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天時間漸漸過去了,漢王府終下達了一道不太合理的命令。讓雲南府城的文武官員,以及周圍各地的知府、軍民指揮使、衛指揮使等官,後天到漢王府,祭祀先帝的靈位。
此時中秋節已經過了,在這段時間裏,朱高煦倒不是只在等待。
他做了很多事,只是沒再出昆明城。比如他昨天派遣了一個百戶隊偽裝成商幫,提前出發去了豆沙關。
本來大伙兒商量的結果,大軍不會走五尺道;那條路有幾段路既不能行車、也不能騎馬,行軍會很慢,也容易擁堵。不過雲南入川的道路一共就三條,先拿下五尺道的重要關隘,總之不是壞事。
朱高煦還聽取了各種各樣的稟報,以及幾個文武的建議,與他們推敲了一套大概方略……當然祭祀的事也做了不少準備。
……今天的風還是很大,朱高煦想到一句「萬事俱備只欠東風」的話,又覺得不太應景。
他帶着幾個部將以及一隊親兵,開始巡視漢王府周圍的各校場。
前不久征安南之戰,朱高煦帶走了過半護衛軍;期間漢王府又須將士戍守,大多護衛軍便未遣散去軍屯。等安南國的人馬撤回雲南後,三護衛幾乎都駐紮漢王府內外。
這時他到了北邊廣智門軍營。軍營營房就在校場附近,此地現在駐紮的是中護衛大部人馬,指揮使韋達。這裏的武將們都來迎接了,朱高煦隨便問一些戍守換防之類的事。接着他走進一間署房,便揮手讓大伙兒散了。
當年燕王府發動「靖難之役」,已經過去九年,朱高煦試圖感受其中隱約的關係。忽然他想到了一個無關緊要的人,靳石頭。靖難初這個小卒年紀不大,頭兩次偶然與之攀談,朱高煦連名字也沒記住。
「靳石頭在中護衛?」朱高煦問韋達,「征安南國之戰時,他與安南人阮智去升龍城打探消息,立了功,我說過讓他做百戶。」
韋達恍然道:「末將馬上叫他過來!」
等了一小會兒,靳石頭便跑步到了這間兵營署房,他氣喘吁吁地抱拳道:「末將靳石頭,拜見王爺!」
朱高煦點了一下頭,算作回應,他打量了靳石頭兩眼,看到此人已經完全長成了一個敦實黝黑的漢子……畢竟已經過去那麼多年,少年郎也正該變成這個樣子了。
朱高煦開口道:「最近整個城裏都有些風聲,靳百戶是甚麼想法?」
靳石頭正色道:「末將等唯王爺是命!」
朱高煦皺眉道:「我問你自己怎麼想的。」
靳石頭想了好一會兒,有點尷尬道:「王爺,末將嘴笨……」
朱高煦忽然和氣地笑了一下,改口道:「我記得在安南國時,你說想一刀砍了你那媳婦,沒殺罷?」
當時靳石頭說過他媳婦有個姘頭……朱高煦一提起此事,旁邊的大將們都不禁憋起了笑。過去的時間不久,經人提起、大將們似乎想起來了。
靳石頭的臉頓時漲|紅,搖頭道:「沒有。俺升了官,那娘們悔得很,又是認錯又是討好。俺想着孩兒還是親|娘養着好,終究是算了。不過俺一回來就在外頭找到了個相好,現在拿着官俸,里里外外當着大爺,挺舒坦……」
「哈哈哈……」幾個大將終於憋不住了,頓時哄堂大笑。
才過去了幾個月,靳石頭的想法、與當初已是完全不同。一個人的心境,或許並不是慢慢改變的,而是一瞬間變的。
朱高煦沉吟道:「若是傳言成了真,本王起兵了,你怕不怕?甘願不甘願跟着干?」
如此直接的話說出來,屋子裏馬上安靜下來。
靳石頭想了一陣,說道:「在王爺面前說句掏心窩的話,俺真沒覺得怕。王爺是先帝的皇子,手裏有那麼多兵,不是俺一個人為您干那大事。王爺打仗也沒害過弟兄們!」
他停頓了一下,一本正經地繼續道:「大事俺也想不明白,不過心裏明白一件事,王爺比俺富貴多了、也厲害多了!這些年俺聽命於王爺,王爺心裏也想着俺們。王爺說干、那自然要干!再說了,俺能從軍士升百戶,將來王爺打下了江山,俺這官指不定還得升一升……」
「靳百戶說話不知輕重,王爺恕罪。」韋達立刻抱拳道。
朱高煦道:「不想做將軍的軍士,不是好軍士。」他接着又問:「靳百戶手下的弟兄,都是甚麼說法?」
靳石頭比剛才放鬆了不少,大約是朱高煦表現很隨和、也一直沒怪他說錯話,讓他莫名產生了某種自信。
靳石頭尋思了一會兒,說道:「說啥的都有。好些人和俺當年一個德性,壓根不會想戰場上的難處,巴不得早點干。他們聽了些風和雨就做起了夢,成日指望着王爺這樣威武有名分的大人物,帶着大伙兒奔富貴!」
屋子裏很安靜,只有靳石頭在那裏誇誇其談。朱高煦也不再像當年一樣說話,說甚麼平淡的日子才是最可貴的屁|話了,因為他現在急需弟兄們為他賣命。
靳石頭又道:「還有好些人不說啥,眼下只管聽命於俺,也知道俺聽命於上頭,奉的是王爺的軍令。」
就在這時,越州衛指揮使馬鵬在旁邊說道:「王爺,末將有些話,不知王爺願不願聽?」
朱高煦轉頭道:「說。」
馬鵬道:「王爺聽說過『穿青人』嗎?」
朱高煦搖了搖頭。
馬鵬道:「末將當年在越州東山的夷族山寨里,投奔了漢人劉把事。劉把事在夷族山民里很有些勢力,不僅因為他與越州前土知州龍海、阿資等有舊,而且他手裏正有一幫『穿青人』,所以很有實力。不然那些夷族土人,根本不會搭理他一個漢人。
穿青人就是漢人、逃亡的漢人軍士!
在雲南貴州等偏僻的衛所,地薄山高道路難行,甚麼都缺。軍屯的弟兄們幹着繁重的活、吃着糠菜,命賤如狗,日子非常難過。官府要調他們去這樣的衛所時,當然無人願意,不過軍戶無權無勢、沒法子反抗上峰。只得忍受!
但往往那些衛所的地方,山高皇帝遠,武將違|法盤剝欺壓過甚,軍士們實在不堪忍受,解脫之法便只有逃亡。
逃亡的軍士決不能被抓回去,否則全家都會被治重罪!他們一般會逃到更偏僻的山裏,一種選擇是去在既沒有官府勢力、也沒有土司勢力地方苟活,這種地方被穿青人稱為『生界』,過着形同野|獸的日子;另一種便是乾脆投靠土司,當土人的走狗和奴隸。
劉把事便籠絡了許多雲南貴州邊境『生界』的穿青人,一起投靠了土司。」
朱高煦聽罷若有所思,良久之後才回過神來,對馬鵬道:「你說的這些事很有用。本王就藩雲南之前,真沒去過那偏僻艱苦的衛所,連那些地方的人也一個不認識,生界、穿青人,我還是頭回聽說。」
馬鵬抱拳一拜,對自己講的事不作置評。
朱高煦一來就是宗室貴人,接觸的大明朝人多是富貴者,偶爾會與靳石頭這等底層結識,但靳石頭怎麼也是藩王府上的軍士……這個世道,果然還有一些他到現在也沒了解到的人。
他雙手拍在大|腿上,人便一下子站了起來:「走了!」
朱高煦走出署房,見校場上聚集了許多將士。不知武將們出於何種心思,把好些人馬都整齊地排在了空地上,好像要給漢王增加排場一般。
趙平牽着一匹棕馬過來,朱高煦翻身上馬,拍馬來到空地上,瞧着站在那裏的隊列。
他應該說點甚麼,想了許久便大聲道:「大明軍戶,守着最艱險的山,幹着最重的活,冒着最大的險,保障了大明江山穩固、百姓安寧。弟兄們不是農奴!我若能做主,定然給弟兄們發軍餉、封良田,讓軍士堂堂做人,叫那小娘都願跟你們!」
這時一個武將大喊道:「漢王才是咱們的王,漢王常勝!漢王!」
「漢王,漢王……」眾軍跟着吶喊了起來,喊聲此起彼伏。無數的眼睛都注視着騎在馬上奔跑的王。
朱高煦又大聲道:「要將士有武德,必先善待之!本王說到做到。」
……不久後朱高煦回到了漢王府,鐵面人見面便道:「漢王真乃大才,世人攻城,漢王攻心、天下軍心!此等爭戰,甚麼人都不重要,只有天下諸衛軍士最重要。武德這個詞,實在是神來之言。」
朱高煦道:「李先生過譽了。」
鐵面人道:「在下以為,漢王還須頒一份法令,用實際的好處收買軍心。」
朱高煦提醒道:「有些軍制沒法子,咱們也要考慮將來的軍費。」
鐵面人沉聲道:「不必管那麼多,反正先許諾了再說。只要能贏,法子總是有的……」
朱高煦明白鐵面人說的法子是甚麼,畢竟他的先父朱棣幹過不止一次。他頓時瞪了一下眼睛,不置可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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