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兄長為何只將呂澤卸去縣公之職,卻留了他性命?」
賓客和諸位縣公散去後,項伯有些不解地詢問項梁。
項梁若有所思:「此人,暫時殺不得。」
這是他第一次見到呂澤,呂澤將近四旬的年紀,卻因為是少年白,生得滿頭白髮,被人稱為「賽李信」。
他不但擅長車騎,還使得一手好弓,五十步內箭無虛發,又為人豪爽,秦時是沛縣響噹噹的大俠,又在響應項籍的舉事中,手刃了沛縣令,沛地眾人對他心服口服,推舉為沛公,實至名歸。
但今日一見,項梁才發覺,不止如此。
面對舉報和指責,呂澤一一駁辯,有理有據,他一口咬定自己與黑夫素不相識,定是黑賊謠言欲離間楚國。
此外便是交遊甚廣,還有不少縣公,比如橫陽公傅寬、下邑公王陵聞訊趕到,站出來為其說項,願以性命擔保呂澤。
而當項梁質問他:「即便數月前鴻門宴上黑夫是故意挑撥,但為何彭城索要沛縣蕭何、曹參家眷,彼輩卻遲遲不到?」
這時候呂澤的說辭就有些蒼白了:「已派人押送,南赴彭城,然半道竟為澤盜所劫……」
「汝家名滿梁、楚,你昔日更是豐沛最大的盜,誰敢劫你車隊?」
這種說法自不被項梁所信,正要令人拿下時,意外發生,卻有呂澤親信,沛人樊噲者,帶劍擁盾入軍門,交戟之衛士欲止不內,樊噲側其盾以撞,衛士仆地,噲遂入,打破了這場審訊。
「今下臣聽聞左司馬有召,星夜而至,若聽細說,欲誅有功之人,此舊楚之亡耳,竊為左司馬不取也!若左司馬定要殺沛公,請將樊噲,連同沛縣趕來的千餘壯士一齊殺了,送回沛地,告訴沛人,尊奉命令,會落得何等下場?」
不卑不亢,又有威脅:你敢動呂澤,沛縣剩下的人,就敢反了楚國!
而恰在此時,從潁川來的韓國申徒張良也為呂澤求情——當年張良從琅琊西赴陳郡時,路過沛縣,與呂澤有一面之緣,但他的理由卻不是呂澤無罪,而是……
「左司馬,投鼠忌器也,此人暫不可殺。」
也不知是樊噲的話打動了項梁,還是傅寬、王陵、張良的求情叫項梁遲疑,他最後沒有要呂澤性命,只是撤了呂澤沛公之職,讓他以白身在軍前效力,其實是軟禁,其部曲交付周文統領……
「呂澤、樊噲這樣的壯士,若能早點為我項氏所用就好了。」
等眾人下去後,項梁不由感慨,又不免抱怨:
「籍兒應該帶着彼輩入西河,讓他們作為屠戮秦人的刀子,只要沾了血,知道自己定不會被黑夫寬恕,便只能死戰。」
可現在,雖然十八路縣公應令齊聚,帶來的人手從一千到數千不等,加上范增派來支援的淮北楚兵,竟也湊了四五萬人。
但項梁很明白,這裏面跟項氏一條心,會拼死保衛楚國的,只怕不多。
「也就周文等項氏舊部會如此,至於其他人,不過是礙於有人質被扣於彭城,又生怕不來,成了眾矢之的,別看在這,一個個嘴裏喊着保衛大楚,若黑夫打來,只怕一半將落荒而逃,只顧保存實力,另一半人,則會迫不及待地投降……」
對這群縣公的忠誠,經歷過背叛和流亡的項梁,一點都不信任。
「比如呂澤,便會如此!」
「那為何不殺了,以儆效尤?」項伯還是不太明白。
項梁搖頭:「就像張良暗暗對我說得,投鼠忌器也。呂澤交遊甚廣,今日為其求情的眾人,傅寬、王陵,皆其朋友,我又聞,佔據宛朐的魏令陳豨、靳歙二人,亦與呂澤是過命交情,若悍然殺之,彼輩必心生不滿,是殺一呂澤,又多四呂澤也!」
所以比起處死,軟禁更合適些,而且留着呂澤,還能引蛇出洞……
「以此之眾,如何與黑夫敵?」項伯有些悲觀。
「形勢已是如此,非一日之寒也。」項梁嘆息道:
「數月前,籍兒在西河的決斷是對的,當時是應該與黑夫決一死戰,而不是後退。」
一退,諸侯心就散了,各歸其國,再難捏成一個拳頭,與黑夫為敵,這也導致河東遭到突襲,魏軍主力大半覆滅,六國恐怕難逃被各個擊破的下場。
若再往前看,項羽也犯了很多錯,他就不該按照心裏的執念,西入秦地,而應該立刻對南陽發動進攻,斷黑夫退路,佔據先手。反觀黑夫,大概在入武關之際,便立刻讓江東偷襲淮南了吧?
這就是二人的差距。
再再往前,到王賁死時,楚國就應該及時調整戰略,不再以誅秦復仇為主要目標,而是維持天下均勢,讓楚能長存於世……
只可惜,他那侄兒,戰術一流,戰略上,卻一塌糊塗,還固執,不願意聽人勸。
比如兩個月前,當項籍將江東兵驅逐出淮南後,楚國中樞對未來如何用兵有過一場爭議。
當時項梁提出北上進攻膠東,拔掉這顆釘子,伺機取得齊地商賈們的船舶,讓楚國多一條退路。
但長輩想着退路,年輕人卻只想着如何戰得英勇,項籍深感江東、淮南如芒刺在背,隨時可能再度襲擊淮南,竟提出,要去進攻衡山,用攻打黑夫老家的舉動,吸引南方兵團與他會戰。
「黑夫可不是你。」
項梁與侄兒大吵一架,但他的態度無濟於事,衡山、江東帶給楚國的威脅更大,中樞大多數人支持項籍,要在中原大戰前,解決後患!
但兩個月過去了,據項梁所知,這場西征並未取得太大戰果。聽說衡山避而不戰,放棄邾縣遁逃江南,江東也對此置之不理,越兵反而在東海郡頻繁出沒,滋擾縣邑。
更讓人擔憂的是,項籍的大軍,在深入衡山郡後,已經連續十天沒有傳回消息了,淮南前往衡山的路,也為舟師及丹陽兵所斷。
「以籍兒之能,縱戰不利,也不可能覆沒罷。」
項梁只能將項籍的西征,說成史詩大捷,連克邾縣、安陸,燒了黑夫老家,以此振奮人心。
但虛幻的大捷越是張揚,他心裏就越沒底,現在任何謀略都無濟於事,項梁只能做那根撐住楚國存亡的大梁,站在中原,能撐一時是一時。
然後,帶着對侄兒的信心,希望他真的能創造點奇蹟……
撫着在塞北被凍掉的耳朵,項梁如是想道:
「籍兒覺得,我辜負了他,竟提出北結匈奴這種計策,丟了項氏的臉面。」
「但我深信,籍兒不會辜負楚國,辜負項氏先祖……」
形勢雖然不妙,但遠未到勝負已定的程度,楚國不能放棄希望。
「黑夫在河南僅有東門豹一軍,而河東韓信有太原李左車、上黨張耳、河內司馬卯牽制,亦難以輕易突破太行。」
「如此看來,大戰三月後才會開始,在這之前,我且先將諸縣公中有異心者,一一軟禁起來,收其部曲。」
項梁這是要搞集權了,雖然有點晚……
他安排項伯道:「將呂澤軟禁,記在那些提出要探望他的人,再派人暗暗偷聽。」
「今日為呂澤求情的二人,橫陽公傅寬、下邑公王陵、張良三人,要仔細盯着,我懷疑,營中已有黑夫間諜,須得仔細查探。如今呂澤被捕,諜必乘機拜訪三人,以鼓動其不滿之心,你要派人看緊了!」
項伯領命,又道:「子房就不必了罷,他與我是至交,兄長也說了,今日為呂澤求情,是為了全局考慮,而非為呂澤也,弟可以用性命擔保,子房絕不會對項氏不利。」
「這是自然。」項梁笑着,心裏卻不太信任弟弟的看法:
「張良此番受我邀約前來,事關潁川向背,吾弟,籍兒在處置韓國上,犯了許多錯,如今你我須得加以補救,設法讓張子房,讓韓國,繼續站在楚國這邊,死心塌地!」
……
而陳留公酈商處,酈食其在聽他說完白天那場好戲後,也做好了出門的準備。
「兄長要去探望呂澤?」
酈食其嗤之以鼻:「愚蠢,呂澤已被監視,我去作甚,自投羅網麼?」
酈商撓了撓頭:「那是去拜訪傅寬、王陵?彼輩是呂澤好友,定會對呂澤被卸去兵權憤憤不平,弟與他們相識,可以為兄長引薦。」
酈食其還是搖頭:「不行,這兩人公然為呂澤求情,此時過去,太顯眼了,好似生怕別人不知我乃秦諜。」
酈商奇了:「那兄長欲去拜會誰人?」
酈食其摸着花白的鬍鬚,笑道:「我要去拜會一個與你一樣,今日袖手旁觀的聰明人!」
「泗水郡出了名的大俠,先投彭越,又復歸楚的牆頭草。」
「豐公,雍齒!」
……
ps:晚上還有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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