又停住腳步,扭過頭,向劉秀大聲強調,「我可以幫你的忙,但是,我可不保證一定能夠送進去。」
劉秀愣了愣,眼中迅速湧起幾絲黯然,「三姐你盡力即可,若事不可為,也不必勉強。」
「你明白就好!」馬三娘點點頭,踢開屋門,如飛而去。
這一去,便是大半天,直到太陽落山,馬三娘才終於又返回了寢館。一見劉秀,便將竹簡掏了出來,氣哼哼砸在了床頭上。
劉秀差點被竹簡砸個正着,連忙歪了下頭,賠起笑臉詢問,「三姐生氣了?殷家連大門都不准你進?別跟他們一般見識,我寫這東西,也是為了讓自己心裏覺得舒坦些,未必非要讓醜奴兒看到。」
「我盡力了。」見他不抱怨自己沒能完成任務,反而先出言安慰,馬三娘只覺心中一陣內疚,嘆了口氣,低聲解釋道,「我原本以為離開許家的消息不會傳得那麼快,誰知道,才半天功夫,殷府的人已經得到了消息。他們家,許三娘子可以進,馬三娘麼,就不配走上台階了!」
「你離開許家了?」雖然先前已經隱約看出了一些端倪,聽馬三娘這麼快就付諸行動,劉秀依舊大吃一驚,「你,你三姐,你又何必走得這麼急?!」
「不急,等着他們哥倆趕我走啊?!」馬三娘白了他一眼,嘆息着解釋,「那樣,就真的要把義父的最後一點兒臉面也給撕掉了。他們哥倆可以不在乎,你我不能。反正我手裏還有一些零錢,去找間客棧住下,或者到你買的那所小房子裏頭住下,也能對付。只要有個遮擋頭頂的物事,總比寄人籬下強!」
「呼」劉秀嘴裏,長長地吐氣,化作一道白霧,久久不散。
馬三娘為了不讓他鬧心,儘量說得簡單。而以他的智慧,又怎麼可能猜不到這背後的痛苦與無奈?許家兄弟這麼着急趕馬三娘走,未必是捨不得三年的飯錢和一份嫁妝。歸根結底,還是知道了自己不被王莽所喜,為了避免日後受到的牽連,乾脆提前劃清彼此之間的界限!
「不是因為你了!」馬三娘雖然直爽,偶爾卻也不失細膩。聽劉秀吐氣聲沉重,就知道他已經猜到了許家兄弟急着將自己掃地出門的緣由。展顏笑了笑,柔聲安慰,「那哥倆親眼見到過許家小鳳下葬,所以才不會像義父那樣,認為我是死後還魂。既然不是親妹妹,他們當然不願意我賴在許家。只可惜」
「三姐,謝謝你!」劉秀從被子裏努力伸出右手,艱難地向馬三娘按在床頭的手背移動。
重傷未愈,餘毒難清,他的手很瘦,很乾,動作僵硬而且緩慢。但是,馬三娘空有一身武藝,竟然既沒能躲開,也沒力氣掙脫。剎那間,面紅耳赤,渾身上下都開始戰慄,「你,劉三,你瘋了。朱佑,朱佑他們隨時都會進來。你,你趕緊放開。我,我手重,隨便給你一下,就夠你受的!」
「三姐,謝謝你!」劉秀笑了笑,輕輕搖頭,卻始終沒有將手指鬆開。
這一刻,他知道自己很貪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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