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利安娜伸手輕輕闔上男人的雙眼,然後拉上屍袋的拉鏈,屍體蒼白扭曲的面孔被黑色的尼龍布完全包裹。女孩直起身子,低頭俯瞰地上的屍體,這個死不瞑目的男人昨天晚上死在了殺戮者塞壬女妖的手上。怪物幾乎一刀把他腰斬,就事後現場留下的痕跡來看,這個人並未當場死亡,他在地上的水坑裏掙扎了足足五六分鐘才被活活疼死。
屍體的十指指甲內滿是泥,可以想像這個男人當時在地上痛苦哀嚎掙扎,手指在身下的泥地里抓出深深的指痕。
阿利安娜環首四顧,她身邊的地面上躺滿了屍體,有些屍體殘缺不全,水坑裏浸泡着碎屍塊,需要仔細辨認才能分辨出是人體的哪一部分,倖存者們正在把屍體裝進屍袋中,安全區遭遇的損失如此之慘重,裝屍體的編織袋都快不夠用了。
執行部幾乎全軍覆沒,當晚埋伏在圖書館周圍的執行部部員全部慘死在殺戮者的刀下,連傷者都沒幾個,執行部們的鮮血染紅了圖書館門前的草坪。
貝兒跨過滿地的屍體,站在阿利安娜面前,「死了多少?」
「昨晚在這裏的人幾乎都死了。」阿利安娜回答,「執行部已經完蛋了,精銳損失殆盡。」
「零距呢?」
「還活着,在醫院裏。」阿利安娜淡淡地說,「雷赫也在那裏。」
零距羅成是第一個被塞壬女妖襲擊的人,他最後落下高樓,摔進了樓下行道樹的樹冠里,撿回了一條命,搜救人員找到他的時候,這個年輕的狙擊手渾身骨折,還剩下最後一口氣。
雷赫陷入了塞壬女妖的包圍圈,本該是死路一條,但堅硬的重型攻堅機甲幫他擋住了絕大多數攻擊,他反倒是在場所有人當中受傷最輕的一個。
貝兒沉默片刻,「趙高呢?」
阿利安娜指了指身後,女孩視線越過安娜的肩頭,看見渾身濕透的青年坐在圖書館大門前的台階上,一動不動。
趙高低頭坐着,學院的人正在忙着把塞壬女妖們的屍體運下來,這些高階狩獵者的屍體必須儘快運走並丟棄,殺戮者的屍體對其他獵人而言有致命的吸引力,安全區對這些東西的處理辦法一般都是高溫焚燒,上一次襲擊安全區的殺戮者屍體最後就是焚毀了,但這一次殺戮者實在是太多了,安全區沒法把它們燒乾淨,只能運走丟棄,丟得越遠越好。
沒人打擾趙高,其他人與這個年輕人擦肩而過時都有意無意地避開了他。
有證據表明這個瘋子昨晚一夜之間幹掉了六頭殺戮者,這是常人難以想像的戰績,沒人知道趙高是怎麼做到的……天亮之後學院的人衝上圖書館的天台,第一個映入眼帘的就是堆積如山的女妖屍體,趙高赤裸着上身坐在屍山之上一動不動,嘴裏叼着一根熄滅的香煙。
雨水從他的額發上滴落下來,青年像是個坐在礁石上的觀潮者,沉默又惘然,遠方的雲層如同翻滾的巨浪。
「三無呢?」
阿利安娜怔了怔,「大概是……死了。」
檸檬的屍體沒有被找到,根據最後的現場復原,可以推測出那姑娘屍化之後與塞壬女妖一起墜下高樓,然後相互撕咬着遠離了學院,留下一地的狼藉。
檸檬違反了阿利安娜的告誡,在最後的時刻中進行屍化,徹底越過了變異的紅線,末日病毒的侵蝕是個不可逆的過程,就像燒成灰燼的紙張不可能再復原一樣,她已經完全變異成了一個怪物,就算阿利安娜的緩衝劑做出來都不可能起效了,緩衝劑只是一根安全繩,能拉住那個站在懸崖邊上的女孩不讓她落進去,但現在檸檬已經墜入深淵,安全繩已經沒有用處了。
推測檸檬是否還能生還已經不再有意義,搜索她的屍體也已經不再有意義,就算她沒有死於塞壬女妖之手,她也會死於末日病毒的侵蝕,那個名為「檸檬」的女孩已經從這個世界上徹底消失了。
從屍化的那一刻開始,那個女孩的結局就已經註定。
貝兒慢慢坐下來,「那……陸巡呢?」
「還活着。」阿利安娜輕聲說,「但跟死了也差不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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年輕人靠在房門上,外面的雨已經停了,但天還沒有放晴,頭頂上的雲層沉重低矮,壓得人透不過氣來。
一切都結束了,他像一條喪家之犬那樣逃離了圖書館逃離了所有人,失魂落魄地在學院裏悶頭亂撞,最終縮在某棟宿舍樓的角落裏抱着頭哀號,躲在一個所有人都找不到的地方發呆。
陸巡抬起右手,他的右手食指上懸掛着一條金屬鏈子,鏈子上掛着一塊橢圓形的金屬銘牌,鋁合金制的鏈條碰撞發出叮叮噹噹的聲音,牌子上刻着一個英文單詞:lemon,陰刻的英文字母里沾着黑色的泥土和血液,十幾個小時之前,曾經有個女孩捧着他的頭,跟他說:活下去。
然後把這塊銘牌塞進了他的手裏。
這個單詞的意思是檸檬。
這是檸檬留下的最後遺物,她從這個世界上消失了,只留下了一個名字,陸巡捏着這塊銘牌在天台上呆呆地坐了一上午,他想了一上午,想得腦子都打結了,還沒想通。
一個人怎麼可能會消失得這麼突然呢?一眨眼的功夫,她就不見了,只剩下這塊牌子。
開什麼玩笑?
她曾經用刀指着你的喉嚨,她曾經坐在你的身邊發呆,她曾經問你北京是什麼樣子,她曾經朝你發怒朝你道歉朝你哭朝你笑啊!為什麼現在就只剩下了……一個名字?
「餵……老賈。」陸巡目光有些茫然。
「陸巡……」
「你跟檸檬說過什麼?」陸巡怔怔地問,「為什麼檸檬最後跟我說你不喜歡她啊?」
「我……」老賈第一次不知道該怎麼回答陸巡的問題。
「你說啊。」陸巡呆呆地看着走廊對面的牆壁,「你說啊。」
「我……」
「你給我說啊!」陸巡忽然暴怒起來,他跳了起來,面孔扭曲雙眼發紅地大吼,「你他媽的給我說啊!」
「我讓她離你遠點,因為那姑娘滿懷死志,她根本就沒想過要活下去,這樣的人根本就不值得你冒着生命危險去救……」
「是啊,她滿懷死志。」陸巡低低地慘笑一聲,「所以她死了!你他媽的知道麼?她死了!你讓她離我遠點,你們都讓她離我遠點,所以現在你滿意了麼?你們都滿意了麼?!」
這個青年像獅子一樣怒吼,他歇斯底里地用盡全身的力氣,把手邊能夠到的東西都砸碎在地板上,陸巡第一次如此憤怒如此痛恨什麼東西,他不只是痛恨老賈,他痛恨所有人,痛恨這個世界……為什麼就不肯給那個可憐的女孩一條活路。
她死了,你們滿意了麼?
陸巡第一次意識到檸檬為什麼如此孤獨如此沉默,因為全世界都在排斥她,上校把她當做工具,周圍的人把她看作怪物,蜂鳥小組的人稱她為「三無」,對檸檬而言,這個世界是不友好的,沒有人喜歡她,她是個兩邊都不承認的怪物,所有人都在逼她死。
在這個黑暗寒冷的時代里,所有人都抱在一起取暖,唯獨她一個人站在寒風中抱着長刀發抖。
陸巡把花瓶狠狠地砸在地板上,又抬起一腳踹在面前的房門上,「哐當」一聲,瓷瓶碎成一地,房門被撞開了。
陸巡忽然愣住了。
他沒想到這裏居然有人住,門裏是一間臥室,空間很狹窄但收拾得很整齊,有一張單人床,白色的床單非常平整,床邊是高大的衣櫃,房間對面是窗戶和書桌,書桌上有一支筆和一疊白紙,房間裏的陳設非常簡單,牆面上掛着一件黑色的戰鬥服。
他只想找個偏僻沒人能找到的角落,但他沒想到會有人住在這麼偏僻的地方。
除了那個女孩,大概也沒人會住在這種地方。
陸巡下意識地進門,不小心碰倒了腳邊的廢紙簍,簍子裏揉成團的白紙散落一地。
青年慌忙俯身把廢紙撿起來丟進簍子裏,忽然一怔,陸巡的動作頓住了。
他看到這些白紙上有字,隱隱約約能看到「陸巡」兩個字。
陸巡把一個紙團展開,皺巴巴的白紙上有一排歪歪扭扭的鋼筆字:「陸巡,對不起,我不該對你動手的,你沒事吧?你的身體還好麼?沒有問題了麼?安娜說……」
陸巡呆住了,這是一封道歉信,但和上次貝兒帶給自己的那封不同,這一封沒有寫完就被揉成一團廢棄了。
他撿起另外一個紙團展開,「陸巡,真的很抱歉,我下手不該這麼重的,你的身體沒事了吧?你已經昏迷了很長時間,老賈先生……」
第三個,「陸巡,我向你道歉,你能原諒我麼?我真的不知道是你,如果知道是你,我不會下那麼重的手……」
第四個,「陸巡,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
陸巡驚呆了,他倒空廢紙簍,把裏面所有的紙團全部展開來看,每一張紙上都是道歉信,滿紙都是「陸巡和對不起」,他不知道那個女孩究竟寫了多少封道歉信,她每次寫到一半就推翻重來,每一封她都不滿意,她那么小心翼翼那麼惶恐,生怕陸巡不肯原諒她。
她徹夜不眠,就為了反反覆覆地寫一封可笑的道歉信。
真是個傻姑娘,你的高冷范呢?為什麼要這麼卑微……這麼……慌恐?
陸巡又想起自己遇到檸檬的第一天,那個女孩站在廢墟的頂端看着自己,面無表情,淡褐色的眸子裏流露出一閃即逝的好奇和欣喜。
你是從北京來的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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