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眼中公孫紋龍的臉陰晴不定。
終於,他爆發出連綿不絕、稀奇古怪、夾雜方言胡語的咒罵,轉身揚長而去,消失在我的神念外
——地藏獅子被他拋在我們這裏。
「我把解三屍蟲的經文誦出,也放了我吧。」
捲毛獅子嘀咕。
「等我們與石長老匯合再說;現在解了名利圈,你如果暴起傷人呢?」
上官翩翩言罷,忽地以手加額,身體要傾倒下來。顏若琳立刻把她扶住——青衣少女的臉色現出深深的倦容。我從納戒取黃芽丹給青衣少女服下,翩翩的臉色稍霽。
「無妨事,只是累了。多謝。」她對我說。
「公孫紋龍的氣勢對於少城主太強了,你能連撐數個時辰,已經十分難得。」
南宮磐石招呼伏在屋角窺伺的藺家童子過來,對青衣少女道,
「這是我的便宜侄兒。現在,你奉令去縣衙命縣令稟奏凌牙門的大人物來此護衛上官少城主。辦成這件事,少城主就帶你去凌牙門。」
童子望了南宮磐石一眼,毫不怯生地向上官翩翩行禮,
「曼陀羅縣民藺天河見過少城主,定不辱命!」
然後,孩子一溜煙地往外面跑去。
上官翩翩思忖了下,借顏若琳的平安珠和石子明聯絡,
「這個藺家孩子的水靈根不錯,是仙苗,我會向本宗的渡人院推薦的——南宮世子,我們談正題吧。你的情況太突然,宗門沒有考慮過這個意外——能否請南宮世子詳細說下,我們再做打算。」
……
石子明持節杖從凌牙門的陣法趕來與我們匯合。金雲翹腦中穴竅內的三屍蟲已經被他用《太上殺蟲經》驅除,在城主邸靜養,旬日內當痊癒。
他為我們四人一一調理內外傷勢,至第二日日出,我們五人便暫借了藺家的大廳議事。
凌牙門的五百直屬金錢兵把數十畝的藺宅圍成鐵桶一般。本郡的五百外藩金錢兵又加圍上一層,那個金丹下層的太守親自帶隊在四周巡邏,曼陀羅縣的縣令則擔任他的巡邏副手。
地藏獅子在我身邊的一張小榻上趴成一個「大」字,百無聊賴地哼着。金雲翹的三屍蟲已除,他失去了利用價值,生死隨我們發落。
我問獅子狗被名利圈套上是什麼感受,為什麼這麼淡定。
「神通是修真者與妖的第七識,也是我們和只有六識的凡物區別。被名利圈套了,我的神通被禁錮,就像凡人被剝奪了六感——想像下盲人你就能明白。我變大過三次,又變小三過次,名利圈隨我變化,我始終無法擺脫。你們人類的聖賢說過:既來之,則安之。既然我的命運不在自己掌握中,只好隨着你們的意志飄蕩了,急也無用。」
地藏獅子換了個姿勢,把身體盤起來。
「你也學過儒門聖賢的典籍?」我順口問。
「恩,在北大荒洲也有儒者和修真者傳授文明。我們妖讀儒典和道書既是要洞悉人類的詭計,也是要認識自己的本來面目——這是更重要的事情。妖只有認識自己的本來面目,才能明確自己的道。」
「哦?」
我略微有些好奇——原來北荒在我的印象里僅是白骨遍野的不毛地帶,傳說妖魔把遺存在那塊大洲上的人類圈養起來當牲口吃——沒想到北大荒洲迄今還有文明的傳承。
「你的本來面目不就是一隻像狗的獅子嗎?」
——照照鏡子他就能明白。我想。
「可我時常對自己的面目迷惑——我從吃人開始修煉道法,但越修行卻越覺得自己越像是一個人,那種感覺非常的怪誕——誠如你們修真者是人中的異類,我們妖也是禽獸中的異類。」
地藏獅子的雙耳貼緊腦袋,泰然地打起呼嚕來,渾然把生死置之度。
南宮磐石的講述也到了重點部分,
「……武神周佳的僱主僅僅要求他奪取我的心臟。我抵擋了周佳十個回合落敗,他就放過了我的性命,額外答應滿足我一個小要求。我交涉的結果是,周佳在我心的位置貼了一張延命四月的鎮心符——他的僱主會在雲夢城保留我的心到十月十日——在那天前,我會努力爬到那裏,把自己的心取回來。」
他環視眾人,目光最後停在石子明身上,
「我個人的想法是——邀一些我信得過,和南宮家沒有利害關係的金丹朋友,和我一道去雲夢城取回心——南宮磐石或者無心而死,或者得心而生;但沒有結果前,我不會回南宮家。崑崙和龍虎兩大宗門的計劃如果和我的想法出入太大,我只能對這兩大宗門的好意謹謝不敏了。」
我問兩個修真界掌故爛熟的少女,
「雲夢城在哪裏?」
「不知道。」顏若琳回答。
「雖然不清楚,但大致在五毒瘴林與龍蛇大澤的交界之間,或許有雲夢城的入口。」上官翩翩沉吟道。
——那不是正好在我九難試的路途上嗎?
我取出爛熟於心的五洲三界的地圖,反覆看了數遍,圖上果然沒有雲夢城的標記,
「雲夢城不在大正王朝的版圖裏嗎?」
我問。
「雲夢城是武道時代的楚國王城,後來淪為埋葬在龍蛇大澤里的死城——七百年都沒有出世了,鬼知道在哪裏!」
紅衣少女抱怨。
我要過九難試諸關,調查過龍蛇大澤的文獻——大澤方圓三千里,外圍終年籠罩不見五指的大霧,蟄伏了無數凶獸;內里是諸多廢棄的古代城池,或者被妖魔盤踞,或者是盜賊的藏寶窟。藝高膽大的盜墓者與尋寶者也頻頻光顧大澤。
——古時的龍蛇大澤也曾是風調雨順的九州通衢與魚米之鄉,但在妖潮和修真者間的戰爭中荒廢了。
「唉,雲夢城是我宗的周祖師當年親手埋葬的。」
上官翩翩尷尬地一笑。
我愕然。
石子明撫須,娓娓道來:
「雲夢之役是修真界的古史,也是讓天下大變的一件大事,還是讓我為原師侄講解下
——武道時代帝都的朝廷飄搖不振,中土大半被七國諸侯割據,他們都有問鼎天下的志向,也對修真者變動天下的秩序不滿。當年和龍虎宗本山毗鄰的那個霸主就是定都雲夢城的楚王,在諸侯里,他尤其忌憚修真者的勢力。
周祖師晉升為返虛者後,那個楚王驚怖萬分,便在全天下散佈周祖師是天下三害的童謠,又糾集了二十八元嬰和五百金丹布成大陣,要鏟盡龍虎宗,一線生機也不留下。
於是,周祖師攜宗門精銳和楚王在雲夢城約戰,我們崑崙、劍宗、乃至星宗都站在了龍虎宗這邊。最後,周祖師用霹靂手段殺盡楚國王族、貴族,所有與楚國勾結的大小修真門派。
如果說,武道時代初誅殺獨夫是我們修真者動搖天下的開始;那麼雲夢之役後,世俗間的一切諸侯都唯我們宗門馬首是瞻,世俗界完全置於我們修真界之下了。
此役後,宗門把楚國的國人遷徙到龍虎本山的洞天裏,雲夢城的靈脈也悉數奪回本山,此城就成了死城。沒有了靈脈護持,雲夢廢城就被龍蛇大澤的濁氣漸漸侵染,最後不知所蹤了。」
我歪頭想了會
——其實那個楚王說周楚南是天下三害也不算太錯,周楚南最後還不是滅一大國了。當年宗門和世俗諸侯的鬥爭必然十分慘烈。現在宗門以勝利者姿態回顧往事,都有了定論,可七百年前的人們是看不明白的。
「要我心的人顯然找到了雲夢城的入口,那麼別人也能進去——只要出現過的東西就再也藏不住了。石監察史、上官少城主,你們聽說過雲夢廢城有什麼伏藏嗎?——我想,那個人或許在謀劃什麼大事,說不定可能動搖你們宗門的秩序吶。」
南宮磐石在最後一句強調了下。
(「師叔,我們一道去嗎?正好在你九難試必經之途上。如果這個南宮世子硬要黏在你身上,你也甩不脫他啊——哈,我的道是鬥戰師的道,如果有強手攔路,正好做磨礪我的踏腳石。」)
顏若琳用神念問我,她的瞳孔里寫滿了「躍躍欲試」四個大字。
「南宮世子這樣的身體回去,或許活不過半年就被家中人害死了。南宮大頭目怎麼樣的為人,我以前聽自己父親講過——他對自己的血脈比修真者挑弟子傳承還嚴酷,南宮世子沒有繼承他的能力,不會有好的下場。宗門把無心的他送回去,實際上委託還是失敗了。」
我的腦子忽然一熱,對石子明蹦出一句自己都有點悔的話,
「我們是修真者,這個世界上最有力量和智慧的人物,無橋架橋,有難破難,不怕什麼麻煩。我和琳公主兩人護南宮世子尋心,就當是九難試的一個隱藏關吧。」
——我瞥到顏若琳幾乎要高興地蹦起來,上官翩翩牽住她衣角紅衣少女才沒有失態。
石子明沉吟了下,說,
「迄今我們沒有人知道那個取走南宮世子心的人是誰,有什麼神通,他有何目的,對方像迷霧一般。我不能估測原叔侄這次奪心之旅有多少危險。即便如此,你也要去探探雲夢城嗎?」
「恩。」
——誰叫老子在女人們面前放出話來,要咽回去也來不及了啊。
「好,宗門委託我全權負責助南宮世子脫險,既然如此,我許可你和琳公主去雲夢城一行,路線和你的九難試並不矛盾——南宮世子,你可以與原師侄隨行,我向宗門和南宮將軍稟告你在凌牙門城主邸養傷就是。但途中的生死原師侄未必能護得你周全,另外,途中一切的行動都由原師侄決斷,你不得干涉。」
「極好,這次尋心之旅,原兄是主,我是賓,我盡心輔佐他就是。」
南宮磐石對石子明的建議毫無異議。
「龍蛇大澤我也去過幾次,裏面的凶獸沒什麼了不起的。師叔儘管放心,有我和你聯手,還有斬不了的怪嗎?」
紅衣少女對我歡然一笑。
——鬼才相信你。
我滿懷希望地望了一眼石子明。
——去這樣大凶大惡的地方,宗門有什么元嬰者的法寶賜予我?我要求不高,和氏璧、名利圈、芭蕉扇這種檔次就行。
「恩,那麼就祝原師侄和琳公主馬到成功了。」石子明不再多詞。
——什麼,我什麼都沒有……開玩笑啊……
我眼球滴溜溜轉起來,向他示意。
石子明把我凌牙門這站九難試的勘合簽署完予我,
「啊,如果原師侄通過五毒瘴林需要騎乘,我可以撥三頭六牙白象予你們代步。不過,我覺得還是你們騰雲和走路比較快。」
求他看來沒有指望了。
「上官師姐,上次你為我複寫了本符書,我很感激。這次我還有一個稍微過分的請求,不知道你能答應我嗎?」
「師弟儘管說。這次我沒有幫上你們什麼忙,如果有我可以盡力的,我不會推辭。」
我拍了拍地藏獅子的腦袋,他揉着自己的稀鬆睡眼問,
「你們要把我燉火鍋了嗎?」
「恩,你箍在地藏獅子頭上的這枚名利圈,能不能把這妖獸的一部分神通釋放出來。我想保留他做騎乘的能力,還有順風耳的神通——這樣我們找雲夢城時能方便聽到消息。」
「好,這枚名利圈也借你使用,我轉後把真言也傳你記誦。你功成之後把圈子還我就是。我,我還有一枚防身。」
上官翩翩念動真言。
地藏獅子「咚」地從小榻躍下,身體一舒,變回獅子的大小,汪汪地叫着。
「那我暫時做你的主人了,你以後不能吃人、不能吃修真者。蔬果、肉、丹藥我都分你吃。我有的,你也不會缺。暫時就這麼點規矩」
我撫摸地藏獅子的捲毛。
「不,你就是我的主人。是我新投靠的主人。」他依偎在我懷裏,用舌頭舔-我的臉。
——妖果然都沒有節操。
(「其實,你在他心頭種上一道生死連心符就是,翩翩給你的符書上就有,何必那麼費功夫?」)紅衣少女的神念問我。
(「因為公孫紋龍也沒有在地藏獅子的心頭種上任何東西——他把地藏獅子視作道友,儘管會臨危拋棄,會勾結利用,但不在道友的心上設置任何桎梏,阻礙他的道行進展;我不會比邪魔做得更糟糕。」)
(「……只是要提防他反水……當然,名利圈在他也不會有異動。」)
顏若琳盯着我的臉看了好一會,
「師叔果然是怪人啊。」
南宮磐石拍手,「那麼我們至少有四個金丹,成功的把握又大了一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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