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月初一,再次站在盲山里簡陋的里門前,黑夫心情有些複雜。
或許是覺得今年戶口肯定無法達標,在審判結果下達到鄉里後,溳水鄉的鄉嗇夫破罐破摔,乾脆下令,讓人去將盲山里該沒收的牲畜、財物統統席捲一空後,就一把火將這個裏聚燒掉算了!
反正那地方要走很遠才能抵達,如今建制都沒了,留着屋舍,也是給亡命的山賊當巢穴。
這項任務,當然又落到了當地亭長的身上……
故地重遊,湖陽亭眾人也有些感慨,這是他們赴任以來,遇到最兇險的一起案子,若非小陶及時將那煽動殺官亡命者射死,還不知會怎樣呢?或許已經被砸成肉泥了,事後想想,心有餘悸。
進去繞了一圈,他們發現,曾經還算有點人煙氣息的里聚變得空無一人,麻雀落於灶上,找不到主人的黃狗四處亂跑,到處都是一片狼藉。
見此情形,季嬰也有些迷茫了,在路過一戶人家時,他想起自己第一次來送信時,還曾進去討過一口水喝,這家人對他還算善意。
當時見到那些被掠賣女子的慘狀,季嬰只恨不得把整個裏的人都殺光算了。可事後聽了判決,被處以死刑的十多人當然不值得可憐,但全里百餘人一同淪為刑徒,光聽着就觸目驚心。
更別說還有一二十個沒成年的孩子,會因此成為隱官里的孤兒……
所以季嬰突然回過頭問黑夫道:
「黑夫兄弟,吾等這次做的事,到底算對算錯?」
……
「為了救四個人,卻送兩百個人進牢獄,這樣,值得麼?」
季嬰如此發問,其他幾人也紛紛抬頭看了過來,瞧得出來,他們心裏也充斥着疑惑。
黑夫沉吟許久後,才說道:「一個人對一個人的暴行是犯罪,一百個人對一個人的暴行也是犯罪,按照律令來判決,不可能因為人多就法不責眾。」
儒家大部分人相信人性本善,就像水往下流一般,是天生的東西。即便有人心生惡念,那也是受形勢所迫,只需要通過道德、教化就能讓人走上正途。
然而事實是,哪怕教化了兩千餘年,在偏僻的地方,溺嬰、拐賣之類的事,從來就沒停止過。
為了解決道德教化解決不了的問題,法家走了截然相反的道路,認為人性本惡,一切都是「好利惡害」在作祟。這種關係存在於君臣、父子、夫妻之間。
比如韓非子痛心疾首地說過,「父母之於子女也,產男則相賀,產女則殺之。」這是這時代的普遍現象,盲山里男多女少,就是這樣造成的。
父母在生育子女的時候,如果生了男孩就互相慶賀,如果生的是女孩子,就將她殘忍殺害,為什麼?因為利益,男孩可以傳宗接代,還能力田幹活,女孩長大後自己卻要出一份嫁妝,家裏的食物可不多,替別人家養媳婦,划不來。
在法家眼裏,連親生父母子女尚且如此計較利害,何況一般人呢?所以好惡利害深埋於人性之中,決不可能通過後天的努力而改變!
所以法家人索性咬咬牙,說我們乾脆不講善惡,只看對錯吧!
一國之內,安分守己既是善民,倘若危害了他人,就是惡徒。
一人施惡於一人是錯,百人施惡於一人亦是錯,這樣的惡徒暴民,有多少算多少,統統都要受懲罰。
把大批「惡徒」送進監獄後,法家洋洋得意地說,刑生力,力生強,強生威,威生德,德生於刑,只要嚴刑峻法讓人們不敢犯界,天下就能大治。
但他們把社會和人性看得太簡單了,那些本沒犯罪卻受殃及的人,從此視法為惡法,秦為暴秦,一夫作難,天下響應。
單純的道德教化自然不可取,單純的法家刑罰就足夠了麼?
黑夫陷入了沉思。
他們這次辦的案子,初衷和大的方向是對的,那些被掠賣女子得以回家,自然是好事。虐待她們的施暴者遭到了應有的懲罰,也足以大快人心。
但將盲山里全體民眾,不分男女,都按照連坐罪,罰為隸臣妾,連黑夫也不免有幾分不安,因為他知道那些人的下場。
過去一個月間,每逢他去縣城參與審案時,都會去安陸縣販賣奴隸的人市看一眼。
那些兩腳貨物充斥在牛馬欄中,空氣中瀰漫着異味,汗水、鮮血,混合了隸臣妾囹圄(ling yu)糞溝散發的惡臭。看着那些囚於籠子裏,或戴着木製桎梏,或被草繩拴在一起的隸臣妾,一個個枯槁蓬頭,早已失去了對生活的期望,唯有幾個眼睛還算明亮的小隸臣將一髒兮兮的手伸向了他,仿佛在哀求拯救。
說來令人詫異,秦律在打擊拐賣,嚴禁士伍賣妻子兒女的同時,卻容許了奴隸貿易。除了外國流入的俘虜、蠻夷外,每年都有不少連坐受刑被貶為隸臣妾的秦人。他們的境遇,比那些被掠賣的女子還不如。非要說兩者之間真有多大區別?倒不盡然。
仔細想想,這種矛盾其實並不矛盾,秦國官方是控制欲極強的大政府,一切超出官府控制的事情,都遭到了禁止:商業被嚴密打壓,戶籍之間不允許隨意流動,這樣才能讓人們不得不通過耕和戰兩條路,謀求改變自身的階級,從而達到強兵富國的目的。
這樣一來,因犯罪被罰為隸臣妾的人,其人數多寡,刑期長短,都在官府控制之下,而且這些人還能充當軍功爵金字塔的底層,源源不斷地為國家創造勞動價值。
但私人掠賣不同,一方面失去兒女的百姓會心生不安,製造混亂和恐懼。另一方面,這種在官方控制外的人口階層流動,無法給官府帶來任何利益,所以被視為毒瘤,不可不除!
在想通這一點後,黑夫卻更加迷茫了。
「我剛開始自詡為嫉惡如仇的『天狗』,覺得自己做的事都是對的。可如今看來,我這亭長,難道只是秦國官府的一條狗,只是一件維護秦律統治的工具而已?」
《秦律》是先進的,但也存在很大問題,或許這就是秦亡的根源?
只是對那些問題,以黑夫現在的地位,是無可奈何的。他知道這是時代的局限性,只要生產力一天不突破臨界點,類似的事就會層出不窮地出現。
秦律能救禮崩樂壞的大亂世,但這種戰時法規,純用法術的話,卻無法面面俱到,實現天下大治。
可有總比沒有強。
在這個比差的時代,《秦律》還能被執行的地方,雖然奴隸貿易從未停止,拐賣平民子女還算收斂。但在六國,連這一點都無法保證。
黑夫不知道,就在他打擊盲山里拐賣事件時,一個比他年紀略小,名為「欒布」的魏國貧困少年,在齊地做酒家傭工時,不慎被一伙人販子塞進了麻袋,略賣到了千里之外的燕國為奴,此時此刻,欒布正在被秦軍圍城的薊都里艱難求生……
再過二十年,待到秦末大亂,秦律變成一紙空文後,那才是噩夢的開始。漢景帝之母竇太后的弟弟、堂堂國舅爺竇廣國竟也被人拐賣,而且是被拐賣了十幾次。最後竇廣國被賣到黑炭窯里當燒碳工,期間還遇上了事故,上百工人死於非命,只有他僥倖生還,差點演了一出古代版的《盲井》……
皇親國戚尚不能自保,何況平民?到時候,不僅拐賣人口越發猖獗,平民賣兒女為奴的現象也愈演愈烈,綿延至公元前後,遂成為大漢朝最頭疼的奴婢問題。
現實就是這麼殘酷,不管嚴一點,行麼?
這些事情,黑夫都不知道,對未來,他只知大勢,不明細節。
但對現在,他已經有了自己的打算。
縱然心有思慮,卻不能濫發善心,只能在職權範圍下,做好自己認為對的事,慢慢往上爬,直到自己有能力改變的那一天。
前提是,他不會在攀爬過程中,忘了此時此刻的心境。
「不求盡如人意,但求無愧於心。」
在如此回答季嬰後,黑夫將火把扔進了盲山里中。
細小的火苗在茅草屋頂上竄動,有如動作迅捷的松鼠,它們吞噬乾草,慢慢變大,成了搖着尾巴的火狐狸,滑過柱子,躍上房梁,把整個屋子都包圍起來。
眾人分別四下點火,漸漸地,整個盲山裏的屋舍都被燒着了,四處都是劈啪作響的聲音,那是柴薪在爆裂。火焰盤旋扭動,最終融為一體。在漸漸深沉的暮色里,宛如一頭咆哮的巨獸,它吐出長長的火舌,燒盡了這個偏僻里聚里所有發生過的事情,把那些觸目驚心的罪惡醜陋舔噬得乾乾淨淨。
煙霧愈加濃密,湖陽亭眾人一邊咳嗽,一邊紛紛後退,唯獨黑夫站在這烈火煉獄前,火焰鼓起的風吹得他赤幘紛飛,他本人卻巋然不動。
「只希望盲山裏的悲劇,能夠告誡整個安陸縣,告誡南郡,乃至於告誡全國全天下吧……殺一而儆百,罰百而儆千人、萬人,若能如此,那就值得!」
黑夫眼中映着火光,如此祈願道。
這不光是憧憬。
這也是黑夫下定決心,決定今後要力行的事。
「我只望有那麼一天,這世上,永遠都不再有盲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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