浮雪 六十五

    真相即將昭然,真心可能昭然?

    真心於此平添空白,無言而已。

    無言於自己,也無言於他人。

    在絢爛的陽光的陽光里徜徉,在車水馬龍的街道里漫步,在紅磚翠瓦的酒肆勾欄里輕笑,在人事喧囂的靜水樓台里安眠。

    往來的吆喝不絕於耳,川流不息的行人怡然自樂、無比愜意。

    同那儒風小鎮有幾分相似。

    史艷文來了便不怎麼想離開,市井玩樂的生活太過隨意,連空氣里都帶着闌珊酒意,多聞幾口就醉了。史艷文掛着恬淡的笑意走在街頭,回頭看了看解鋒鏑,他施施而行,每當史艷文回頭看時,都覺得那雙眼睛雪亮雪亮的。

    解鋒鏑不肯與他並肩而行,總是慢了幾步,似乎覺得踩着前面人影子走比並肩而行還要滿足。

    他們這樣的相貌和狀態,叫好些個路人駐足觀看,多看幾眼,又不好意思地收回了目光。賞心悅目不假,多看就有些自慚形穢,美好的事物不分男女,他們這樣的人在凡塵里待得再久,也散不開身上的出塵氣息。

    這樣的狀態若一直存在,自然最好,可「一直」與「最好」從來都得之不易。

    「素賢人?」

    「素賢人」三個字就像警鐘,敲在了兩人心中,敲醒了默契的無言,如雷貫耳。

    史艷文收斂笑容,解鋒鏑聞言側身,翠煙衫的婦人帶着侍女趨步上前,紅玉珠釵在陽光下光彩奪目,正是徐娘半老風韻猶存的體態,「果真是素賢人!」

    解鋒鏑對她沒有印象,「閣下是?」

    婦人款款行禮,倒沒有侍女激動地衣不開眼,很是端莊,可話卻說得一通順溜,獨自將起因於結果妄測了出來,說得史艷文心裏怪異非常。

    「婦人儒門歸林館之館主,不曾與素賢人有所交集,只是偶有面見,印象頗深。敢以僭越,是想問兩位是否也要去參加儒門天下的修學預禮?婦人不才,願請帶路。」

    解鋒鏑沒有回答是或不是,而是道,「原來是歸林館主,解某久有耳聞。」

    可婦人已經自覺將這句話當成了「是」,開始吩咐侍女,「你先回去叫人準備,將三樓雅間的人都散了,今日三樓不待客。」

    侍女點點頭,忙不迭小跑步離開。

    解鋒鏑連句阻止的話都沒來得及說,那婦人已經擺出了個請姿,笑得明媚如花,「請。」

    史艷文默默走上前,不確定地問了句,「儒門天下的修學預禮……還沒結束嗎?」

    婦人愣了愣,「哪裏能呢……閣下莫不是史艷文史公子?」

    「正是在下。」

    婦人驚喜,連忙笑道,「沒想到婦人竟同時見到了時下最讓人在意的兩個人,幸甚幸甚,兩位請隨我來!」

    史艷文看了看解鋒鏑,時間還很早,去是當然可以去的,但是……

    「我記錯了。」

    「……」

    解鋒鏑沒看他,向婦人道,「館主盛情,本不該退卻,但我們兩人此刻還要去趟南市,豈好浪費館主時間?想來儒門天下這幾日,應該很是繁忙才對。」

    「哪裏繁忙,都是陳年俗禮,大家應付得都還順利,」婦人又想起來問,「倒是兩位,南市皆是五穀雜糧、生禽飯畜,兩位去那裏做什麼?」

    史艷文眨了下眼睛,「自然是買五穀雜糧、生禽飯畜。」

    婦人詫異,「這些都是凡人用的東西,兩位買這些做什麼?」

    史艷文垂下眼帘。

    解鋒鏑淡淡道,「吃。」

    「……」婦人有些尷尬,「這……也不是什麼麻煩事,歸林館下屬眾多,挑兩個腳力快的人替兩位買好,送到……」

    「天月勾峰。」從某種程度上而言,史艷文鬆了口氣。

    「對對,天月勾峰,呵呵,兩位……」

    「走吧,」解鋒鏑嘆了口氣,「有勞館主帶路了。」

    「哪裏,這邊請……」

    所以,他們才會到歸林館來。

    館主特意帶他們走的大道正門,但凡認識素還真的人都不由側目,兩人到了歸林館時,背後已經跟了大隊人馬,館中生意大好。

    鑑於館主幫他們解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麻煩,兩人也就沒說穿,至入三樓,雅間浴室用物齊備,館主便退了下去。

    侍女過了半個多時辰後又去通報,「館主,又有貴客來了。」

    館主本不打算理會,這冗雜之地,先天高人從不得來,素還真還是第一個,還有什麼貴客能比他貴?侍女也知道館中常態,忙又補了一句,「是素賢人的家人。」

    館主反應了一下,驚喜之意浮於臉上,「快!將人請上去!方才吩咐的酒菜再多備些,把旁邊的房間也騰出來,唱曲的就不必上去了,我珍藏的那套編鐘抬上去,合着古琴彈些清淡的曲子,其餘一概不用,也不許人去打擾!」

    侍女表面沒什麼反應,心裏卻在驚嘆,果然飛騰的龍比蛇金貴,那套編鐘自儒門龍首聽過一次就再沒見她拿過,今次竟奉了出來。

    想着,侍女便去二樓找素續緣,然後臉色奇怪地取了套粉色女裝,送進了素續緣方才進去過的天台溫泉室……

    素續緣由此,來到了三樓雅間,和先一步離開溫泉的史艷文不期而會。

    ……

    素續緣手腳不知如何安放,想先彎腰行個禮怕突兀,想抽身後退跑到二樓告訴戮世摩羅你爹來了又怕失禮,很是不知所措。

    爹親一定是帶艷文叔叔來看自己的孩子的。

    史艷文先時覺得驚訝,驚訝於那張面孔和那身衣服,一個眼花他可能就要將他看成素還真,後來又覺得好笑,那孩子看見他就呆住了,好像他不該出現在這裏一樣。

    不過,館主應該不會讓人隨便出現在這裏的,這孩子還有對熟悉的漩渦眉……

    史艷文想問他來意,忽聽見整齊劃一的聲音往這雅間過來,速度還不慢。

    「史公子。」是侍女帶着酒菜來了。

    「請進來吧。」

    素續緣這才反應過來給她們讓路,不想後面還有幾個大漢,抬着大型的三層編鐘從身後過來,邊走邊道,「小心點,別砸了,這編鐘金貴的呢!」

    這一前一後,竟將他夾在了中間。

    史艷文掃了他們一眼,伸手把進不得退不得又特別尷尬地偷覷了他好幾眼的青年拉了進來,「小心。」

    素續緣紅着臉站在他身邊,「謝、謝謝。」

    「沒關係,」史艷文饒有興趣地看着害羞的青年,解鋒鏑不曾有過這般侷促赧然,史艷文好像從青年身上看到了,「你叫什麼名字?來這裏做什麼?」

    門外大漢和侍女順着原路返回,換上了兩個斯文書生進了旁邊屋子,一聲厚重清越的鐘鳴驀地響起。

    素續緣道,「我叫素續緣……素還真的素。」

    史艷文眼角彎了彎,先不作聲,牽着人繞過屏風。


    屏風後是個圓桌,桌上酒菜齊備,圓桌後又是個雙向的羅漢塌,左邊有個緊閉的棋盤雙開門,隱隱有硫磺的味道溜出。羅漢塌後也不是牆,而是一人高的月洞木門,木門之後,又是面向繁華城鎮的偌大平台,平台被木欄擋着,中間只有一張棋盤,四角都有軟軟的蒲團和靠手的憑几,旁邊各置一張矮桌。

    到了平台,史艷文轉身去沏茶,素續緣就看着他。

    史艷文回了下頭,「坐。」

    素續緣下意識靠着最近的蒲團一坐,沒想到用力過猛,軟軟的蒲團也被他撞出沉悶的砰聲,糗的他忍不住端正挺腰。

    史艷文驀然失笑,茶水放在他旁邊的棋盤邊,邊取棋子邊道,「別緊張。」

    「嗯……」

    怎麼才能不緊張?

    素續緣壓根沒想到會碰到史艷文,心理準備可說半點皆無,尤其想起不久前他還坑了他的兒子……

    「你是來找解鋒鏑的?」史艷文擺着旗子,看了他一眼,「還是來找艷文的?」

    「都不是,」素續緣努力不讓心裏的起伏出現在臉上,握着茶杯垂下眼帘,「續緣只是路過,嗯……聽說爹親還要艷文叔叔都在這裏,所以就順道過來看看。」

    艷文叔叔。

    一子落在小角,史艷文看向他,「要不要和艷文下一局?」

    「啊?」素續緣微訝,「手談?」

    「嗯,要艷文讓子嗎?」

    「……不必了,」素續緣定了定心,將茶杯放回,來到棋盤對面,屈膝坐下,溫溫和和的樣子,讓史艷文心湖霎時泛起波瀾,「續緣會盡力。」

    「盡力?續緣想贏我啊?」

    素續緣表情微僵,「艷文叔叔是在取笑續緣嗎?」

    史艷文頓了頓,而後微微一笑,伸手越過棋盤,將收拾好的白子遞給他,「續緣對艷文的敵意很重,是因為解鋒鏑嗎?」

    哪有人這麼直白的?

    「艷文叔叔多慮了,續緣沒有。」

    素續緣只覺臉上火燒一樣,抬起右手接住棋盒,不妨史艷文丟下棋盒後,伸手又在他臉上不用力地掐了一把。素續緣錯愕地看着他,棋盒都險些拿不穩了。

    史艷文收回手,先行落子,「老實說,你很像我的一個孩子,艷文是指性格。」

    「……啊?」這是在跟我套近乎嗎?

    「他叫史精忠,別人都叫他俏如來,」史艷文笑道,「精忠是長兄,都說長兄如父,所以他繼承了史家大部分責任,安靜下來的模樣,和你有兩分相似,不過更多時候是不一樣的,更多的時候,都在防範和籌謀。」

    素續緣執起白子,貼着史艷文的黑子落下,「『蟬噪林逾靜,鳥鳴山更幽』,他一定很希望能過平淡而安靜的生活,這種心情……續緣明白。」

    「是。」史艷文不急不緩,繼續落子。

    話題既然開始,素續緣也正好趁勢,道,「我聽說艷文叔叔不止一個兒子?」

    「還有一對雙胞胎,大的叫仗義,小的叫存孝,雖然都是祖母親自賜名,但他們似乎不大喜歡這兩個名字。一個自稱戮世摩羅,他也曾做過沙彌,法號小空,現在麼……陰錯陽差之下,成了魔界至尊,才有了戮世摩羅這個名字。最小的存孝,常喚作雪山銀燕,銀燕心性耿直單純,雖然有的時候會有些憨,但相對之下,卻是最讓艷文放心的一個孩子。」

    素續緣不動聲色地問,「那戮世摩羅呢?」

    「仗義啊,」史艷文想了想,「仗義是個好孩子,就是調皮了些。」

    「調……皮?」素續緣手指抽了抽。

    史艷文笑道,「他是個調皮的好孩子,和曾經的你或許也有些相像,要是有一天你能看見他,想必也會很喜歡他的。」

    可憐天下父母心,素續緣默默貼子,不知當初爹親是不是也是這麼看他的,若是……

    素續緣不否認自己對史艷文多了幾分親近。

    「不過,」史艷文又道,「艷文還是希望你們不會見面的好。」

    「……為何?」可惜我們已經見過了。

    史艷文搖搖頭,唇角勾起懷念的淺笑,「因為他是我的孩子,只要他在這裏,艷文就別無選擇。」

    素續緣啞然無聲。

    硫磺香的側門悄然打開,史艷文並未去看,執着於棋局的青年更沒察覺,淡淡的蓮香被硫磺味掩蓋,好像誰都沒發現那個定在月洞門前的那個身影。

    婉轉悠揚的琴聲不停,木錘擊打着銅鐘,震動穿過了薄弱的牆壁,悵惘如雲水上的煙波,帶着難以言說的靜謐與美好,游弋進了這間屋子。

    這是史艷文與素續緣的初見,也是在史艷文離開苦境前,素續緣在史艷文身上唯一一次感受過的、浩瀚如滄海天空般的寧靜。

    曲至跌宕,縈繞清脆的銅鐘疏忽轉急。

    安靜的雅間前傳來了夾雜嘲笑聲、怒喝聲、恐懼聲、追罵聲,它們糾集在一起,氣勢洶洶而來,誰也阻止不了他,誰也控制不住他。

    「素續緣!敢算計修羅國度第三十四任帝尊,你有準備好接受後果的膽——」

    張狂的青年忽然僵住。

    扁圓的棋子化作粉末,一場精心設計的和局就此瓦解。

    他是變數,也是命運。

    他進來了,在嘈雜的笑罵驚恐中,踹開了雕花的木門,推倒了紫竹屏風,熟悉的魔氣驚亂了棋盤,驚去了史艷文的懷念,驚退了解鋒鏑的鎮定,驚沒了素續緣默藏於心的期待。他來了,將所有人都推向了煢煢孑立的地步,將那點不曾說破的隔閡無限放大,將史艷文心中的無奈和失望提升到了難以轉圜的境地。

    他來了,囂張而憤怒地沖了進來,沒有人能夠拉住他。

    史艷文瞪大了眼睛,還未言說的字眼被鮮血代替,腥甜的味道盈滿了口腔,前襟和棋盤被一點點染紅……

    耳中好像什麼聽不到了,眼睛恍惚也模糊了。

    原來你們知道,所以解鋒鏑不來儒門天下,所以素續緣那般緊張……原來如此。

    「騙我……」

    「沒有!」

    素續緣根本沒看清解鋒鏑的動作,他就已經出現在了對面,將抽搐的手臂、掙扎的身體緊緊摟在懷中,滿頭黑髮逐漸散發出死寂般的銀白,那張臉也有了越加成熟的變化,卻被驚慌完全扭曲了。

    「我只是在等更好的時機,只是在等更好的時機!你相信我!艷文,你相信我……」

    精緻的棋盤被史艷文的腿掃中,撞破木欄落入了無間,素續緣看着散落滿地的棋子,心裏一沉再沉。他突然反應了過來,史艷文至始至終都沒有問過戮世摩羅的下落,哪裏像是尋子而來?

    戮世摩羅愣了很久,連門外阻擋的人也愣住了。

    館主臉色駭然可怖,冷眼掃視周圍,出了侍女並無旁人,她砰的一聲關上門,目露殺氣,「不許聲張!將看熱鬧的人都散去,就說這事江湖恩怨,與歸林館無關。派人去稟告龍首!快!」

    呆然的侍女打了個寒顫,連忙道,「是,館主!」

    命令已下,底下的人自然知道該怎麼應付看熱鬧的人,館主複雜地看了眼雅間的門,嘆氣下樓。

    而房間內,解鋒鏑為史艷文調息的手已經有些發麻,額上冷汗直冒。

    戮世摩羅怔怔上前,好像還沒反應過來,沒了怒意,沒了不羈,也不再在意那身衣裳,哪怕它是如此的令人厭惡,給這突兀的場面平添幾分戲劇性的滑稽可笑。

    「這是怎麼了……喂,我好不容易才找到你……你別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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