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歸來
接下來的幾天,胡炭就呆在勞府里大門也不出,安心等待單嫣回歸。道友閣 www.daoyouge.com每日晨起夜寐,朝餐晚食,像尋常人家一般作息。飯前飯後,除了伺候着姑姑和師傅,便是在中庭勤習苦榕教給他的耳眼鍛煉基礎,暇余就去侍弄小黑馬,要不然就跟勞老爺在府中轉悠,把勞老爺從各地搜羅來的奇珍異物賞玩個遍。
長社縣裏每天還不斷的有人湧來,大門小派,無門無派的,甚至還有隻學過三拳兩腳的莊稼把式,形貌各異,男女老幼皆有。其中也不乏一些名聲響亮的門閥子弟和世家後輩,嚴台山的,六連山的,千也門的,這些名門門風督嚴,頗有些繁瑣規矩,弟子出行一趟往往頗費周折,因此倒不如尋常江湖人走得痛快。這一次三江五湖齊聚潁昌,連遠在建衢兩州的宗派都有人趕來了。整個大宋術界都已經轟動,大家風聞潁昌府有個小娃娃能繪製療傷奇符,效驗如神,無論多麼沉重的傷勢病痛,刀傷棒傷,還是毒瘡奇症,但凡還有一口活氣,一符下去都能救轉回來。這可是中原大俠劉振麾親口所說,又被五花娘子和續脈頭陀證實的。對江湖人而言,鎮日刀頭舐血,爭鬥負傷在所不免,既聽說有這等奪天造化的神物,誰不想來碰碰運氣?萬一祖墳冒煙真搶到一張,保身立命就多了一份憑恃。便是自己不用也可轉贈與人,那說不定便是飛黃騰達之始,或許人生一場改天換命的重大轉折便寄於此物。於是消息傳開沒幾天,四海同道為之振奮,無數人風塵僕僕,從南北各地匆忙啟程趕來,一時間長社街頭人滿為患。
勞府的門房每天都接到雪片也似的拜帖,而且逐日劇增,先數百而後破千,胡炭早吩咐過門子,來客一概擋駕,放出話說近因畫符過度,耗心費力,需要靜養暫不能見客。勞老爺特意在偏院開個房間讓他存放門狀,幾天下來已經堆成一座小山。
小胡炭既不願見人,外頭諸客也只能無可奈何,他們可是聽說了,這小娃娃身邊伴着一個實力可怖的絕世高手,功力遠勝蜀山掌門。當日苦榕隱身懲戒三惡客,斗灰衣老者震昏數百人的事情被幾經流傳,早就變得面目全非,苦榕在傳言中已變成一個喜怒無常心狠手辣的前輩高人,來無影去無蹤,一怒天地變色,彈指可殺千軍。有這樣一尊門神鎮着,誰活得不耐煩了敢動歪腦筋?別說硬闖勞府了,便是敢在院牆外大聲咳嗽的也沒幾個。
有心計的,探明白胡炭的年紀,推想小娃娃的喜好,便千方百計送進許多禮物,附帖只說:「某某門派敬頌秦蘇姑娘及胡公子台安。」「某某地某某人聞知胡公子客寓潁昌,起居未便,特進薄禮以供隨用並恭請旅安」,也不提求符的事。禮物多是些時新衣帽,簪釵手鐲和串珠泥偶之類的孩童玩物,也有一些精巧玩意兒和珍異吃食;另一些沒本事沒腦筋又實在渴欲符咒的,便用出千年老招數,每日到勞府門前扮慘,一大撥人面向府門匍匐長跪,或是呼痛乞求,或是哀哀哭泣,只盼能引動胡炭的惻隱之心。
胡炭門是不敢出了,但對別人送進的禮物,他倒是來者不拒。每天專花半個時辰興致勃勃的親自拆看,長這麼大,這還是頭一次有人這麼熱心誠意的送他東西呢,小娃娃豈肯放過?還別說,裏邊真有好些讓他喜歡的小物件,比如一個裝了機括會隨着轉動不斷變幻鳥雀形象的陀螺,一管吹氣便會自動奏出片段的銅簫,一盒子彩泥塑的精緻小人兒,更有不少慣常難見的果子。其實此時寄住在勞老爺府中,器物用度豐足無比,胡炭對這些極具匠心的玩物興趣減了許多,這些東西也就看個眼鮮罷了。勞老爺正極力巴結他,但凡是胡炭想要,勞老爺無有不許的。這妖怪錢多心野人閒,多年來足跡踏遍西域諸國,着實搜羅不少好東西,此時毫不藏私的盡數供出,直讓胡炭眼花繚亂,直嫌眼睛生的太少,就這樣勞老爺還兀自不滿意呢,若是天上月亮摘得,而胡炭又有興趣,妖怪老爺只怕都會想盡辦法給他抱了回來。
胡炭當然知道勞老爺這麼殷勤賣力所欲何為。因當日曾許了口,倒也不想故意吊着他,只是回來後聽取秦蘇的主張,先理個輕重緩急,連着幾日把所畫的定神符都用來治療寧雨柔了,每天十多張,盡數燒成符水灌餵給少女,半張也沒剩下來。因此直到四日過後,五六十張符咒顯功,寧雨柔病情好轉,枯黑的小臉上終於顯出一絲活色,這才騰出手來,一口氣又給勞老爺繪了十五張。
勞老爺當然知曉好賴,知道不能跟人家師傅師姊相比,也不敢嫌少,歡天喜地收了,然後慷慨豪擲出三萬兩銀子,說是預送給胡炭和秦蘇的程儀。這妖怪人情通透,眼睛毒着呢,當日胡炭想要籌措飯資的小心思自是沒有瞞過他。又體貼的想到銀兩贅重攜帶不便,便又幫着胡炭,把三萬兩連同先前的七千兩金銀都換成了輕便的珠寶和交子。
如是,客人慷慨主人識趣,你敬我謙的又過了六日,勞府里其樂融融。上至老爺下至僕僮,人人得其所哉,一派和樂安祥。
且喜這一日梅艷風輕,薄暮初初籠下的時候,勞老爺便盛情邀請幾人同去後院賞雪,說是新運到一批吐蕃珍異果品、美酒和脯臘,讓幾人去嘗鮮。胡炭嘴饞,被勞老爺繪聲繪影的一頓形容,勸誘得吞唾不已,兩眼直放光,勞老爺還沒說完便是一疊聲的叫好。苦榕素不喜這些,又知道這妖怪記仇,着實忌憚着自己,便不想同去敗人興致,囑了胡炭幾句,自留在房裏照看寧雨柔了。勞老爺無比欣賞他的決定,頭一次覺得混賬覺明者也非全然的一無是處,至少這察言觀色、識情知趣的功夫就挺不賴,當下連假惺惺的客套堅持都省了,吩咐慕管家為爺孫兩個另備進一份酒果吃食,便拉着胡炭和秦蘇走。晚間三個人在角亭里炙鹿賞雪,品嘗果釀,聽勞老爺談說些舊時掌故,四方見聞,順便吹噓一下他當年的壯事。又聽青衣童子演奏新學會的幾首時新曲兒,好不痛快!胡炭日間學武偶有領悟,加上新有萬貫家財傍身,此時真是意氣風發,興致極高,不但杯來酒干,嘗遍了每一樣菜餚新果,還要來了童子的瑤琴,翻來覆去的鼓搗,亂彈了一氣。勞老爺任他胡奏,不惟不評惡語,還令幾個童子為他伴音合韻,裝模作樣的傾聽,一臉陶醉模樣,大呼精彩。曲罷,一大一小裂嘴而嘻。秦蘇見他們玩得忘形,老不老小不小的,也是抿嘴直笑,一改幾日來心事重重的模樣。
當晚,在勞老爺的曲意逢迎之下,三人都頗覺盡興,直至夜深更闌才酒酣人醺的各自歸房。
酒飲半醉之後,人最易入睡,可是這一夜胡炭卻睡得很不安穩,冥冥中似乎有所預感,翻來覆去的總難成眠,一直半睡半醒,恍恍惚惚的,等到城門譙樓傳過四更鼓響,突然間心頭空明,驀的就陷入了一股寧謐之中。渾身鬆軟軟的舒泰無比,就如是久懸某事之人,突然間得知事情已獲解決,落下了胸口大石一般,說不出的舒暢愜意。緩緩吐了氣,感覺心境澄明,心思比往時靈敏了不知多少倍,日間所學的許多武學技藝流水般淌過心頭,一招一式,一應疑難之處,豁然通解,這極像是師傅告訴他的天人合一通明律境,如比丘禪悅,念頭通達無比,實是令人痴醉。正自欣喜,隱約間似感覺窗風掠面,涼浸浸的氣息從床腳蔓至床上來,置在衾外的手足感覺有些冰冷。暗想:「難道剛才上床時忘了關窗?」依稀記得自己是關了的,也不以為意,在心裏將適才所悟從頭到尾再貫通數遍,再無滯澀,才裹緊被子欲待沉沉睡去,不想鼻端卻聞見一股淡淡馨香,與房間裏原有的助眠薰香不同,似乎舊曾有識,當時一個激靈便驚醒過來,在床上坐起身,卻見床頭一片暗影里,一個渾身散發着寒氣的人影突兀立着,正默不作聲看着他。
「姑姑……」胡炭輕聲喚道,揉了揉惺忪的睡眼,他從體內涌動的那股無比稔熟親切的感覺中認出了來人。果然,夜風拂動窗紗,檐下燈籠的微光透射進來,映出了那張秀麗臉龐的輪廓,綰結的青絲之下,頰豐半月,眉如柳尖,睫毛長而纖密,正是一去十餘日的單嫣。
「姑姑!你回來啦!」胡炭欣喜的叫道,只是怕吵醒同室而眠的秦蘇,刻意壓低了聲音。他睜大了眼睛,這下是徹底清醒了,他從對方身上感知到了淡淡的歡喜,還有逐漸轉濃的憐愛和溫柔,這正是他早一刻間突然獲得安寧的根源。
單嫣身上寒氣極重,胡炭先前感覺到的冷氣正是從她身上散出的,顯是剛從雪地里歸來,入室未久。她見胡炭高興,側臉輪廓微微彎了個弧度,似乎是回給他一個微笑。背着燈光,神色看得不甚分明,暗裏只見她目光閃動,若兩點晨星,定定的只落在少年臉上,像在端詳着,又像在想心事出神。
她剛才站在黑暗裏,也不知把朦朧半睡的少年看了多久。
「你把我走時說的話都給忘了。」單嫣淡淡責備說,胡炭投注過來的親近歡悅目光讓她微有些不習慣,雖然在相州之時,她無時不刻都在牽掛這個孩子,無數次的設想過歸來後二人相處的情景,可是到當真面臨時,仍然擺不脫那一股異樣之感。在她一千四百多年的生命中,從未曾有人這麼毫無保留的信賴和孺慕她,絕大多數時間她都是一個人度過的,因此猝然之下,多了這麼一個魂血相連的親人,被他如此敬愛和依戀,讓她產生無比新奇感的同時,心底下也暗生出迷惘和恐懼來,她在一瞬間心神隱隱失守,感覺到莫名的遲疑和不安,似乎這一切只是在夢境之中。她察覺到了心底的這股生澀疏離之意,不得不假作嗔怪來掩飾情緒:「讓你別叫我姑姑,我是你姨娘。」
「噢,姨娘!」胡炭笑着應道,不好意思的撓了撓頭,他的心裏充滿歡喜。藉由血脈和靈魂的聯繫,他已確認這是他在世上最親近的人。秦蘇姑姑雖然自小撫養他,疼愛他,卻與他沒有血緣,從未像眼前姨娘這樣讓他有雨水歸川的安寧感覺,他能夠清晰的感知二人之間血脈的共鳴,能夠觸摸到單嫣的真實情感,了解她的喜怒哀樂。姨娘的語氣雖然帶着責怪,然而胡炭並沒有感覺到她的不滿,他知道她並沒有真正生氣。
他察覺到她心裏微微的不安,不過很快,那股不安就減弱消失了。
「身子怎樣了?這些日子沒再疼了吧?」單嫣問他。當初頭一日見面,胡炭就被明錐和瘋禪師交手時激出的勁氣所創,傷重垂危,單嫣不惜本源耗用修為將他救轉回了。雖然自負救人醫術天下無雙,可是關心情切,還是有此一問。
胡炭明白她所指,笑嘻嘻的搖頭,揮拳空擊了兩下,道:「早就好了,姨娘醫術這麼好,那點小傷,怎麼還會有事。」
單嫣點了點頭,又問起勞免。這妖怪在夕照山中是個異類,不喜修行,不慕求大道,偏喜歡人間的閒散生活,又學得人一般的油滑性情,山上其他妖怪跟他都不甚親近。廣澤對他也是不冷不熱的,雖然勞免壽命長久,功法也不算低,廣澤還是把他扔到人世里負責信報聯絡之職,雖然有盡其才用之意,但夕照山與驚馬崖的爭戰都沒召他參與,這到底仍是變相的冷落疏遠了,單嫣只擔心勞免會因此心生疏懶,怠慢了胡炭。
誰知道其實不然,這妖怪被定神符吊着,對胡炭何止是有求必應,沒求也要想法子求應,噓寒問暖,關心備至,一日裏八十次的獻殷勤,比個勤懇囉嗦的奶媽還盡心。胡炭這些時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被侍奉得滿意極了,只差沒被刻個牌位供入祠堂里當成小祖宗了。他心思通透,察言觀色的本事可絲毫不弱於勞免,從那妖怪幾次語及單嫣時躲躲閃閃的恭維和討好模樣,早就猜想到單嫣在夕照山中定然地位尊崇。勞免這麼幫襯着自己,想是極盼在姨娘面前落個好形象的,希冀着往後遇有傷情時姨娘會對他另看一眼。
這妖怪性情倒是好,雖然有些狡猾,然而本心不壞,對自己和姑姑、師傅服侍得都算盡心,也肯做善事,在當地民望不低,若是不計較他妖怪的身份,算得上是一個富而有良的老爺了。當下毫不吝惜自己的激賞之詞,讚不絕口,只把個勞老爺誇成個仗義輕財義薄雲天的絕世好夥伴,天上有地上無,這種好妖怪,一隻實在太少,只盼着多來幾隻才好呢。
單嫣聽他眉飛色舞的講述這幾日的生活,雖是壓低了聲音,還是賣力的想給勞免說好話貼金,不由得有些好笑。勞免的性子如何,她自是早就知道的,學得人間的油滑奸詐,用些手段在胡炭身上,那是再簡單自然不過了,輕易便打動小童的心。
不過見着胡炭知恩圖報,人讓尺而我敬丈,心裏也自安慰,想道:「這孩子倒是和大哥一般的性情,處處與人為善。人家對他好,他便也加倍的對人好。」如今天地動盪,世道維艱,與十餘年前已大有不同了,處處災亂頻發,單嫣已不能奢望自己珍重之人都能夠偏安一隅獨善其身,胡炭遲早都要投身於這場天地浩劫之中的。而一人能力再大,面對接踵而來的紛繁事務總是難以一一應付,身邊總須有人幫襯才好,胡炭有這個性情,日後極易結交友好,呼朋聚伴,不用擔心他再步胡大哥一般的命運。胡大哥也待人誠懇,只是運道不濟,誰也料不到會生出那麼巨大的變故,讓他陡遭一場大難。一時憶起往事,再見到胡炭笑說之間眉眼閃動,機智狡黠,分明便是胡不為少年時的樣貌,一時更生感觸,悲從惘出,哀盡情生,心中柔情滾涌,依稀便錯覺得眼前的孩童正是自己當年熟悉的胡不為,心潮湧動之下,原本冷峻的面容漸漸變得柔和起來。
便在這時,睡在胡炭隔床的秦蘇『唔』的一聲驚醒了,黑暗裏翻身坐起,警惕的低喝一聲:「誰?」單嫣眉頭一皺,臉色瞬間又冷了下來。她向胡炭說道:「現在天晚,你且先睡下,明日我再來看你。」說着,也不理會秦蘇,人影閃動,倏忽而沒,竟已是離室而去。
那邊秦蘇着衣下床,疾步來到胡炭床邊,卻看見胡炭擁被坐着,身上看來並無損傷,直愣愣的正望着打開的窗板發呆。
「你單嫣姑姑回來了?」秦蘇立時便省悟到了,問向胡炭。剛才寐中突醒,神智未復,她並未看到黑暗中之人,單嫣最後的說話又低沉模糊的,讓人難以辨知。待見到胡炭點頭,心頭便是一緊,無端的便感慌亂起來,手足有些無措,在原地呆想了一會,才移步到窗邊,從桌上摸了火鐮火石,嚓嚓嚓的打着,只不過似乎心裏緊張,打得有些急促,好幾次都打歪了,鐮石上星火四濺,卻沒點着火絨,過了好一會兒,才把蠟燭點着了。
「她跟你說什麼了?她……她……沒受傷吧?」
「沒有。」胡炭搖頭道,「她就問我勞老爺的事情,我淨撿好話兒說了,勞老爺明天知道,得好好謝我才成。」
「還有呢?只說勞老爺,沒跟你說別的事?」
「沒有啊,」胡炭迷惘的看着秦蘇,「她還有什麼別的事?」縱是小童心思聰穎,這時候也猜不到姑姑心裏想的是什麼,眼見着秦蘇面上微顯失望之色,沉默下來,拿了一個錦墩坐下了,單手支頤,神遊物外,似乎又陷入沉思里去。
「姑姑,你想問姨娘什麼事情?很重要麼?」胡炭問她,秦蘇搖搖頭沒有回答,對着蠟燭沉思一會,忽然站起身來,扭頭望着窗外,看樣子像是拿定了什麼主意,想要奔出門去,可是,似乎在一瞬間,內心的掙扎又變劇烈,那一步始終邁不出去。低頭咬着嘴唇,手把袂帶攥握得緊緊的,面上神色不知變幻了幾回,靜立許久,卻又慢慢地坐下了。
胡炭奇怪的看着她,心裏充滿疑惑。他早就發覺姑姑這些時日來變得有些異樣,自從那天與姨娘見面過後,姑姑的興致一直就不很高,幹什麼都心不在焉的,整日神思不屬。以往每天都嚴厲督促他溫習功課,讓他背誦經文,這些天竟然也都忘了過問,也不知她忽然有什麼心事。
他自不知道,此時他的姑姑,又在經歷着一場心境的劇變。
秦蘇此時心中所懸的,除了胡不為的生死消息,還能有什麼事?自半月前聽到單嫣說出胡不為未死,她便一直如處不真實之境中,入眼萬事虛虛渺渺,仿佛隔着一重紗,疑假幻真。
單嫣告訴她的那個消息委實太過震撼,太過重大,大到倉促之下聽聞,教人無法承受。
此時距離荒山上的永訣已過六年。
忽忽數年過去,她本已走出絕境,心境變得平和了,她已經接受了胡不為離世的事實,她把自己當成胡大哥的未亡人,封藏起自己一生的****,不再對未來有期許。現在,她一心只想着把胡大哥的骨血拉扯長大,讓他不至在泉壤之下還掛心。然而當她終於重獲安寧,終於血足趟棘在荊刺叢里踩出一條平道,這時候卻猛然聽人說,原來胡不為卻還未死,他還活着!於她而言,這何啻于晴空再下驚雷。
要知道,那是她一生里唯一的衷情之人,是她魂舟之所系呵。她的生活曾依他而存,亦因他而廢,這時候再聽到與他生死有關的消息,對她的震動之大又何復多言?
她是極願意去相信單嫣的話的,期盼着胡不為仍幸在人間。雖然從理智來說,她明知胡不為不可能再有生還的機會。然而……人總歸是祈盼有奇蹟的,於情於愛,誰會真的肯完全拋除掉幻想,甘心沉沒死湖之中?誰會真的願意承接不幸,而不盼着不幸會離開遠去?當一件創人至深的災難發生變化重見曙光,誰都會緊緊的抓住吧?誰都會暗地裏再生出希冀吧,哪怕那希望是如此的微弱和渺茫。
這些時日來,秦蘇便一直陷在信於不信之中。每日念茲在茲,便只是單嫣當日的輕聲耳語,她琢磨單嫣的說話語氣,猜測她的想法,想要確定那句話內容的真假,被這些念頭思想佔盡心力,便對別的什麼事都難以上心了。偶爾信念堅定,想道單嫣與己無冤無仇,欺騙自己對她也無甚好處,必不會拿這等重大消息來開玩笑。當如是想時,她的心便抑不住的振奮狂喜,遙想來日或會再有與胡大哥對面相見的時候,便渾身戰慄,滿心都被歡喜和期待填塞滿了,胸口漲痛,幾欲無法呼吸。
枯木再青,熹炭重燔,這又豈是一個欣喜欲狂或者忐忑難安所能形容的。
而有時候,想到胡大哥即便能偶倖存,想必也非自由之身,可能身陷水火,這幾年不知道經歷過怎樣的磨難,現在又忍受着怎樣苦楚,當時整顆心便又沉落下來,被焦灼憂慮填滿,恨不得現在就見到他面,舍己身以代。想那漢子溫和的說話,想他為難的樣子,想當日空山遇敵,他不舍離去而甘心與她赴死的情景,一幕幕一樁樁,清晰如畫,如斯情深良人,眉目猶見同昨日,卻橫遭天厄,蜜意柔情之中悽苦無已,思至深時,寸斷柔腸,心扉痛徹。
偶而理智恢復,疑慮重起來,感覺自己見到的單嫣性情與胡大哥描述的殊不相同。這樣的狐狸說出話來,又有多少可信度?別不是她只不過是順口說說,用來試探消遣她的罷?這般想時,便又是突生恐懼,心灰若死,想到胡大哥終究已歿,自己還空望他能復生,這是何等可憐可笑。慘然自哀之下,整顆心空落落的,腦中一片茫然。
然而能給出這一切答案的單嫣卻遠赴相州去了,讓她一個人每日裏備受煎熬,坐立難安。她每一天都在計算着單嫣的歸程,度刻如年。沒人會想到,在整個勞府之中,她才是最盼望單嫣歸來的那個人。
一姑一侄在房裏對燭而坐,小的疑惑不解,大的心思滿腹,俱各不說話了,房裏一時安靜下來。胡炭年紀小,不會有多複雜的心事,只奇怪姑姑為何在知道姨娘回來後便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左思右想猜不到緣由,百無聊賴的陪坐了一會兒,便哈欠連天,困意如山倒來,眼皮直有千鈞重,抱着被子頻頻點頭。秦蘇惕然驚醒,連忙安置他重新臥下了,給他掖緊被角,吹熄蠟燭也回到自己床榻和衣躺下。
只是到得此時,卻哪裏還能睡得着,思緒如潮般翻伏,心如被沸油煎煮,又是惶恐又是懼怕,又是期待又是擔憂,全然無法平靜。想得心煩意亂了,想要運功調息一下,壓服心魔,然而心魔到此時,已變得無比堅韌頑強,道高一尺,魔高百丈,這些時日來一直琢磨着的疑問此時盡數冒出,攔也攔不住,只索罷了。
只等明日天明,她就要去找單嫣問個明白。這件事情如鯁在喉,已經折磨她太多時日了。她還不知道會在單嫣那裏得到什麼樣的答案。
而再想及那不確切的後果,她立刻便感到無比的恐懼,在剎那間勇氣盡消,渾身顫抖,極想就此不顧,只當自己沒聽過這個消息,她知道自己已經沒有再一次承受傷心失望的力量了,若是這個微弱的希望再被摧毀一次,她就真的萬劫不復。
可是,讓她就這麼渾噩下去,不去追尋胡大哥可能倖存的消息,她又怎肯甘心?
選擇是如此艱難,進一步未必便見平川大道,而退一步卻定是斷崖懸空。
這般左右為難,萬念叢生的,無數想法纏結,心中潮起潮伏,更是再無倦意了,直恨不得立時找到單嫣當面,與她一五一十的對辯個清楚。只是單嫣才剛從爭戰中脫身,風塵僕僕的趕回來,還不知道那邊局勢勝敗如何,有無折損,如此更深宵重時候,畢竟不好拿心事去打擾她。
聽着窗外寒風如泣,除了雪粒摩擦的微響,冷松偶爾的搖動,再無半點雜聲,秦蘇又一次感覺到了辰光難捱。一夜不過五更,為什麼四更的鼓聲敲過這麼久了,五更卻還未到來?即便在以前逃亡途中,貧病交加還護着一個幼童,那麼多辛苦,也未覺得冬夜有這樣漫長的時候。黑暗裏竟然聽不見半聲雞鳴,這實在太反常了,會不會是整個長治縣裏都沒一戶養雞的人家?還是那些雞偏偏今日不願啼晨,或者竟然被盜賊全給偷走了?
心中焦灼着,腦里胡思亂想,甚麼古怪念頭都冒出來了。一時又暗自抱怨勞老爺,明明對許多事情都考慮得周全無比,卻偏偏忘了在這房間裏置個水漏,讓她想看一下刻下什麼時辰都難得如願。
好容易挨到熹光初照,遠處第一聲雞叫響起,聽在耳里簡直如同。而後,遠遠近近的雄雞開始履行天職,長一聲短一聲的,那些高亢的喔聲往時只覺擾人清夢,現在卻感覺說不出的親切動聽。
秦蘇疲倦的合上雙目,緩緩的吐出口氣,聽見外面院子開始漸漸傳來人聲了,初一二人,後五六人,有人哈欠有人咳嗽,有人抬着重物,這是勞府的僕役們開始晨起勞作,燒湯煮茶,準備一早的漱洗用度。
新晨伊始,這意味着,她很快就能見到單嫣了,胡大哥到底是生是死,今日將見分曉。想到這一節,渾身筋肉便又開始難以自抑的繃緊,心頭髮顫,心臟如被一隻巨大的手掌握捏住,隨着慢慢使力壓縮,血液便緊一陣慢一陣的蔓涌全身。
天色終於放亮,風不甚急,無雪無晴,是個平常天氣。明光從窗槅間透射進來,黑暗的房間裏各個器物漸次顯現輪廓。秦蘇閉目吐息片刻,少抑住心裏的忐忑,整衣而起,看一眼胡炭,見他一腳蹬在被外,抱着小枕頭睡得正香,不由得微微搖了搖頭。
「孩子,你爹爹或者尚在人間,這對你對我,都是一件無比重要之事。」她默默想道,「今日便能夠知道答案,若消息是真的……只怕你未來的生活要發生重大變化了。」秦蘇幫他把被子展平回來,深深的看了小童一眼,移步走到門前,雙手拿住門閂,感覺到了掌間那異乎尋常的冰冷。她的手指有些顫抖起來,也不知是因為冷還是緊張,連帶着身子也微微搖晃。閉目深吸了一口氣,待情緒稍復,才決然一抽,啟扃走出門去。
門外寒風吹雪,梅華香殘。時而傳來人聲,與平常的日子並沒有什麼不同。
屋中置於兩角的暖爐殘炭猶溫,胡炭一直睡到辰時過半還未醒來。還在睡夢之中,忽然聽見窗槅傳來指甲剝啄聲響。胡炭霍然驚醒,『嗯』的翻身坐定,手掌捂住臉,大大打了一個哈欠。
這細微的響動靜立刻被窗外捕捉到了,一個小女孩清脆爽利的聲音傳了進來:「胡少爺,該起床了,你要去練功啦!」
胡炭『噢』的應了,看一眼秦蘇並未在室內,便在床下找到了鞋,披上衣衫跑過去開門。小丫鬟素珠兒端着一個托盤過來,盤上是一個浮雕松鶴的羊脂玉蓋碗,蓋子未揭,卻是香氣撲鼻。素珠兒微屈了一下膝,馬馬虎虎做個襝衽禮,道:「這是老爺吩咐給你做的拔山蓮子羹,你快吃吧,好長力氣!」胡炭笑着向她道了謝,拿起羹碗三口兩口吃了乾淨,素珠兒目不轉睛的瞪着他看,撅嘴道:「你不會慢一點麼?這麼燙,你吃壞了老爺可要責怪我的。」胡炭笑道:「哪裏燙了?就是再熱十倍我也吃不壞!」素珠兒是勞老爺才買來專門伺候他的小丫鬟,漂亮活潑,年歲也相當。她深知自己能夠進入勞府是何等幸運,對老爺交代的事情自是極為着緊。因是普通人家的女兒,她不知胡炭身上學有功法不怕冷熱。
胡炭放下湯碗,用手背抹了抹嘴,便一溜煙向師傅住的院子跑去,一路跑,一路扣緊衣扣,他要給師傅請安,順便看看柔兒姊姊的病情。剛折到窗下拿水桶的素珠兒吃了一驚,在後面連連跺腳:「跑什麼?!你還沒洗臉吶!回來!我都給你把熱水端來啦!」胡炭朝她作個鬼臉,嚷道:「不洗了!我的臉又不髒!」轉眼已經跑出院門去了。
路上遇到到的僕役似乎都有點匆忙,一個個腳不點地的,一路所見,竟沒半個閒人。這情形可有點兒奇怪,跟勞府以前從容有序的樣子頗不一樣。胡炭猜想到可能是因為姨娘歸來的緣故,勞老爺巴結姨娘,因此督促得僕役們都不敢懶散,當下也未多想。趕到師傅房前,見師傅和柔兒姊姊果然已經起來了,便走進門去,叩了頭。
苦榕剛給寧雨柔推血完畢,胡炭幫着手,又給她餵下一張定神符。眼見着小女孩兒臉上的活色越來越明顯,胡炭也很歡喜。十餘天工夫,集六十餘張定神符的藥力,終於有了喜人的變化,寧雨柔的身量伸長了一尺,原本乾枯黢黑的臉龐已經暈開一圈,彎彎的細眉,長着密睫毛的眼睛,尖俏的下巴,都已漸次向原本該有的形狀舒展。
最重要的是,她已經連着好幾夜能夠沉沉睡去,沒有再含淚呼痛了,顯然以往折磨她的那些病痛正在大幅減輕,這是最讓苦榕感到安慰的一點。
師徒二人相助着,把寧雨柔調理安置完,苦榕便開始考校胡炭的功法進度,這是每日例行的問詢,要了解小童是否用功以及掌握他每日功法的進境。誰知這一問便讓苦榕大吃了一驚,胡炭昨夜裏突獲靈光,半醒半夢之間如得神助,將功法里許多原本晦澀疑難之處都舉一反三的理了個通透,苦榕略一詢問,小童隨口便答,竟然無一錯昧。許多術法道理都是胡炭自己推導出來的,答時甚淺顯直白,雖然未如原論那般精準深奧,然而主旨相近,路理符合,終究已算是能夠理解運用了。
苦榕心中生出奇異的感覺。看着胡炭,隱約生出英雄已老的感觸。他想不到自己竟然還是低估這孩子的悟性,原本他是預計要教胡炭十年,能讓這小童在弱冠之齡觸摸到大修為者的門檻的,這已經是江湖罕見的進步了,沒想到胡炭竟然給他大大的一個驚喜,以胡炭目下的進度來看,只怕這個日期要大大提前。
當下打疊精神,又傳給了胡炭一套行氣功法,囑咐他繼續用功。適逢勞老爺讓婢女送早膳進來,胡炭便跟師傅磕頭告退。等一行人魚貫入房,便轉身出去。寧雨柔因在病中,飲食有些繁瑣,勞老爺倒也未因不喜苦榕而在此項上剋扣刁難,選用的藥食都是最好的,花費不貲,更不怕繁瑣,每日調派來專門伺候寧雨柔的廚子僕役嬤嬤就有六七人,只此一點,胡炭便無法不對勞老爺生出感激來。
出門到得庭院,練了一趟功,將昨日所悟再鞏固一遍。心無旁騖的,又將師傅今日傳授的內容演練梳理一次,默默思索其中的道理,忽然想起姨娘已經回來了,自己該當去請個安才是,啊喲一聲,暗罵自己糊塗,收了功急忙去找姨娘,誰知來到單嫣屋前,卻被守門的丫鬟告知,單嫣沒在房中,一個時辰前才剛出門去了,不知去哪兒。
滿懷納悶的回到自己房間,見秦蘇也沒在屋裏,連往時影蟲兒一般的勞老爺,今日竟然也沒來羅唣。似乎一天之間,所有人都有了重要的事情要做,只剩他一個人無所事事。
這無人陪伴的日子可有些不太習慣,胡炭暗自嘀咕着,喚了素珠兒,讓丫鬟給他準備糧豆,他要去看雪夜獅子照。
雪夜獅子照倒是還在廄中,小黑馬也在,胡炭對這兩匹馬現在是一般的鐘愛,將豆餅分兩撥倒入食槽里,便挨個給兩匹馬捋鬃毛。名駒頗通人性,兩匹馬幾日來和胡炭早已廝混熟了,順從的讓他梳弄,偶爾側頸過來,噗嚕嚕的打響鼻,磨蹭他臉頰,好不親昵。
兩個人在馬廄里呆了好半天,玩得興高采烈。素珠兒年紀小,又是剛學伺候人,還不大懂得尊卑規矩,加之性格潑辣,和胡炭說話全無半點拘謹,不過這倒是對了胡炭胃口,把她當成個玩伴互相爭執討論着,一起餵馬,一起提水梳洗,叫鬧着,誰也不讓誰。
眼見着天將過午,兩個人才從馬廄里出來,胡炭固是心懷舒暢,素珠兒臉上也是紅撲撲的,眼睛裏綻放神采。對兩個孩童而言,在如今的時局之下,家家戶戶恓惶,食不果腹,朝不保夕,還能體會這久違而簡單的快樂,是何等難能可貴。
在中庭分了手,胡炭哼着曲兒回到房間,終於看見秦蘇回來了,一襲白衣坐在床上,面向里坐着正在沉思。
「姑姑!你去哪兒啦!我剛才找你……」胡炭話剛說一半,看見秦蘇轉過來的臉上秀目紅腫,臉上淚痕未乾,不由得心中一震,只擔心秦蘇受了什麼傷害或委屈,頓然止住了話,小臉嚴肅的看向秦蘇,眼裏充滿詢問。
「炭兒,」秦蘇展顏向他笑了笑,招手叫他過去。胡炭聽話移步上前,待得近了,他才發覺情況和他想的可能有些不同,姑姑的樣子似乎……有些不太一樣了。雖然明是大哭過一場,然而她的臉上卻沒有半點哀苦憂愁的模樣,反而綻着一股從前未曾見過的神采,他從未見過這般模樣的姑姑,發生什麼事情了?這還是以前那個總是愁眉不展憂心忡忡的姑姑麼?
秦蘇粉頰上淚痕宛然,如梨花帶雨,然而雙目卻異常明亮,透着一股莫名的神光,灼如晨星,明麗嬌妍已極。
「姑姑……」胡炭呆了呆,不想秦蘇一把攬過他的頭頸,將他抱了過去,緊緊的擁在懷中,他感覺到姑姑把臉貼在他肩膀,溫熱的淚水滲透衣裳流淌到肌膚上,姑姑的眉和眼間微微的顫動着,他聽見姑姑喃喃的低語:「太好了!太好了!他還活着!你爹爹還活着!他還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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