離襄陽越近,韓信就越發忐忑。
他一直覺得,武忠侯之所以如此看重自己,屢屢越級提拔,甚至高了舊部一頭,是因為自己從未讓他失望。
可如今,韓信卻打了自北伐軍成軍以來,戰損最大的一仗!
近萬人啊,還多是老卒,就這樣葬身丹水,或被敵人俘虜。
東門豹的話歷歷在耳,那些兵卒的家人親眷,江漢南郡的父老,恐怕會恨透了自己罷?而武忠侯,會不會自此視自己為平庸之將,不再重用?
但韓信沒想到,自己面對的,不是斥責和白眼,竟是歡呼和美酒!
路上遇到兄弟部隊,無不對他們翹起大拇指。
「君侯已在城裏宣揚韓裨將之功了,說你穿行敵後,插入敵軍心腹,鬧得後方雞犬不寧,為江漢分擔了壓力,又在四倍之敵圍追堵截下,強渡丹水,順利突圍。」
韓信有些發怔,聽着意思,武忠侯並未怪罪自己?
更讓韓信未驚訝的是,黑夫聽聞他歸來,竟親至襄陽城門,迎接韓信!
對黑夫,韓信可沒有傲氣,立刻滾鞍下馬,拜倒在地:「敗軍之將,豈敢讓君侯相迎?」
黑夫笑道:「解了江漢之圍的大功臣歸來,我豈能不迎?」
但他的眼睛又看向後方:「利倉他……」
韓信覺得最愧疚的就是利倉,其次是戰死的士卒,垂首道:「利倉傷重,不能遠行,留在鄖關南邊的武當山休養。」
「我會讓陳無咎過去為他診治。」
黑夫點點頭,再瞧韓信身後的遠征軍們,比起去時,眼下卻只有三分之一歸來,讓人不由感慨:
「只可惜,真是一將功成萬骨枯啊……」
韓信聞言大慚,低頭道:「臣喪師辱軍,請君侯責罰!」
「你覺得,你打的是敗仗?」
黑夫搖搖頭,用簡簡單單的兩個字描述韓信此戰,着實不公平。
韓信損失雖然慘重,但一場仗的勝負,得站在全局角度來看。
失了近萬老卒,最喜歡的舊部子弟利倉重傷致殘,黑夫心裏痛得想蹲下來。
但作為統帥,眼觀全局,韓信算是立了大功。
打個比方,韓信切入敵人後方,拔了三座內塔,單殺數人,清空對面野區,最後被人五人抱團追擊,丟了人頭。
這算敗仗?
再腹黑點想,自從被蕭何、去疾舉薦以來,韓信屢戰屢勝,實在是太順了,二十出頭的年輕人,又有本事,眼睛早飄到天上去了,黑夫早聽舊部私底下隱晦地說過,這韓信,着實惹了不少人,先是輕慢了滿,現在又與東門豹結怨。
所以啊,讓韓信受受挫折,對他本人,對整個團隊也更有好處。
但對韓信,黑夫還是要繼續籠絡,小小敲打,重重嘉獎,畢竟,他手下能獨當一面,指揮五萬人以上大兵團作戰的,除了趙佗也許行外,就韓信一位呢。
韓信若受委屈太過,心中不忿,拍拍屁股跑了,黑夫可要虧死畢竟,蕭何不在身邊,還要黑夫親自去追麼?
「別這樣說。」
於是黑夫心裏有了計較,拍着韓信的手,語重心長地說道:
「韓信,若損了你,此戰雖勝尤敗。」
「但只要你無事,往後能吃一塹長一智,便是雖敗尤勝!「
……
「歸來者均賜爵兩級!」
「戰死者三級!」
讓韓信下去沐浴休憩,黑夫可沒閒着,馬不停蹄地讓軍法官給韓信軍論功行賞,他要給這支深入敵後,逼得王賁不得不放棄繼續進攻江漢的遠征軍,以英雄的待遇!
「至於韓信……仍為大上造,只是不給予其餘賞賜。」
黑夫可不能顧此失彼,另一邊也要安撫。
「東門豹不是拿下了鄖關麼?王賁軍已放棄了漢水以南,上庸(湖北竹山縣)十八九穩,也升大上造。」
「此外,利倉本該為右更的,現在加升為少上造,任漢中假守!」
「君侯!」
蕭何在江陵招納人才,舉薦給黑夫的文士鮑生忍不住提醒道:
「利倉不過二十有二啊,豈能任守?」
黑夫看向鮑生:「你做過枝江縣小吏吧?知曉律令,多大能為郡縣長吏?」
鮑生應道:「壯者。」
「幾歲為壯?」
「二十一……」
黑夫攤手:「利倉已壯,功勞、爵位也是年輕一輩里,僅次於韓信的,此番與韓信協力,轉戰千里,殲敵無數,還丟了一雙腳,為何不能為郡守?」
鮑生無話可說。
黑夫是清楚利倉性格的,這時候若當他是廢人,扔到後方閒着,利倉恐會鬱鬱不樂,等他傷好了給他一個職位,讓各種事務纏着他,反倒可以讓人不要胡思亂想。
「對了,利咸爵位亦為少上造,兼任豫章、鄣郡(皖南、南京)兩郡郡守!」
忙完這些,黑夫又拿了一張草圖,讓鮑生去交給軍中工匠。
卻見那圖上,有兩個大大的木質前輪與後面單一小輪,中間配上一張有着扶手的椅子所組成,好似後世的輪椅。
「讓工匠照着做出來,再同任狀、印綬一起,給利倉送去,替我告訴他……」
想到利倉年紀輕輕就成了殘疾,幾乎當他是親侄兒的黑夫,心裏又是一陣難過:
「告訴利倉,以後,雖不能馬上為我平天下!那便坐而為我治地方!」
「讓他好好休養,等開了春,傷好些了,回江漢一趟,我要親自為他與東門豹長女主婚!」
……
安撫完東門豹、利倉那邊,黑夫又要繼續調教韓信了。
韓信匆匆來到指揮所,卻見一向字不太好的武忠侯,今日竟像模像樣地在案几上寫着大字,見韓信來了,便笑道:
「未收到賞錢,是否有怨言啊?」
韓信哪裏敢有,作揖道:「君侯不棄韓信,仍升信為大上造,信豈敢有怨?」
黑夫道:「南方也困難,此戰之後,賞賜太多,蕭何那邊,已快入不敷出了,所以,錢帛便不給你了,送你一句話罷。」
說着,便將那幅字拿起來,遞給韓信。
韓信一看,卻見上面寫着……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這話仿佛說到他心裏了,韓信看了三遍,嘴裏輕輕念了兩遍,大為觸動,抬頭道:「君侯,得此字,勝過黃金千斤!」
「坐罷。」黑夫讓人替韓信將字收着,與他相對而坐。
「我今日讓你來,卻不是商議軍務,而是想給你講講,一個人,一位故人的往事。」
黑夫點着韓信道:「他與你同名,都叫『信』!李信!」
「是定遠侯!」
韓信正襟危坐,他原本眼高於頂,蔑視天下將帥,覺得老子天下第一,可在丹水邊被王賁好好上了一課後,這種傲慢,便少了許多。
至少對黑夫、王賁、李信這幾位,是再不敢輕視了。
更何況,定遠侯李信的事跡,着實是一個傳奇……
黑夫頷首:「我認識李信,是第一次伐楚中,李信得到始皇帝賞識,不但輕慢王翦,覺得他老了,也輕視項燕。李信作為主帥,將二十萬大軍,卻輕敵冒進,遂大敗於項燕,喪七都尉!」
「那是始皇帝繼位後,前所未有的大敗,那一仗後,李信被始皇帝一貶到底,遷到邊關戍守,李信傲氣,受此大挫,竟一夜白首……」
……
距襄陽萬里之外,西域城邦疏勒國(新疆喀什)以西,有地名行敦谷,這裏有小道穿過蔥嶺腳下,通往西方神秘的大宛、大夏……
一群飽經沙漠風霜的秦軍士卒,正手持戈矛站在谷口等待命令,目光望向他們的將軍,還有那位突然來臨的咸陽使者。
蔥嶺群山巍峨,峰巒頂上白雪皚皚,而騎着駿馬,屹立在山下的將軍,頭頂也披着一層銀白的霜雪……
「使者遠道而來,所為何事?」
李信的言語,好似冰川般冷。
咸陽使者身着繡衣,手持旌節,他整整走了半年,才追上了李信的步伐。
使者說話帶喘,似有些難以適應此地的高海拔,又或者被雪山晃昏了腦袋,但還是努力提高聲音,向李信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天下失始皇帝,皆遽恐悲哀甚,然六國故地叛亂,群盜日益西進,欲亂社稷,二世皇帝奉遺詔繼位,有制:令定遠侯,速率三軍將士歸於關中!」
「什麼!」
聽聞此言,從披着羊羔裘的軍正喜,到各司馬、率長,再到靠的近的士卒,都極為震動。
他們曾在北山(天山)腳下受困於風雪,依舊談笑風生。
他們曾在龜茲與西域胡人浴血奮戰,以一敵五,好整以暇。
他們曾在大漠裏迷路,但終究在李信帶領下,熬過了暴曬和饑渴,找到了綠洲水源,嘗到了西域瓜果和女子的甘甜。
可眼下,經歷千辛萬苦,總算來到蔥嶺腳下,只要越過山丘,便能抵達大夏國,卻驚聞始皇帝崩,以及可以「回家」的消息,眾人頓時軍心大動!
嘈雜聲四起,李信坐下的赤色駿馬似乎也有些不安分,打着鼻息,不斷舉起前足又放下。
李信輕輕撫摸着它,似乎也在撫平自己震驚的心。
「別慌,別慌。」
大軍孤懸異域,他是這群人的主心骨,絕對不能亂。
哪怕心裏真的很亂,哪怕想悲憤地放聲長嘯,朝東方稽首痛哭!
都得忍住!
「始皇帝崩逝了?」
半響後,李信抬起頭,掃視眾人,斬釘截鐵地說道:
「絕不可能!」
……
ps:第二章在晚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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