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崇禎十七年,日本天皇正保元年,三月十八。讀字閣 www.duzige.com
長崎權現山望所。
夜梟如鬼,哀號不絕。
牢門吱呀一聲,被從裏面打開,寒風暗夜中,三個黑影魚貫而出。
「何人!」
兩邊藩衛感覺涼意迎面而來,不等看清黑影,便被擊中咽喉,無聲無息倒了下去。
「把火銃取了!把鎧甲換上!」
三人將藩衛扒得乾乾淨淨,鎧甲被張劍披上,短銃歸趙三醒所有,李若璉拿了最精良的鳥銃。
「老趙,倭刀要不要?!」
倭刀刀刃在寒夜中泛着白光。
「什麼破爛玩意兒,太脆,砍幾個就斷了,不如我大明繡春刀,」
三人武裝完畢,遠處,倭兵營壘吵吵嚷嚷,有人正朝這邊大聲喊話。
「李公公,就這樣一路殺下去?幹掉五百蕃兵?」
趙千四知道李若璉是錦衣衛出身,稱他為李公公,算是調侃。
李若璉將倭兵腿上的綁縛解下來,扎在自己腿上,冷冷笑了笑,轉眼望向密密麻麻的望所地牢,壓低聲音道:
「咱肯定不是他們對手,去把牢門都打開,把犯人都放出來,趁亂殺下去,去長崎熱,給老趙搶舞女!」
趙千四神色愕然,這裏關押的都是長崎最最窮凶極惡之人,各人手上都沾有人命,把這些亡命之徒放出來,後果不堪設想。
「有他們在,咱們才可能逃出去!」
李若璉說罷,朝張劍使了個眼色,張劍轉身走向牢房,掄起倭刀,使勁劈砍牢門上的鐵鏈。
倭刀砍在鐵鏈上,咣當巨響,濺起陣陣火花,老趙忐忑不安望向遠處,嘆了口氣,也過去幫着砸了。
「快些!快些!倭兵要來了!」
李若璉手持繡春刀,站在路口,數里之外,望所駐地亮起了星星點點火把,一個尖利竹哨聲,火把聚攏,朝地牢方向快速移動。
「來了!來了!」
「來不及了!來不及了!」
張劍剛剛砸開兩扇牢門,眼看望所士兵就要衝上來,李若璉一人擋着,便是天神下凡,也不可能是他們對手。
「多救幾個出來,把倭刀給他們,讓他們接着砸!你和老趙快過來!」
李若璉大聲嘶吼,他舉起手中鳥銃,走向黑暗。
「李爺!李爺!「
趙千四慌忙叫道,見沒有回應,便從已經打開的地牢中揪出幾個骨瘦如柴的倭國囚犯,用生硬的倭國語大聲喊道:
「長崎奉行來殺你們了,快砸開地牢,去武庫拿武器,殺光藩兵!」
一扇扇牢門被囚徒打開,上百名衣衫襤褸的囚徒,從地牢中衝出來,口中喊着感謝耶穌,感謝主,沖向望所武庫。
德川家光嗜好殺戮,將島原叛逆用酷刑將其處死,倖存的一部分被關押在長崎望所,用以警醒世人,不得再與傳教士走近。
島原之亂囚犯,現在見有人來救自己,以為這是耶和華聖跡,紛紛在胸前劃十字。
趙千四揮舞倭刀,向囚徒喝道。
「他們來了!殺光他們!」
此時權現山望所藩兵已經從四面八方朝地牢聚來。
低沉的海螺號聲在權限山響起,甲冑連綿不絕,五百蕃兵得到奉行大人命令,將對囚犯斬盡殺絕,一個不留。
「老夫可不想死在這鬼地方!」
趙千四心驚肉跳,神情惶恐。
「不想死,那就讓他們死!「
趙千四咬了咬牙,繼續用倭語大聲喊叫:
「馬場利重!禽獸不如,當年就是這個狗東西,向紅毛人借火炮,轟塌了島原城!殺光你們家人的!」
「誅殺奉行,報仇雪恨!!」
「誅殺奉行,報仇雪恨!」
富有感染力的喊話讓囚犯們精神振奮,無需再做任何動員,眾人砸開武庫大門,取出火銃長弓,倭刀短劍,甚至有人抬出了虎蹲炮。
五花八門的冷熱兵器被囚犯們扛了出來,一個身材魁梧的囚犯走到眾人身前,大聲道:
「列隊!給死傷兄弟姐妹報仇!」
藩兵鎧甲聲已經臨近,這些島原之戰的倖存者,雖被關押多年,然而對火器還是頗為熟悉,使用起來並不顯生疏。
「下火藥!」
「裝鉛彈!」
「點火繩!」
伴隨一陣噼里啪啦的火銃響聲,黑暗中傳來慘叫之聲。不斷有倭兵被火銃射中,相比之下,這邊死囚也是傷亡慘重。
伴隨殖民者向東擴張,越來越多歐洲人出現在日本視野之中,在長崎,外商數量龐大,為加強對外國船隻的控制,這才在長崎建立望所。
望所不僅是一個瞭望台,周圍還佈置有炮台,有軍隊駐守。到幕府末期,長崎望所徹底要塞化,成為抵抗歐洲殖民侵略的重要據點。
望所也用來關押幕府通緝的要犯,一些走私犯乘漁船偷渡出海,抓住後就近關押在此處。
「這邊有個紅毛人!」
兩邊還在對射,李若璉若無其事走到那人面前。
一個紅髮鼻碧眼的高個子,正在用蹩腳倭國話和趙三醒交談。
「什麼?你就是湯姆士?」
將李若璉等人關在望所後,馬場利重仍覺忐忑不安。
在長崎發現明國細作,對謹小慎微的奉行大人來說,不啻為晴天霹靂。
「明日便審,看他們受何人指使!來日本國有何目的!」
長崎奉行位高權重,與大名不相上下,遇有緊急,可越級指揮大名軍隊作戰。
長崎貿易發達,明國乃至東南亞貨物,都在此地集散,其中財利,不可言說。
歷任奉行大人油水豐厚,幕府統治末期,奉行富可敵國,為各藩艷羨。
馬場家族與德川家族交好,兩家組成政治聯盟。島原之亂,幕府將軍急需各藩支持,馬場家平亂貢獻頗多,作為回報,德川便將奉行這個肥缺賞給了馬場利重。
然而馬場利重的野望在江戶,這些年隱忍不發,維持對幕府的恭順,為的是等待時機。
當聽到檢使匯報,三個細作可能刺殺將軍,馬場利重先是一驚,遂命令千人番緊急集合,前往拿人。
藩鎮大名輪流駐守長崎,防止奉行坐大。遇有緊急情況,奉行可代幕府向駐守士兵發號施令。
而今年,正好輪到福岡藩派兵輪值。
為擒拿幾個刺客,便要動用番所士兵,簡直牛刀殺雞。
奉行大人此舉,只是為了加強對沖番兵控制。
馬場利重與匆忙趕來的福岡番長黑田三郎相向而坐。
在搖曳的燭火下,奉行大人寫下明國刺客之事,將書信發往江戶。
「長崎發現明人細作,還是頭一遭啊!「
「當年秀吉東征明國,那時刺客倒是不少,很多武士在朝鮮被他們秘密殺死的,不計其數!」
不等黑田三郎回話,奉行接着道:」一點心意,請將軍笑納!」
一袋黃金被遞到黑田三郎身前。
長崎千人番級別比奉行低很多,緝拿刺客是他分內之事。
馬場利重如此殷勤,三郎一時沒反應過來,只是站在原地。
「將軍不必擔心,往年番高政大人往江戶參勤交待,途中遭遇大水,耗費甚多,據說瀕臨破產,向大阪商人借貸七萬錢救急,我在江戶的耳目說,幕府將軍有意對福岡番改易,」
所謂參勤交代,是幕府將軍削弱控制各藩的手段而已。
三郎啜了口酒,神情沮喪。
馬場所言不虛,自福岡騷動後,幕府對福岡多有制裁,番內物價暴漲,經濟惡化。武士半年沒有發米,浪人橫行,若不是趕到來長崎交待(守衛),暫緩燃眉之急,福岡番這些士兵怕是要譁變。
「不止是福岡番,西南幾個強番,也受到將軍懲治,多事之秋,舉步維艱啊!」
馬場利重喟然長嘆,似有無限感慨。
「當年島原教亂,西南幾個藩,公然違抗幕府命令,近日如此,也算是罪有應得,奉行大人似乎是在同情叛逆,就不怕本將去江戶告發麼?」
黑田說完這話便不再言語,手按刀鞘,只是盯着馬場。
兩人屏息凝神,四目相對,沉默許久,馬場忽然大聲笑道:
「福岡將軍若是想加官進爵,儘管去江戶,去告發,去告訴德川家康,就說我準備謀反,在下絕不阻擋!」
馬場忽然停下,上前一步:「便是我被幕府殺了,將軍也不會信任你的,黑田家這些年做的事情,將軍都是知道的,」
黑田仔細看馬場利重許久,最後忽然像是想通了什麼,冷冷道:「大人想要我做什麼?」
馬場猛拍大腿,爽朗道:「好!三郎果然快人快語!」
「黑田家缺錢,馬場家缺軍功,黑田家族在關原之戰戰功赫赫,戰功對他們來說並不重要,而對我們馬場家卻是晉升的資本,以後,你們不要再去大阪,向那些吸血鬼借錢了!直接來長崎找我!我借錢給你,還不收利息!」
黑田三郎神色凝重道:「好倒是好,若是讓幕府大人知道?「
德川幕府為了控制各藩,制定了各項措施,嚴格限制大名言行舉止,嚴禁大名與奉行接觸。
馬場利重打斷黑田三郎,微微笑道:
「你們被將軍欺負的還不夠嗎?關原之戰,黑田番有良田三十萬畝,丁口八萬,現在呢,三代將軍巧取豪奪,你們剩下不到十萬畝良田,丁口銳減六萬,黑田高政大人,連參勤交待都沒有了,」
「還望將軍三思!」
黑田三郎攥緊拳頭,狠狠砸向面前的榻榻米上。
作為黑田家重臣,眼看黑田番漸趨衰落,他對幕府咄咄逼人早有怨言,也心起過一些謀反念想,只是勢單力薄,再加上沒有個正當理由。
「奉行大人所言極是,德川家欺人太甚,當年若不是黑田長政大人在關原之戰鼎力相助,德川家如何能擊敗豐臣氏。天下初定,便對功臣亂加猜忌,不要說這些年巧取豪奪,就是八年前的島原之亂,我們福岡番境內無一人信仰天主教,松平信綱卻藉口追擊叛軍,率軍進入佐賀,沿途燒殺搶掠,要不是天草四郎戰死,長政大人也將揭竿而起!「
馬場利重舉手示意番長不要再說下去。
黑田三郎迅速抓起黃金,塞進袖中,抬頭看時,望見玄關外有人影閃過,他正要拔刀,被奉行大人勸阻。
「百步之內,都是家臣,將軍不必擔心,德川家倒行逆施,必不能長久,高政大人若是有心,可事先和我聯繫,」
正在這時,玄關外立了個黑影,隔着紙門稟告道:
「大人!不好了!」
喊話的是馬場利重心腹侍衛,是一名來自北國的武士,語氣如此慌張,可見是有重要事情發生。
「無禮!有尊位在此!膽敢如此,便去切腹!」
馬場端起酒杯,聊表歉意。
武士匆忙向福岡行了禮,繼續道:「大人!不好了!明人刺客跑了!」
「什麼!」
「他們殺害守衛,打開地牢,把······」
馬場利重怒火中燒。
「黑田將軍是我至交,不需要避諱,快說!」
「是!關押在望所的叛逆被放走了!包括那個紅毛人,」
「八嘎!」
奉行大人眼前一陣暈眩,摔倒在地。
冒着被幕府梟首的危險,將湯姆士秘密關押在權現山,沒想到,他竟被幾個明人帶走了!
黑田三郎見此,也知此人非同小可,忍不住問道:
「大人,這個西洋人什麼來頭?」
馬場有氣無力道:「這個紅毛夷,曾給島原叛軍鑄造過火炮,紅衣火炮·····」
福岡猛地從榻榻米上站起,驚呼道:
「啊,就是那個幫助天草四郎鑄造火炮,打死幕府大將的板倉重昌的紅毛人?他不是在城破後就自焚而死了嗎?」
「沒有,」
馬場利重壓低聲音。
「交給幕府,他就是死人,留在長崎,他才是活人,」
黑田打個寒戰,不敢再問下去,過了很久,才抬頭望向奉行大人。
「如此,就不怕將軍得知!惹禍上身!」
馬場哈哈大笑,黑田後退兩步,一臉愕然,
「德川要殺你,就伸長脖子讓他殺嗎?」
黑田還要說話,窗外驚天巨響,仿佛千萬炸雷,大地顫動起來。
榻榻米上清酒灑了一地。
街道上,行人狂呼奔跑。
黑夜被撕裂,權現山方向,升起蘑菇雲,照亮夜空。
「是望所,望所火藥庫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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