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老者面目和善,年在六七十歲之間,身量不高,體型微胖,穿一身半新不舊的灰色襦衣,腰間用青色布條扎住,看起來沒有任何出奇之處。隨夢小說網 www.suimeng.co頦下微須,和頭髮一樣都是灰黃雜半,稀稀疏疏的,頭髮在腦後結了個小小的髮髻,罩着一方緇撮,用短短一截帶葉樹枝隨意笄簪住了。他站在人群後方,四下打量一下,看到整間大屋幾無落腳之地,二百餘人擠得滿滿當當,情緒熱烈都只盯緊了前方,便也隨着眾人視線將目光投注到了站在人群最前端的胡炭身上,像一個被飯莊的熱鬧吸引過來尋常村鄉老叟一樣。
苦榕默默的感知着,這老人絕不像表面那樣平凡,氣息和其他人都不相同。隔着人群,他將大部分注意力都投注在那老者身上,留意起對方的心跳和呼吸來,片刻,察測到了脈搏和心跳,他才消減了戒備,臉上的疑色也漸漸褪去。闔下目,暗想這也算是個奇人了,將匿息之術修得如此精深,江湖上前所未見。這隱跡之法極為高明,也不知是哪家流派的,能將氣息遮護得若存若繼,若有若無,和斷流的溪水一般,差點就蒙蔽過他的感知。先前在院外時就給他一種相當怪異的感覺,完全感覺不到心跳和呼吸,也感覺不到身體熱度,直與死人無異,若非行動時身周微微帶起的風流擾動,覺明者幾乎察覺不到有這樣一個人的存在。
苦榕身為精修五感的習武之人,身晉覺明者境界,本身感知能力已經遠非常人所可理解,加之參悟勢道,對天地運行,萬物生息有着遠超同輩的敏銳和洞察,論起五感,天下能出其右者不足一掌之數,這老人竟能夠蒙蔽他的感知,簡直是不可能的事情。
現下經過仔細審辨,老者的氣血運行終於還是顯了蹤跡,雖然仍舊晦澀難明,但已能大略判斷其體魄強度,並不比場上最強的那幾人洪壯,這讓苦榕略略放下了心。體魄是術法的修行根基,一個人無論是煉器還是學法,是豢獸還是巫祝,總繞不過自身血脈的培煉,這是每一個活物生命力外放的顯征。雖然體強者未必就一定比體弱者功法深厚,但在大多數時候,氣血都可成為一個重要的參照依據。一人的功法進境總與氣血運行息息相關,體魄太差,修學起高級術法是個不小的阻礙。而且成為短板,亦有可能成為敵人攻擊時的致命之處,所以即便不行武道的其餘術界中人,在功法進階到一定程度,也多半會重補根基,將體魄和基礎武技都提升起來。
這老者的心跳與脈搏都被掩在秘功之下,極其隱晦,如同濃霧裏的三兩點螢燈,若換其他人來,只怕真要被他瞞過去了,虧是遇上了苦榕,已是當代武者最巔峰的幾人之一,一留心之下,便將老人的情形摸了個七八分。
苦榕將感知力又在老者的身周環繞幾匝,確認自己的觀察並無疏誤之處,從其走動步幅、轉目擺頭的動作,胸廓起伏,衣衫搖動,都可對照印證出同一結論,這老者的氣血的確不強,這才慢慢將注意力收攏回來,重新放大監控範圍。不過多年的江湖經驗讓他終究還是多提起了一分警惕,這老人的出現是個徵兆,既有其一,說不定便有其二,江湖間奇人異事層出不窮,誰也不敢說自己對世間物事已盡知盡曉。暗裏誰知道是不是還有什麼東西潛伏着呢。何況這老人身上還頗有怪異的地方,似乎體內還盤結着一股不明的陰冷氣息,極難捕捉,而且滯澀無比,感知起來讓人有隱隱的不自在之感。他悄沒聲息的將孫女換抱到左手,將右手騰空,自然下垂,轉成了最方便出手的姿勢。
那老者看來並未察覺已被人數番查探並摸了根底,笑吟吟的站在人群後方,饒有興趣的觀察着胡炭,表情安詳平靜,視線依次落在胡炭的面目五官,神態表情,發色皮膚,高舉的手臂和握緊的手指上,看得仔細而專注,像品鑑一件珍物。沒人注意到他,此刻眾人也都神情緊張,緊盯着胡炭的動作,蓄勢待發的想要爭奪最後三張符咒。
胡炭小臉有些泛紅,站在人群前方說話,全然不知剛才短短瞬間師傅已經和人暗中較量過一手,也毫不在意人群中的注視多出一道。他此刻歡喜極了,神采飛揚的,話聲也比先前略高亢了一些。賣過十幾張符咒,他的身家此刻又比先前豐厚了三倍,七千兩銀子,這在自幼飽受饑寒的少年看來,簡直是一筆天大的巨款,實在豐足無比。拳頭裏攥着最後三張定神符,小童正在向眾客們說話:「還剩最後三張啦,想要買的師叔師伯們抓緊了,機不可失時不再來,下次想再買到,怕是要等幾年過後啦!還是二百兩銀子,這是第二十張,想要買的說話!」
「我買!我買!」
「我願出三百二十兩!我出高價行麼?這張符咒就賣給我吧!」
「我要買!我願出三百五十兩!」被阻在人群後方的一個年輕人報出個新的高價,情緒激動之下,有些面紅耳赤,他揮着手,努力的躍了幾躍,希冀能被胡炭看見。看他身邊站着幾名同樣服色的年輕男女,似乎幾人是同一個門派的弟子。
「那邊那位師伯,」胡炭把手指定在人群里一個臉有病容的漢子身上。「二百兩銀子,這張符咒是你的了。」眾人齊聲哀嘆。
被點中的漢子顯然有些意外,站在人堆里,怔了好片刻後,才被艷羨的目光從人群里挖了出來。不過他臉上的神色卻不像前面搶到符咒的人那般驚喜,反帶着明顯的為難和猶豫。眾人看到他身上衣裳半舊,臉色黝黑,頭髮也有些凌亂,一隻手死死按在前襟口上,似乎很着緊裏面的錢袋,一時便都心中雪亮,立刻明白了他的不豫之處。這漢子家境不甚好,身子不穩便了想要買張定神符來解除苦楚,不過他身上的錢財想來得之不易,因此臨到此時,卻又開始猶豫了,不太捨得花掉二百兩銀子買符治病。霎時,心思活絡的人便紛紛叫嚷起來:「這位兄弟,打個商量吧?看你氣色尚好,身子稍有不爽利處,其實請到個好郎中大概也能治得好,用這張符咒實在浪費了,不如你把符咒買來,我再從你手上購買如何?我願出二百五十兩與你交換。」
「什麼話!二百五十兩你也好意思提?這位兄弟,我出三百二十兩,這價格很公道了!你賣給我吧。」
眾人紛紛加價,很快就有人提到了三百七十兩。
那漢子聽得心頭一動,先前那有錢女子也是這般多使錢從別人處購到了兩張的,胡炭也並未阻止。他的銀錢的確得來艱辛,而且因他抱病,近來家中瑣事也變得繁雜起來,用錢之處正多,所以他才在銀錢上這般着緊。若能一轉手就掙到一百七十兩銀子,於他倒是一件驚喜,說不定便能家裏的一古腦麻煩事都解決了。只是,這樣就當着胡炭的面轉手倒賣,實在有悖自己的行事準則,讓他覺得自己像個一心逐利的小人。左右為難之下,委實難決,便投眼向胡炭看去,想看看胡炭的態度,卻見胡炭一臉輕鬆,笑嘻嘻的聽着眾人提價,渾不在意的模樣,一時便放寬了心。看來這孩子心很大,並不計較這些細枝雜葉的事,這個念頭才剛放下,另一個疑問卻又不由自主冒了出來:「這小孩看起來很樂見其成,他是鼓勵我倒手換錢來着?對了,先前好多人在舉手,我心中猶豫,手也只舉起一半,在人群里毫不顯眼,他怎會就點中我呢?」懷着疑問,他更仔細的看向胡炭,希望能看到一些端倪。
胡炭注意到他的目光,似乎也猜到他心裏的疑惑,笑着向他點點頭,眨了一下眼睛。這下子,漢子心中頓時一片雪亮:「果然如此!他看到我身子不爽利,正需幫助,所以才特意指中我!」
胡炭舉着符咒,說道:「這位師叔,交付二百兩銀子,這符咒就是你的了,你可以自己做主怎麼處理。」這話就說得更明白了。
這漢子在剛才人潮洶湧的時候並未隨人流推擠,雖然臉有病色,衣服也不好,但卻依然標槍一般站立,不急不躁的,進趨從容,看起來很有骨氣的樣子。胡炭覺得很對眼緣,便點中了他。果然,這漢子在得知輕易便能掙到一大筆錢後並未表現得如何欣喜,反而更感躊躇,顯然是個極重視操守的人物。對這樣處在逆境之中猶自不願自污的人,胡炭不吝給予力所能及的幫助。
漢子的眼裏湧起了感激,他深深的看了胡炭一眼,把少年的形象樣貌都印在心中,然後沉聲道:「小兄弟,我記住你了,落難之人蒙你援手,不敢言謝,咱們山水有相逢。他日你到通州來,請務必來找我。我姓白,白先鈞,就在通州三楓橋頭住。」說完上前,交了銀子,取符跟出價三百七十兩的那人交易訖了,轉身便徑向門外走去,頭也不回。
胡炭很高興,到底結了一樁善緣。雖然他並未把那漢子的感激看得太重,也不圖從人身上獲得回報,然而做了一樁好事,被人由心感謝,總歸是一件愉快的事。
手上還有兩張符咒,胡炭再抽起一張,投目向人群看去,想要看看是否還有能看入眼的人,「第二十一張,二百兩銀子……」
「我!我!我!」
「這裏這裏!胡公子,這裏!」底下數百隻手臂同時高舉揮動起來,如一片怪蟒之林,縱是無病無災,原本並無意買符的,這時也拼命的搖起手。剛才那漢子的事情眾人可都看在眼裏了,搶到一張符咒,那瞬間就是一百多兩銀子的進賬,誰會嫌自己銀子多?
人群後方的灰衣老者目光閃動,看了一會,也滿懷興致的舉起手臂跟隨眾人搖動起來。
苦榕心中一凜,他從未放鬆過對那老者的監視,感覺到那老人在抬起手的瞬間,縈繞其身之上的那股陰冷氣息突然變得濃烈起來,便如一團原本凝固的墨塊,突然浸沒水中,濡洇出墨色。氣息隱隱透體而出外擴了一圈,似乎有從無形化為有質,從他身內破障而出的跡象,這可不是江湖慣見的手段,覺明者的神情立刻嚴肅起來。
「嘶!」一道極淡的灰氣從那老者的手上顯出形狀,狀成狹長,約有半尺,像放大了好幾倍的蛞蝓一般,似乎是個活物,頭尾交錯的懸空扭動片刻,便倏然向胡炭的位置遊動過去。
「開始動手了麼?」苦榕心中暗道,他到這時還無從判斷出這老者的來歷,這人所用功法實在古怪,非武非術,也不是器獸兩道,看起來沾點巫祝動使魂魄的邊,卻又不全似,苦榕行走江湖這麼久,卻未遇見這樣的對手。眼下無暇細思,見那灰霧已堪堪接近胡炭,便把手指一彈,一道無形的力道利箭般****而出,瞬間透入灰氣之中。
「嘶!嘶!嘶!」胡炭頭頂上突然白光劇閃,虛空中傳出一聲隱約的哀鳴,一道朦朧的灰氣突兀顯出形狀又驟然散化,然後,大團大團的白霧憑空爆涌而出,一蓬接着一蓬,寒氣呼嘯四卷,整個房間的熱度被一下子卷個淨光,水汽化雪,四壁霜結,幾乎就在眨眼之間,整個房間從上到下就變得一片雪白。
眾人都被這突來的異狀驚呆住了,一時人人停了說話,全部安靜下來。
那老者先吃了一驚,然後面色一沉。他全沒想到在這裏還有人向他動手。擰着灰黃的眉毛四下打量一番,沒能發現苦榕的位置,便重重冷哼一聲,突然間身子虛化,一下子就在原地失去蹤影。
「這是什麼手段?!」苦榕心中一驚,這人功法詭秘至此,竟能在他眼皮底下完全避開他的感知,實力遠超他的估測之外。這是一個無法用氣血強度來衡量真實能力的異數!苦榕第一次覺得,自己太過依賴過往的經驗了,急忙間將感知力盡數外放,以胡炭為中心重重遮護起來,很快,他就在胡炭頭頂上方三尺處發現了懸空而立的老人。
那老人面色冰冷,目光落向下方人群不住逡巡掃視,顯然還在查找是誰向他動手。弔詭的是,除了苦榕,下方正東張西望的數百人卻沒有一人將目光投到他的身上,顯然是完全沒有感知到他的存在。
「這人到底是人是鬼?」覺明者心頭微沉,不由自主的冒出這個念頭。身法如此詭異,絕非人世所傳,竟然可以在他的感知區域之內自如行動而不被察覺,而且身上那股陰冷的氣息變得更加濃厚了,開始影響人的神志感知,苦榕感覺到自己的注意力和感知範圍正在急速衰減,時勢危殆,已由不得他多想。這人來意已明,是要對胡炭出手的,苦榕自不能讓他如願,眼見他距離胡炭極近,呼吸間便能取掉小童性命,想也不想立刻便發動勢道,「轟隆!」一聲,凌厲的殺伐之意瞬間從四面八方簇擁而出,將老人鎖定,如無數槍戟之叢一般圍逼攢刺過去。
「放肆!」滿堂數百人都聽到了這聲充滿怒意的叱喝。
半空中雪霧翻湧未已,又再次漾盪起層層波光,像燭火燃起又熄燃起又熄,短短半息之間幾度明滅,隨後,那片空域便被狂暴的勁氣撕扯碎裂。眾人全都聽見利物割裂空氣時發出的如同布帛撕開的聲響。
然而那老者又一次不見了蹤影。
這一次,苦榕心中的震撼簡直無法形容,自他進階覺明者以來,這是頭一次有人能夠在他勢道的鎖定下逃脫,剛才他調用了整個院落的殺勢來圍禁敵人,在這片空間裏每一寸都如是處在他指掌之下,別說一個人,便是細小的蚊蚋想要從中飛走也是不可能之事,然而,這樣不可能的事情偏偏就發生了,就在他眼皮底下!那老人毫不費力的脫離了禁錮!
這是個絕頂高手!
實力還在他之上!
滿心震駭的長身而起,苦榕此時哪裏還敢再有留手之意,單掌前伸五指乍開,呼吸間五重玄關盡數開禁,內感外勾天地,將殺勢盡數引動,立時,方圓十餘里地面群山呼應,林海搖撼,雪層紛紛崩解,空上風雲俱動,悶雷般的聲響自遠而近層層傳來,山勢地勢、雪勢空勢、整個長社縣城一應梁牆柱瓦,車馬器物所蘊之勢,甚至這房間裏剛剛凝聚出來的冰霜寒勢,全被他控在了一起,一時之間,整個飯莊便變成了修羅殺陣,滔天蔽地的殺機和惡意不分東南西北盡數向着這小小三間瓦房聚集,如五嶽三山帶着無數尖碎岩石轟然同至,然後又鋪展漫捲開來,瓦房承受不住這股力道,一時間土崩瓦解,頂棚被豁飛,梁柁破折,牆垣傾倒,三間大屋瞬間夷成了平地,屋內數百人,人人盡受其害,無論男女老幼,修武還是修術,膽氣弱還是膽氣壯,全都在一瞬間面唇失血,兩眼一翻昏死在地。
這一番全力施為,終究還是有了效果。
那老者在空上十餘丈處踉蹌着顯出身影,如此龐大的天地之力充斥擠壓空間,便是塵芥微物亦難以遁形。「震!」苦榕兩指一駢,那片空處便轟然震盪,明明是空蕩蕩的無物之地,卻給人一種突然內凹塌陷之感,黃鐘巨呂交相震鳴,一時間如有幾十百萬斤巨岩在那裏激烈的衝撞對砸,風潮四披,劇烈的震波激起了沖天塵霧,使得地面都開始隆隆顛簸,聲傳數十里外。
老者的身形搖晃着再次慢慢虛化。苦榕皺了下眉頭,這樣都沒能製得了他,這老者實是平生未遇的勁敵。正屏息繼續追查,忽然間心生警兆,滑步向側疾退,一簇青色的流火從他肩頭上迅捷無倫****過去了。
身子衣物均未接觸到火焰,然而覺明者卻依然感覺到心底下突兀湧起的一股強烈的灰心喪氣之意,讓他頓生疲倦厭戰的感覺,極想就此停手下來,束手就擒,任人屠戮。而且先前還能保持在半里許的感知之力又再度急減,變得只能探查二百步之遠了,他知道自己已經受了對方術式的影響。
到這時,他也終於看明白對方的功法來路了,這是個精修死氣之道的高人,難怪能將氣息隱匿得如此隱晦。而據苦榕所知,天下間在此道上卓有所成的惟有信鬼容家,這人修為精深至此,必非無名之輩,可是容家的前輩高人,怎麼會突然跑來跟胡炭為難?苦榕在瞬息間轉了數個念頭,卻難以得出答案。心中思索着,手上動作卻也未有停頓,行雲流水般幾度折身進退,瞬息便遠離了青色流火的影響範圍。在外人眼中,看來也幾乎和鬼魅一般。然而前一股負面情緒還未祛除,頭頂上方寒氣忽重,一團龐大冷冽的巨物竟又撲面而至。
「有了!」就在此時,苦榕感知到身後方微弱的氣流漾動,想也不想,立刻反手一指,喝道:「中!」他竟是抱着兩敗俱傷的打算。那老者身法詭異,實在難以捕捉,只在出手之際露出微小的痕跡。經過前番兩度出手,苦榕已知久戰下去必對自己不利,精修屍鬼之道者手段奇詭,而且如此擅攻擅藏,一個不小心只怕便會飲恨。因此立刻做下決定,速戰速決,以傷換傷。他有胡炭的定神符,這讓他能夠傷而無損,迅速回復戰力,對方實力雖然超過他,但此長彼消之下,戰局的勝負如何尚在未定之天。
頂尖高手對決,會將一切有利於己的因素都考慮在內。
身後傳來一聲悶哼,灰色的碎布如蝶羽飛散。那老者已然中招。只是苦榕知道對方並無大礙,他的力道大部分都被避讓偏移了。為了這一擊,他也付出了代價,不惟視力被奪,全身也麻痹了,那團冷物臨頂直下,雖被勢守之力阻隔削除大半,卻仍有部分襲入身體,苦榕感覺自己一瞬間便虛弱了許多,心跳加快了,眼前一片黑暗,氣血被攪得混亂,頭頸間有許多尖銳的針錐之物蠕蠕穿行,每一物都帶着令人恐懼、絕望、哀傷的意念,這是作用於神魂的法術,覺明者體魄雖強,卻也無法阻擋。好在他心志極韌,而且五感皆通,雖受一些影響,卻不像尋常人那般立刻失去作戰之力。遮蔽了目力,苦榕依靠觸聽繼續判斷對方方位,此時連驅祟的阿難及身咒都來不及念頌,操控着勢道分為兩部,一部圍繞胡炭和自己周身落地成壘,層層防護,一部依然漩渦一般滿場急轉,無處不至。這老者太過難纏,術式在伏制心神上威力極大,由不得苦榕不加倍小心。與所有精擅於死氣的高手一樣,這對手雖然氣血不強,耐力和防護之能稍弱,然而因其行動詭秘,極難被擊中,這個弱點便被遮掩起來。
「前輩高人,何必和一個小童為難!不覺得有**份麼?」苦榕厲聲喝道,瞋開虎目,雖然眼不能視物,但是一股凜然威勢卻分毫未損。
二人的交手說來話長,實際卻只發生在電光火石之間,從那老人在胡炭頭頂現身,到苦榕引動十里之勢,轟塌飯莊,與他對拼一招,二人各負傷損,也不過是幾個呼吸的工夫,胡炭剛剛醒悟過來念動蟻甲咒,秦蘇更是根本手足無措,全然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苦榕喝話過後,也不指望會有什麼效果,一邊盤轉殺勢小心戒備着,一邊催動氣血調順經脈,同時默頌善始經的開山三字令,想要儘快驅除身上的所有不利狀態,同時暗思脫身之計。
這老者實力太強,眼下自己身邊有婦孺掣肘,並不是個與人對戰的良機,實在不行,今日只能先讓一城,這人的目的是胡炭,只要先將胡炭抱離險地,別讓小童受到傷害,便算成功。
這般想着,也未敢疏了戒備,隨着氣血運轉,咒經作用,身上的虛弱之感迅速減退,頭面的冷刺全被逼除體外,眼睛也朦朦朧朧的開始感覺到光亮了。
便在此時,他聽見渺渺處傳來那老者的聲音:「我想你是誤會了,我只想探查一下他的功法情況,對他並沒有惡意。」
這聲音似遠似近,初一聽時像在極高極遠之處,然而再聽,卻又如同近在耳畔,讓人完全無法判斷方位。苦榕心中又是一驚。
沉默了片刻,那老者又說道:「看來是我行事突兀了,你是這娃兒的師傅吧,真是難得,在小小一個長社縣,居然還能遇見一位覺明者。」
倏忽間,如有微風過面,苦榕目中的黑翳盡數解除,他看到那老者在面前丈許處緩緩顯出了身形,老者兩側肩頭還聚籠的兩團的黑色煙氣,正在迅速散化,從內里暗淡的反光和若實若影的精緻圖紋判斷,那本應是一副精緻的肩甲。須臾間黑煙散盡,那老者立定面前,神情溫和,再沒有顯露出絲毫敵對之意。
「你的功法有點熟悉,有刀唐平山術的影子……」
胡炭這時蟻甲咒剛剛護滿周身,把頭面腳趾全都包裹住了,一根髮絲兒也不露,正打算繼續加持四件套防護法,聽見了二人對話,便運動蟻甲,在眼窩處空出兩大塊,露出兩個眼睛,像個黑皮白眼窩的猴兒一般,好奇的盯着兩人看。
那老者和師傅對面而立着,嘴唇囁動,顯然還在和師傅交談,可是大概是不欲談話內容被別人聽見,開始用上了束聲之法。胡炭撇了撇嘴,心道:「好了不起麼,多大機密似的,我才不想聽呢。」
其實當然是想聽的。他看見師父臉上的神色先從戒備變得釋然,然後變得凝重,然後是驚愕,然後聳然動容,最後變成混合了尊敬和遲疑的複雜意味陷入到沉思里,心裏像貓抓了一般,也不知二人說了什麼,讓師傅露出這麼豐富多變的表情。
正暗暗推測二人可能交談的內容,卻忽然看見師傅的招手呼喚:「炭兒,你過來。」胡炭乖巧的走了過去,不等師傅吩咐,先端端正正向老者磕了個頭:「師伯你好。」
那老者大感意外,趕緊把胡炭扶起來了,暗道這娃娃如此乖巧知禮,一時心中好感大生。苦榕哭笑不得,更正他道:「這不是師伯,你該叫他……師叔祖吧。」說着向老人看了一眼。胡炭立刻改口:「師叔祖。」那老人笑着答應了。
這老人看來是和師傅有故交,胡炭知道作為後輩弟子,被引見時見人磕頭當然是免不了的。既然左右都要磕頭,那幹嘛不乾脆主動點兒,與其等師傅吩咐,還不如自己先來,還能給人留個好印象。
他早就打算好了,日後跟着師傅走,但凡遇人交談,見到比自己年紀大的,弱冠以下的就叫師兄師姊,三十往上的他就搶先磕頭,叫師伯師叔,總歸是沒有錯的,這樣懂事知禮謙恭良順,師傅的面子還不噌噌噌的一個勁往上漲?有徒如此,夫復何求哇,非得讓師傅覺得,收下自己這個徒兒,是他天大的造化不可。若是虐待這樣的好徒弟,不盡心教導,天人共憤,神明責咎。
心裏轉着亂七八糟的念頭,一邊聽着師傅說話:「師叔祖有話想跟你說,你好好聽着,他問的話,你有什麼說什麼,不可有所隱瞞。」胡炭恭聲答是。
那老人便溫聲問了他的籍貫,父母親人,這幾年的經歷,一些尋常的問題,又問他習練的功法,胡炭一一答了,那老者臉色溫和,看起來頗為滿意,他問胡炭:「孩子,告訴師叔祖,你想不想做一個英雄,一個濟危扶困,拯救蒼生的蓋世大俠?」
「想!」胡炭這回答倒是毫不猶豫。
這下子苦榕和那老者都露出笑容來,連在一旁安靜聽着的秦蘇都忍不住露齒微笑。在路途中時,她沒少將從師傅那裏聽來的許多俠客故事說給胡炭聽,每每說到某俠客在萬眾期待中力挽狂瀾,克擊頑敵凱旋歸來,萬民齊相出迎,感激涕零跪地謝恩的故事,胡炭總會兩眼發亮,不厭其煩的追問細節,他很想往那種被人簇擁愛戴的場面。秦蘇心思不算細膩,並未思索這可能是年幼的胡炭過於孤單,又頻遭人的冷遇而極盼被人關愛,有種種渴望才生出這樣的想法,她只覺得有些自豪,這小娃娃的俠義心腸全都是她一手影響出來的。
那老者笑道:「你現在還小,要跟師傅去學藝,想做大俠還是等你長大之後。不過,師叔祖給你留個信物,將來,或許你會有機會成為一個蓋世大俠。」他向胡炭伸出手,溫聲道:「孩子,把你手臂給我。」胡炭依言把右臂伸了過去,那老者把他衣袖捲起來,一邊說道:「將來可能會有人來找你,他會憑這個信物跟你聯絡,到時候……」說話間,一眼卻看到了胡炭腕關上鮮紅的字咒,便把話頭頓住了,「咦?扼江咒?這是雍州宮家的秘術,你怎麼會有?」胡炭便把前幾日遇到無忌禪師,得到他饋贈的經過說了一遍。那老者低頭不語,說道:「聽說宮家家道式微,自宮乘傲之後便後繼無人,在雍州已經蟄伏修整很久了。也不過是短短百多年,又一個風光一時的中原世家沒落,變得銷聲匿跡了,真是可嘆。」嘆息罷了,轉頭向苦榕說道:「不過你這徒弟運道很高,小小年紀,可學了好幾樣不得了的東西呢。」苦榕微微點頭。
「我會給你留下一枚印記,」老者再向着胡炭說,「它的好處,將來你自會察覺。等你將來學藝有成開始行走江湖了,或許會有人憑藉這個印記與你聯絡,到時候,你便會知道我是什麼人,而我今天找你的是為什麼事。你將會有一個選擇,選擇哪條路,屆時你但憑自己的本心即可,成與不成都不會有什麼影響,那人到時也會跟你說明的。」
胡炭點了點頭,道:「是,師叔祖。」老人握住他的小臂,開始運勁灌入,胡炭看到他虎口處微微泛起亮光,接觸處溫涼交替,小臂酥麻麻的甚是舒適。
一個小小的黑色印記出現在胡炭肘關,像個小小的圓形圖章,胡炭正仔細看着,突然間那老者身子震了一下,臉色微變,一抖手飛快甩開胡炭的手臂,戒備的向後疾退了數步。
一道濃黑如墨的煙氣從胡炭臂中蓬然爆發,然後迅速回縮,像一團殼膜般瞬間把小童整個人包裹入內。
「這是什麼?你哪來的這個東西?!」那老者森然問道,語氣有些嚴厲。胡炭怔了怔,忽然想起,這正是數日前郭步宜留在他身上的本命將神,據說可以抵禦那些看不見形跡怪物的附身。
當下毫不遲疑,又將數日前遇敵的經過說了出來。見那老者似乎對將神頗有敵意,便解釋道:「郭叔叔是個好人,為了救我,他負了很重的傷,若是沒有他的話,說不定我現在早已經死了。」
那老者皺着眉頭思索,嘴裏喃喃念叨:「郭步宜?郭步宜?他姓郭,不是姓容?」好半晌,才不置可否的對胡炭說:「一個人是不是真對你好,日後你才會得知。現在你就做判斷有些太早了,有些事情,總要經過很久之後,你才明白人家的心。」這評語,顯然是對郭步宜並不抱有善意。
胡炭心中不快,只是也不想頂撞他。郭步宜一路來盡心盡力護持,胡炭對他是極為感激的。峽谷中與羅門教謝護法一番激戰,那謙和的漢子更是險些把命也丟了,胡炭自思,自己身上並沒有什麼值得別人這般捨命圖謀的東西,定神符?還是靈龍鎮煞釘?若是這兩樣東西,當時郭步宜若是出言求索,胡炭早就毫不猶豫的送出去了。
有人肯捨命來幫自己,那麼自己連命也都可以交付給他,何況這些外物?這便是胡炭心中的俠義之道。
沉默着,等那老人繼續布完印記,胡炭淡淡的道謝:「謝謝師叔祖。」那老人擺擺手,笑道:「我說了那姓郭的壞話,所以你不高興了,存着怨氣,說了感謝話也是言不由衷,不過將來終會有水落石出的時候的,到時你便會明白我今天說的話了,你年紀還小,尚不了解人心……呵,有時候,一個人千方百計對你好,不要求回報,連命都可以舍給你,讓你感激他,敬愛他,其實他並不是真的想要對你好,只是有所求。等到真相大白的那一刻,你才知道,原來你一直都是被人算計利用而已。」這話說到後來,語氣竟然頗為蕭索,也不知是想起了什麼往事,心有觸動。
「孩子,跟着師傅好好學藝,將來我們會有再相見的時候。」
微微搖了搖頭,老者的身影在原地慢慢變淡,終於虛化。
「我的姓氏是歐陽,將來人問你時,你可告訴他,你的指路人是歐陽馱……」聲音渺渺,倏忽由近飛遠,這句話說完時,已在雲天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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