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天夜裏,在柳明和蘇軾的邀約下,王安石來到對方下榻的會館小敘。
夜色漸濃,月華出現,繁星點點,舉杯邀明月,對影成三人。
蘇軾舉杯說道:「介甫,我敬你一杯。憑藉我的感覺,你將來定能位極人臣,做出一番事業來。」
王安石不介意道:「位極人臣不人臣,我不介意。但是,作為臣子,自然要盡一份自己的能力。如今宋王朝積貧積弱,北有遼國,西有西夏,各方面都受到鉗制,必須要有所變化。」
蘇軾點點頭,說道:「范公不是因此進行了慶曆新政的改革,提出抑僥倖、精貢舉等措施。尤其這精貢舉,抑制了那些太學子弟走捷徑的路,反而給我們了機會。」
提到此點,王安石雙眼發亮,說道:「不瞞二位,我對這之前的科舉考試,早有不滿。天下的禍患所在,不在於人才不多,在於君上不想要眾多的人才;不在於士子們不想有所作為,在於君上不想使士子有所作為。使用人才,這是國家棟樑,得到人才,國家就會安定而且繁榮,失去人才國家就會敗亡受辱。然而君上不想要人才眾多,不想使用人才,這是為什麼?」
見王安石這般犀利言論,柳明和蘇軾都有些適應不了,兩人對視一看,明白自己得拿出些真本事,否則很有可能讓這位臨川貢士小瞧自己。
柳明率先說道:「君王不想要人才,是不是君王對於自己把控整個朝局的能力過於自信?」
王安石點頭道,「會元郎說得很是。這是其一,君王認為人才的得失對治亂的天數沒什麼幫助,所以安然地放縱自己的想法,而最終陷於敗亡動亂危險受辱。其二,有的君王,認為自己高官厚祿能夠足以誘惑天下的士子,因此自己可以傲慢地對待天下士子,而士子們都會奔向自己,但這也最終會陷於敗亡受辱罷了,這是其二。」
王安石侃侃而談道:「還有的君王,不尋求怎樣發現培養任用人才的方法,恐懼憂愁地認為天下實在沒有人才,這也最終會陷入敗亡受辱,這是其三。」
王安石提起了話頭,讓蘇軾和柳明很感興趣。當夜,三人青梅煮酒論英雄,談得十分歡暢,全都喝得酩酊大醉。
殿試安排在四月初八舉行,前一天晚上,會館裏又瀰漫着激動和不安。激動的是明天就要金鑾殿面聖了,朝為田舍郎,暮登天子堂的夢想終於實現了。令人不安的便是,這一次的殿試,實在是競爭過於激烈。在貢士們看來,蘇軾、柳明、王安石的出現,使得前三甲幾乎已經被包攬,自己將來估計無緣入中書省和樞密院了。
而這頭,柳明的心更是十分篤定。王安石對於當今朝廷外交、治農、經商以及軍事等方面,了解得十分精通,有着極深的見解,估計這殿試第一,非他莫屬。
柳明心想,自己即使排在這震爍古今的荊公之後,還有什麼可抱怨的呢?
由於明日需要進宮殿試,晚飯後沒過一個時辰,會館內就集體熄燈就寢了。柳明躺在床上,胳膊枕着腦袋,閉上雙眼,回憶着省試以來種種經歷,很快便睡着了。
第二天一清早,會館外便車馬嘶鳴。鴻臚寺的一眾官員挨個敲着這批貢士的房門,也不管對方睡沒睡醒,直接拉了出來,再次強調了下如何行禮,如何叩簾,步子怎麼邁,見到人怎麼叫。
柳明等人又是洗耳恭聽了一番宮廷規矩,便跟着鴻臚寺官員的車馬,來到皇宮外等候。
就在宮門外等候的間隙,柳明等人也趁着機會瞄了眼這皇宮。這皇宮修得瑰麗雄偉,正門宣德殿五座大門,裝以金釘,飾以紅漆。城牆磚石相間,雕鏤着各種形狀的龍鳳雲彩。
飛檐斗拱,樓台殿宇,層層排列的椽子,用亮麗琉璃瓦覆蓋,兩旁曲尺形的朵樓,也都飾以朱紅彩繪的欄杆。
柳明等人列隊,領着發放的考牌,穿上貢士服,在東門外列隊。
這時,天色已亮,門外官員開始入朝,身穿緋色官袍,佩戴金魚袋的三公九卿們款步入公。領頭的便是一位鶴髮童顏的樞密使龐籍,他威嚴萬分,冷漠地掃過了諸位貢士。緊跟其後的是同平章事晏殊晏大人,倒是比那龐籍,多了一份平易近人,他溫和地看着諸位貢士,接着向前走去。
這些貢士們,看到這些一品大員後,心情異常激動,個個浮想聯翩,這今後的幾十年,說不定自己也會有那一天。
柳明在行進的官員隊伍中,看到一張熟悉的面容,身穿大紅官袍,繫着金銀腰帶的翰林大學士富弼。那富弼也看見了柳明,立即臉上露出親和的微笑,伸出手指了指遠方的崇政殿,意思是在那裏匯合。
那些考生,見柳明與那一品大員還有聯繫,個個臉上露出羨慕,不過想想也是,人家可是紅得發紫的幸運兒,能夠拜范仲淹為師,自然人脈關係非常人可比。
接着,樂聲大起,簫聲鼓聲同時響奏,在官員的引導下,柳明等人穿過內廷城牆三道門,來到那宏偉的文德殿門口。
皇宮威嚴肅穆,金碧輝煌,讓所有考生都大為讚嘆,不枉此行。
就連柳明此時,也是情緒飽脹,他回頭看了看蘇軾和王安石,兩人也同樣精神振奮。
考生們小心翼翼地邁過文德殿紅漆門檻,立即在官員引導下,山呼萬歲,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柳明趁着機會,望那九五之尊的龍椅上看去,只見一位慈眉善目的中年人,頭戴通天冠,一身絳紗袍坐在高高的上方。
在這個象徵着權威和至尊頂峰的殿堂,所有考生都有一種發自內心的震懾。
旁邊的監考官高聲道:「殿試開始,請官家退朝……」
日後被賜予廟號宋仁宗的趙禎坐在龍椅上,忽然做出個手勢,旁邊的宦官立即說道:「且慢,官家有話要說。」
所有的官員以及一眾貢士都抬起頭來,看着這位九五之尊上朝後的第一句話。
趙禎開口道:「各位殿試考生,一路從解試披荊斬棘而來,十分不易。按照禮制,殿試開始,朕就該退到屏後。只是……」趙禎托腮微笑道,「朕忽然覺得,這露一面,實在是太過於短暫。想跟各位多聊兩句。」
趙禎開口後,底下的年輕貢士們激動萬分,心想就我們這屆殿試幸運,還能夠跟皇帝對話。
「嗯,這樣吧,你們朕都不認識,朕就選個代表吧……」趙禎翻着名冊,點到,「襄陽貢士李克誠……就你吧。」
叫李克誠的這名貢士,在眾人羨慕的眼神中出列。然而,其他人都不知,這李克誠體弱多病,人也膽小,被叫到之後,心臟狂跳無比,腳步也酥顫着。
李克誠立即跪拜在地,臉色慌張。
趙禎微笑道,「平身吧,起來說話。」
李克誠費了好大勁,才站起來,腦袋嗡嗡作響。
「李克誠,朕問你,初來這文德殿,感覺如何?」趙禎平易近人地笑道。
趙禎知道這些貢士緊張得很,所以也就選了個輕鬆的話題,想讓他們放鬆一些。可他沒想到,這些貢士,可是從來沒進過皇宮,可是沒見過皇帝。陡然之間,普天之下的君父問話了,即使是日常的家常話,也不免腿腳顫抖,慌亂無比。
這位李貢士腦中想出一個比喻,顫聲道,「啟稟陛下,學生見這文德殿,威武雄偉,好比……好比……」
這李貢士本想說好比玉皇大帝的仙宮,拍一拍官家的馬屁,沒想到這一激動,血氣上涌,突然感到無比噁心,胃中一酸,哇哇地將早飯給吐了出來。
頓時文德殿有一股穢氣傳來,文武百官,無不掩面。
旁邊的幾個機靈的宦官,立即拿着濕布上來,一頓抹擦,忙亂無比。
那李貢士一時間稀里嘩啦無法控制住,倒是惹惱了旁邊的太子太傅大人,太子太傅沉聲道,「好你個不知輕重的舉子,竟然把文德殿比作你口中的穢物。那我們的官家又成什麼了?」
見當朝宰輔大臣發話了,其他貢士個個心驚膽顫。心想這位李貢士,真是倒了大霉了,在哪吐不行?非要在皇上面前吐。
太子太傅離那貢士最近,也是被那穢物氣味熏得最為嚴重的,心情十分差,他舉起笏板,高聲奏道,「啟稟陛下,此位貢士,在此胡言亂語,將文德殿比作穢物,實在是目無長幼,藐視君父。微臣建議廷杖三十,剝奪貢士職位。」
這李貢士一聽,雙腿頓時發麻,癱軟在地,連嘴角的唾沫也忘了擦,呆呆地站在那裏。
柳明和蘇軾也是心中一沉,心想李貢士真是倒霉得很,但是這廷杖三十,也未免有些重了。可惜,他們現在在這朝堂上地位最低,根本沒有說話的份。
然而,一旁的王安石卻顯得非常激動,他似乎想要為李貢士辯解,無論柳明怎麼朝他使眼色,他都視而不見。
殿外幾名禁軍手持殺威棒,已經等待在旁,氣氛十分的緊張。
文德殿內,瞬時寂靜無聲,針落可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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