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隨波逐流的船,和堅韌厚重的石頭,這就是荀子對李斯和韓非的評價?」
三月中旬,李斯的死訊傳來,黑夫是且喜且嘆的,又聽李斯的小師弟張蒼說起這段李、韓的恩怨往事,黑夫不由感慨良多,作為老師,荀卿確實眼光獨到,只可惜他二十多年前就去世了,黑夫未能一會。
「要是我也能拜他為師就好了。」不知為何,黑夫忽然冒出了這種想法,久久在腦中縈繞不去,仿佛是前世未盡的夙願……
總之,李斯成了又一個去見老師的徒弟,他與韓非的勝負黑夫不能簡單評價,但至少至今,荀學是在意識形態方面,取得了全面勝利的。
很難將荀學歸類到儒、法,因為荀子本就是將諸子百家之學融會貫通的,雖然尊孔子崇尚禮,卻又常言法度,希望禮法兼用,此外還雜采黃老等學說,可謂全才。
所以他教出來的弟子也多樣性豐富,有李斯、韓非的典型法家,一個專注實踐,一個專注理論。又有專精於《詩》《書》《禮》《樂》的儒家浮丘伯、毛亨、公孫尼子。
額,還有張蒼這……數學家?自然科學家?除了數學和天文曆法、管樂外,不管禮法,甚至是希臘語,啥都會一點的「集大成者」。
而黑夫聽陸賈說,他曾在楚國聆聽過浮丘伯講學,大秦奉常也算荀學的再傳弟子了。
這麼一算,秦始皇、黑夫兩朝,都有荀學弟子掌握實權,或深深影響意識形態,這就很恐怖了。
儒家有一種聖人的「道統」之說:「由堯舜至於湯,由湯至於文王,由文王至於孔子,各五百有餘歲,由孔子而來至於今,百有餘歲,去聖人之世,若此其未遠也,近聖人之居,若此其甚也。」
說這話的是孟子,其隱然以繼承孔子自任,但孟子之學局限於齊魯,對天下的影響,已經遠不如他的後生荀子,至於自詡孔學正統的孔家,唯一一個混出頭的弟子叔孫通,黑夫雖然用他,但對其政見,卻是不以為然的。
道統之爭暫且按下不提,李斯這個自己選擇出局保家族富貴的老倉鼠死去,對政權而言,毫無影響,現在整個咸陽在高速運轉,春耕已結束,大規模徵兵正在開始,黑夫要征十萬有過滅六國或內戰經歷的老卒,率領他們東出!
而朝中,武有小陶、季嬰鎮守,文有蕭何、張蒼,足以穩住後方,而所謂的「右丞相」常頞,在關中並無基礎,遠離蜀郡,他只能選擇合作,翻不起大浪。
但張蒼也表示了一個擔心,因為黑夫的百官體系裏,還差最後一塊基石。
「如今百官皆備,唯獨御史大夫空缺,該由誰來擔任?」
御史大夫除了負責監察百官,管理國家重要圖冊、典籍,起草詔命文書外,還有一個最重要的職能,那就是立法權。
既然如此重要,張蒼以為,還是早定為好。
黑夫卻道:「朝中並無合適人選,這位置,只能暫時空着,由樂任御史中丞。」
「御史大夫,我要將此位留給一個人,至少,我希望能留給他。」
「和韓非一樣,不……」
黑夫笑了笑:
「一顆比韓非還剛硬的石頭!」
「一個真正的『秦吏』!」
……
咸陽以西三千多里外,是秦朝通往西域的大門,玉門關。
玉門關城迥且孤,黃沙萬裏白草枯,儘管條件尚無後世那麼惡劣,草原上有些野羚在遷徙,但中原的春風的確尚未吹拂到此,空氣乾燥而微冷,扼斷絲路的關城不大,加上周圍的障塞烽燧,僅能入駐五百人,還得靠狩獵補充伙食,根本無法提供上萬人的食物。
唯獨玉門以東百餘里的敦煌,作為秦朝最靠西的小邑,屯有不少軍糧,勉強可供大軍充飢。
密密麻麻的腳印離開玉門,從草原、戈壁上經過,抵達四方開闊的敦煌,他們是昔日遠征大夏的西征軍,此刻已將破爛的帳篷扎的敦煌城周圍。
一年多前,在通往大夏的蔥嶺谷口,李信做出了決斷,願追隨他的人過谷,邁向未知的世界,而想回家的人,則由幾個都尉、司馬及軍正帶回。
一萬五千人開始了艱難的東歸之旅,這一路上,對他們最大的考驗不是看得見的敵人,而是乾渴、飢餓和越來越低落的士氣。
眾人從西域極西的山谷折返,又經過疏勒、龜茲、車師等一系列小邦,一點點挪回來。
沒錯,只能用挪,五千里路,走了一年零五個月!
一路上除了對北道諸城邦殘酷的戰鬥——因秦卒劫掠糧食引發的戰鬥,西征軍還不斷遭到嚴寒和瘟疫的襲擊,由於戰鬥傷亡、疾病困擾、飢餓襲擊,軍隊大量減員,有人對能否返回中原喪失了信心。
當他們步入敦煌,比起來時,已經少了三分之一,沿途折損了一些,因為疾病、畏懼路途遙遠心生悔意,留在龜茲、車師了一些,那數千人成了中原在西域的第一批拓殖者。
對回到敦煌的人而言,前途也不是那麼樂觀,因為他們才抵達,就聽說過中原傳來的消息:關於內戰,關於黑夫……
「武忠侯帶着南征軍打進了咸陽。」
「二世皇帝死了!」
「黑夫如今是攝政,獨攬大權……」
這造成了軍心極度不穩,西征軍主要是惡少年,但軍官多是關中良家子,他們擔心自家在內戰里受到波及和清算,甚至對黑夫篡權,自立攝政的合法性也有爭議。
一時間,西征軍陷入了巨大的分裂,有人不管誰當政,都要回家,誰也無法阻止他們!一部分人則覺得,中原局勢不穩,乾脆先留在張掖郡算了。
更讓人擔憂的消息繼續傳來:多年前,被李信大敗,投靠匈奴的月氏王子做了冒頓單于的「右賢王」,率騎眾數千,勾結羌人,在猛攻張掖郡,開春後,已陷休屠澤,昭武城岌岌可危。
如此一來,主張留在敦煌等地的話語更盛,他們甚至拉幫結派,堵在營門口大聲倡議,眼看分裂和流血即將發生,這一切,卻被一個堅毅的聲音打斷。
「如此喧譁,出了何事?」
不管多跋扈的軍吏老卒,方才有多叫囂,都停下了聲音,身子不由往外退了一步。
人群如同被某種力量分開一般,往兩邊讓道,露出了一個身着皂衣,頭戴獬豸冠,鬚髮花白的瘦削軍法官,他身材偏矮,顯然是南方人,緩步從敦煌城中走來,面容毫無表情,恍如一尊石像。
所有人都低下頭:
「喜君。」
「是喜君!」
作為西征軍的軍正,喜目視眾人,緩緩問道:
「出了何事?「
「喜君,吾等從敦煌守軍處得到消息,是二世皇帝不在了,被黑夫,殺了!」
「我知之。」
喜卻表現得很平靜:「吾等身在異域,消息閉塞,難知真偽,更不知中原發生的事情孰對孰錯。」
平靜是假象,當喜乍聞此訊時,比士卒們更要震驚,他甚至站在敦煌邑城頭晃了晃,望向遙遠東方的眼睛裏,浮現許多情緒:
對劇變的難以置信、對消息的懷疑、對時局的遺憾、對未來的迷惑,還有對故人黑夫的態度,在失望與信任間搖擺……
但最後,它們都消失了,只剩下一種:堅毅!
除了堅持,他還能做什麼呢?
「我只知道,大秦尚在,秦律尚在!「
喜一個個點出帶頭鬧事的幾名官吏,依照軍法進行宣判,讓人按着打十幾二十棍子,作為懲戒,又問他們。
「汝等,還是秦吏麼?還想回家麼?」
「是……」軍吏們哽咽起來,去來兩萬里,這些年間,他們已經離家太久太遠。
喜面容稍微溫和:「那就,各自歸位,履行職責!」
這世上有種東西,它比誰來當政更為重要。
那就是秩序。
這碩大天下,當上層紛亂時,下層的人就不活了?日子不過了?終日憂心時局,飯也不吃覺也不睡了?
不管中樞權力如何更迭,基層總得有人繼續做事,就如喜幾十年如一日默默抄錄簡牘,做好獄吏法官的職責,並未因呂不韋、嫪毐之事有何影響。
這些任勞任怨,默默無聞的秦吏,才是帝國的基石。
今日亦是如此,哪怕背放逐,被遺落,他仍記得自己的職責。而不管咸陽如何,中原如何,遠在西北的他們,都鞭長莫及,手頭有更緊要的事得做:
重建西北邊陲的秩序。
「張掖者,張國之臂掖也。」
隨李信西征後,喜也漸漸明白了秦始皇帝的大欲:他想讓一個偉大的帝國脫離初生之所,破殼而出。
這個新生的帝國,向東方伸臂,跨海一手握住了狹長的海東,向西方伸臂,打通廣袤荒蕪的西域,得知了更大的世界是存在的。更向南方踩踏雙足,要知曉那兒的海水暖熱,盡北戶地。
只可惜,踩在嶺南的腳陷入了一個大泥潭,掙扎中,耗盡了帝國最後的力氣。
始皇帝的大志雖未告成,但也開啟了一個新時代,一些新可能。
「為了履行職責,為了打通日後回家之路。」
喜回到城中,向幾位都尉、司馬表明了態度:
「吾等,要盡吾等所能,守住這條新生的臂膀,護國之掖!」
「但喜君,如若黑夫篡位,大秦不在了,吾等就算守住了張掖,又有何用呢?」一個司馬悲觀地說道,他是頻陽王氏的遠親,對中原發生的事滿是絕望。
「當然有用。」喜篤定地說道:
「對西征軍萬餘將士有用,吾等至少有立身之處。」
「對張掖郡十萬中原移民也有用,他們不必亡於胡塵,至於大秦的存亡與否……」
喜的聲音,決絕而堅韌,仿佛磐石,永不動搖:
「衣冠鬱郁。」
「便是中夏。」
「律令行處。」
「既為大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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