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空青光四作,風起雲湧,瓢潑大雨直貫而下,豆大的雨點落在知縣府庭院內。
閃電像巨蟒在雲層上飛躍,一個暴雷猛地在窗外炸開……
青光映射着楊立武慘白如鬼的臉龐。
「依照卑職來看……那柳明劫持死刑要犯,實乃是膽大包天。必須依照宋律,給予嚴懲!」楊立武冷聲道,「大人以為如何?」
「這……」何知縣手心都是汗,心想這楊立武夠毒的。不但將自己的罪名,全數洗白。更是要害這縣裏最有名的讀書人。
何知縣也是個讀書人,他自然明白,如若答應了楊立武,自己便同那昏官無異。這柳明學富五車,出口成章,將來必有大為,誤了其前程,真是天理難容啊。
何知縣貪玩了些,懶了些,可是是非觀還是有的。
楊立武似乎早有預料,他不緊不慢道:「大人要做青天大老爺,名垂青史,倒也無妨。我等草吏,一直是在泥地里摸爬滾打,不怕髒。大人不願意動手的話,那麼便由下官動手。」
「你要殺人?」何知縣顫聲道。
「此等惡人,自然除而後快。」楊立武摸了摸下巴上的黃須,「不過……如若大人幫忙,我楊某保證,不加害柳明性命。他若是能夠蹲得十年八年班房,我也算是滿意了。」
何知縣見楊立武如此無恥,心裏氣憤之極,可是,自己的七寸都被對方捏在手裏,已經心有餘而力不足。
「大人……」楊立武上前一步,緩聲道,「下官知道,再過兩月,大人的三年任期即滿,屆時必然高升另謀他就,離開了這是非之地。我等保證,費縣衙,上下鐵板一塊,絕對對大人這三年來的政績讚不絕口。只要大人能夠幫助將柳明送入縣獄,小的自然願為大人的風評和前程獻力……」
這句話,擊中了何知縣的軟肋。
本朝對官員考核課績,仍然沿用唐、五代的舊制,文臣三年,武臣五年。任期滿之後,上級會對外放官員給予考核,劃分數等,再給予賞罰功過。
至於像青州這般偏遠州區,考核更加寬鬆,大多數官員都能得到升遷。
只要閉着眼睛再過兩個月,自己就能帶着縣裏同僚與下屬甚至是縣民滿意的風評而去。
到時候,換個州升遷,繼續平穩的走自己的仕途。
這是多麼大的誘惑!
一陣狂風颳過,雨水傾泄進屋來,打在何知縣迷茫的臉上……
暴雨過後,費縣一片狼藉。幾處簡陋的民屋都被大雨衝垮,露出斷壁殘桓。不少民夫正扛着木樑,推着推車,在敗壞處修葺。
何府。
何知縣臉色蒼白,坐在正廳。他時不時拿起案幾的茶盞,又放下,一副坐立不安的模樣。
「老爺……」門房來稟報道,「柳公子來了。」
「讓他進來……」何知縣連忙招手,同時不安地看了看右側的山水畫屏風。
「大人……」柳明掀褂邁步進來,拱手道,「大人派人叫我,學生便立即趕來了。」
「嗯……」何知縣臉上強做鎮定,「柳明,舉報有功,本官心中已有計劃,即日便會捉拿對方。」
柳明平靜地拱了拱手:「大人明斷。」
「不過……由於屆時要當堂審訊,你再將如何進入縣獄放火救人一事,說給本官聽一遍。」何知縣撫須道,「當然,你無需擔心。進入縣獄放火,也是情急之下的非常手段,本官恕你無罪。」
何知縣說此話時,又不禁瞄了一眼屏風。
此時,屏風後面,有一名書吏正攤開筆墨,柳明所說的每一句話,每一個細節,都會被記錄下來,成為呈堂證供。
而一門之隔的內堂,楊立武則帶着數名差役埋伏於其中。按照他的計劃,只要記錄完畢,幾名差役便會趁柳明不備,出其不意將其擒拿,然後關到縣獄定罪。
只要罪名成立,那麼一切便是板上釘釘。
何知縣在最後一刻,還是軟弱爬上了心頭,答應了楊立武。
此時此刻,他看着柳明,心裏五味雜陳。
「大人是要學生將救人一事細細說來?」柳明一臉平靜地問道。
何知縣覺得這柳明,目光如炬,似乎氣場十分之強大。他現在做了虧心事,心虛不已,不知不覺避其目光,低頭瞧着地板。
「大人若能除去楊立武,便是造福鄉里,除去一害。學生在此替鄉親們謝過大人……」柳明深深鞠了一躬。
何知縣眼眶一熱,頓時心中愧疚萬分。看着柳明年輕的面容,他一恍惚想起了七八年前自己考科舉的模樣。當年的何知縣,金榜題名,何其意氣風發?
金鑾殿面聖,官家當年的話,至今還縈繞在何知縣的心頭——
「諸位愛卿,為官不易,誘惑頗多。各位在躊躇膽怯之時,當記住,爾俸爾祿,民膏民脂。下民易虐,上天難欺。」
這是官家在告誡自己,要為官清正,為百姓造福,不畏權貴,為朝廷建言獻策。
年輕的何知縣當日便在殿上暗暗發誓,一定答應對官家的承諾,做個好官。
可是,沒想到世事無常,此後碌碌無為做了兩個縣的知縣,何知縣的銳氣也被磨滅了。
「下民易虐,上天難欺……」何知縣回想起這句話,心緒難平。
他還是那個當日站在金鑾殿上鄭重宣誓的進士嗎?
為天子建言獻策,為百姓造福一方,自己當初的宏志都到哪去了?
何知縣看了看案幾前的烏紗帽,臉色一凜,胸中一股熱血湧上心頭。他咬住嘴唇,示意讓柳明靠近過來。
柳明會意地走了近來。
「柳明,你要把之前如何進縣獄的事情,一五一十地說出來。」何知縣故意朝屏風那邊大聲說道。接着卻飛快地揮筆在宣紙上寫下了一行字,翻轉過來,給柳明看。
柳明低頭一瞧,只見幾個龍飛鳳舞的字——「屏風後有人,立即否認縣獄放火一案」
何知縣朝他努努嘴,使着眼色。
只要柳明否認入獄放火之事,那麼他暫時可免牢獄之災。
何知縣心想,自己只能盡這點力了。
那柳明微微點頭,伸出手拍了拍何知縣的肩膀,眼神透着沉着。這使何知縣突然有了一種錯覺,他覺得面前這位十六歲的青年後生,有着一種不同於年齡的冷靜和智慧。
「大人……關於縣獄放火之事……」柳明昂起頭,「的確是我所做!」
何知縣意外至極,心想自己有意救這小子,怎麼這小子卻不按常理出牌。
「為了解救紀飛,我迫不得已,使用計謀,進入縣獄……」柳明侃侃而談。
那何知縣嚇壞了,拼命朝對方做着手勢,示意他不要往下說了。他望了望屏風後面,肯定那些書吏正刷刷地記錄在案呢。
「那楊立武,褻瀆公器,尸位素餐,暴虐欺民……為了縣裏一方百姓,我也得如此去做!」柳明一臉正氣。
何知縣心想,這青年後生倒是罵得文采飛揚,說得大義凜然,義正言辭。可是就算對方嘴裏說出花來,還是難逃入獄一劫啊。
想到此,何知縣不禁捶胸頓足,直嘆自己的無能。
何知縣雙膝一軟,跪了下來。
「老父母何故如此?」柳明連忙上前幾步,將其扶起。
「本官只是傀儡一個……愧對公子,愧對費縣百姓……」何知縣跪在地上就是不起。
自己算是完了,雖然保住了官位,但是殘害讀書人,這將來是要被釘在歷史的恥辱柱上的啊。
就在這時,正廳側面轟隆一聲,屏風倒地,從裏屋衝出來數名如狼似虎、膀大腰圓的衙役。
「刁民柳明!你未經許可,擅入縣獄劫持死囚犯,本差奉典史與大人之命,將你緝捕入獄!」一名黑臉差役,亮出佩刀。
瞬間,四五名名差役都氣勢洶洶地上前將柳明圍住。
柳明轉身看着這些差役,露出嘲諷的眼神:「光天化日,朗朗乾坤,你們想陷害讀書人?」
「不簡單啊。」一陰沉之聲在屋內響起。
楊立武緩步而出,慢慢走到柳明面前,一雙蛇眼盯着對方,嘴角的橫肉掛起,露出似笑非笑的表情。
「楊立武……」柳明應道。
「楊大人的名字,也是你叫的嗎?」旁邊一個惡狠狠的胖差役就要上來抽柳明耳光。
「哎……對於解元郎,咱們要尊重。」楊立武制止道。反正柳明現在已為魚肉,他也不急着懲罰對方。
「先扶着何大人進裏屋休息,我想跟解元郎單獨聊聊。」楊立武一揮手,對差役吩咐道。
那何知縣是一點辦法都沒有,現在自己早已成為了被架空的傀儡。一切,只能聽楊立武安排。
「來……給解元郎沏茶。」楊立武指着身旁的座位,說道,「坐吧。」
「你怎麼不綁我了?」柳明問道。
「不急,不急。」楊立武陰笑道,「想吃牢獄飯,那急什麼?等會有你吃的。先給你講講道理。」他臉上帶着一種獅虎捕到獵物,不急於吃掉卻先玩弄一番的表情。
「你們這些讀書人啊……」楊立武搖頭道,「覺得自己學了不少道理,就熱血沸騰想做出一番大事?我以前當兵做伍長的時候,隊伍里有兩個讀書人,都是酸秀才,想要學那班超投筆從戎。打仗之前,跟我講了很多大道理,什麼天下興亡,匹夫有責。結果呢……」他嘿嘿一笑,「到了戰場之上,見到那血淋淋的場面,看到有人頭顱被砍掉,有人身子成兩半,那兩個讀書人,全都腿發軟,連步子都邁不出去,屎尿都撒在褲子上……」
楊立武摸着下巴道:「從那一刻,我便得出個結論。讀書人,除了當官一條路之外,干別的都是個廢物。」他失望地看着柳明道:「解元郎,你幹嘛不好好讀你的書,摻乎什麼別的亂七八糟的事呢?你覺得進了牢獄,還有好日子過嗎?」
「你們這些讀書人,沒受過罪,就不長記性。知道我們在牢獄裏怎麼對待犯人的嗎?你可知道站籠?」楊立武的眼神興奮起來,「那是一種特製的木籠,上端是枷,卡住要犯的脖子,腳下必須要墊磚,才能勉強站立。若是受罪輕一點,磚墊多些。受罪重一點,磚就少些……為了防止被吊死,只能墊着腳尖站着。」
楊立武上下掃視着柳明:「解元郎,你細皮嫩肉的,能在那站籠站多久?」他的眼睛眯成一條縫道,「你覺得,我會在你腳下,放幾塊磚?」
聽了楊立武這番話,柳明不禁渾身打了一個寒顫。
「現在後悔了嗎?」楊立武看着柳明,眼神露出肆虐的笑容,「解元郎,英雄可不是好當的。這站籠站完之後,還有水牢等着你。這水牢裏的水,可不是你柳府沐浴飄着花瓣的清泉水哦。那可是一攤死水,裏面飄着各種蟲孑,腥臭的很。水過腰,你就裏面呆上三天三夜。我跟你說,出來之後,腰下面基本上都泡壞了。」
楊立武此時停頓了下,眼含深意道:「若是你能夠答應我一些條件,我自然也會讓你的罪瘦得輕些……」
「狡童?」柳明面無表情問道。他自然聽過周丁講述的楊立武那些齷齪事。
「對,狡童。」楊立武雙眼放着光,手慢慢伸向柳明,「這牢籠里,有不少犯人,便是這般脫罪的……解元郎,你這俊俏少年,勾了多少大姑娘小媳婦的心……」
就在楊立武的手迅速伸過來的一剎那,柳明飛快地從懷中拔出一物。
「鋥」的一聲,屋內白刃亮過。
只聽撲哧一聲,白刃入肉聲,再聽到「啊呀」一聲慘叫,楊立武的表情極度扭曲,驚惶地看着自己被匕首釘在桌上的右手。
他沒想到,這柳明,平日裏文質彬彬,竟然掏匕首速度如此之快。
他顫抖的右手,無力地蜷曲着,那匕首扎得極深,桌上一攤攤紅色的血跡。
屋內的差役立即手忙腳亂起來,誰都沒料到,這柳明,關鍵時刻,還是如此的血性。
楊立武喘着粗氣,閉着眼睛,臉上一僵,用左手迅速將匕首拔出,腳一軟,癱倒在地。
「給我把柳明綁起來!」他憤怒地吼叫着,「押入大牢!」
幾名差役給柳明戴上木枷,將他推推搡搡到院中。
楊立武捂着傷手,滿眼血紅,透出殺氣吼道:「柳明,你等會可知牢獄的滋味?」
柳明看着楊立武,冷笑道:「你還真以為你是費縣的土皇帝嗎?」
楊立武咧嘴,露出邪惡狠厲的目光:「這費縣……有人敢惹我嗎?」
「有人敢阻撓我嗎?」
他臉朝蒼天,瘋狂大吼道:
「有人敢忤逆我嗎?」
這一聲吼叫,囂張至極。
然而,此時,院外一譏諷之聲響起:
「一個刀筆小吏,卻如此猖狂!」
(哇,自己都被自己的文筆震撼了,求推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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