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秘書閣在宮城的西南坤位,帝家保存古今百家典籍、九流圖書的聖地。通常由一個四品上大夫帶領數十校書郎看管和整理圖書。閣外人如要使用閣內珍藏,一律只交付原典的副本。
今年中土天子巡視中秘書閣的日程排在元月七日,文侯說天子會從巳時整瀏覽到午時多一刻,然後禁軍的執戟郎們將簇擁天子去太學考察儒門學者的經術。
——只有我和琳公主兩人受邀去,屆時用樂靜信的三道鏡光見機行事。
崑崙的車馬停在宮城的西小門,一個內侍傀儡給予我們入宮名籍,然後領入中秘書閣。
中秘書閣外的**八方已經駐了近百築基修為的執戟郎。他們的真元和龍虎的水蛇道兵仿佛,只是兵甲稍遜。這近百人對於尋常金丹也是不小的壓力。
和琳公主入閣前,我忽然問宿衛的兩個中層金丹統領,
「朝會時候天子賜我們劍履上殿,參拜不名。如今進入中秘書閣,我們也無須交付自己的納戒和法器兵刃與你管理們嗎?」
其中一人笑道,
「天子一言既出,神龍也無法追上。兩位仙長也莫要擔心有外人行刺聖上——這中秘書閣附加了無數禁制,只有我們這些宿衛能如常通行,尋常元嬰者入內都發揮不出神通,何況不軌的金丹!」
文侯似乎已經預料到了這種情況——我的銀蛇劍和琳公主的隨侯珠都能帶入,何況捎帶來的不起眼法鏡?
閣內的中層金丹大夫恭敬引導我們。
我邁入中秘書閣半步,另一個統領忽然叫住我,把一個鐵箍套在我有令咒的右腕上。
「在下也不知所以然,只是奉帝師之命行事。等仙長出了此閣,這個鐵箍自然失效。」
我晃了晃右臂,自己的念頭無法傳到臂上令咒。我試着摘腕上鐵箍,箍好像在我腕上生根,越摘越緊。
我向統領點首。
念頭和軀殼並沒有其他異樣。劍宗之人會防備我用清羽掌門的令咒影響天子,這也是我們之前的預計。
再一步入閣,我和琳公主互視一眼
——我無法發出神念波動,然後我發現無法用念頭驅動法器和神兵,接着我感到自己的真氣無法流暢運轉。
這座普通的中秘書閣並不簡單,我就一條像拋在沙漠裏的魚,從符寶術法手段無窮的金丹修真者回到了一個金丹武者的狀態——還是無法催動真元逾越音速的金丹武者。
「這種感覺好像誤闖入元嬰強者幻化的壇城,或者說被一個元嬰妖獸吃進了肚子。」
少女輕聲對我說話。她也一樣無法運用神念了。
「宮城下就是源源不斷的天一水靈脈,帝家經營的好陣法!比我們在雲夢法界的壓力都大。」
我感嘆。
「那時候林道鳴破掉了雲夢外法界,原君又護持我們在虛無之雷瀰漫的內法界無事,你當然沒有對壇城與法界真切的感受,這回可補課知道厲害了吧。」
我們螺旋式地層層下降,經過林子般的圖與書。數十個築基境界的校書郎和百餘內侍傀儡分佈各庫,默然無聲地沉思、抄寫、抄寫、沉思、沉思、抄寫……。
除了一庫庫世俗典籍,我還看到了小山般堆積的道家功法和拳譜劍術。
我從書架取下一本居首的《道經總目》略略翻過,又取次位的《武經總目》掃了下。
《道經總目》的功法一路講到築基境煉精化氣的緊要關頭,金丹境的鍊氣化神再無涉及。神通則不出地煞術法的範圍,其中精蕪不分地收入了上千旁門功法和邪術;
《武經總目》以「武理」、「劍術」、「氣功」、「兵法」四大部統御天下武學,綱要分明,脈絡清晰。只是《武經總目》的編著者在序中談到武道至道胎再無大道可走,唯有靠武者獨孤前行。語氣無限失落,我隔着古舊的書頁都能想到著者當年的寂寞蕭索。
「古時中土皇帝們發願《文明大典》要收盡天下之書,無論世內世外。所以中秘書閣採納的典籍也無分世內世外。《武經》是初代武侯親手編次,侯爺的見識實修天下不作第二人想,在總目里高屋建瓴地囊括了天下武道;至於《道經》,朝廷不便向宗門請法,只能盡心把小派的異術集成一書,延續人族燦然的文明。」
金丹儒者一面解釋,一面領我們至一個密佈水火不害符印的庫門。他的神情忽地十分肅然,向我們弱聲道,
「此書庫中供奉的就是帝家重寶《文明大典》,中秘書閣的圖書可以說都是《大典》的附庸。此書已經凝成了書靈,修為相當下層元嬰。書靈是帝家之物,在閣內也發揮不出威能,往常只是蟄伏不動;當今天子時時入閣閱覽《大典》,一向沒有什麼妨礙。只是,仙長和仙子抄寫《大典》副本可要留意——帝家之物損傷不了護衛重重的天子,未必不會妨害神通受禁的兩位。切切留心。」
金丹大夫用金鑰匙打開庫門,請我們入內,然後迅速走開。
我看了下時計,已經走到了午時缺一刻——我們還有兩刻鐘與天子攀談的時間。
走過如虹長廊,書庫豁然開朗。
閒敲棋子的聲音傳來。
八個宮女模樣的內侍傀儡在《文明大典》的庫房侍應。它們與別處的內侍不同,反而近乎唐家未央的機關傀儡——是鑲嵌符文的人形兵器,個個相當一尊六轉法寶。
丹鳳美目的少年正對着書案的棋盤絞眉苦思,玉手不自覺地用象牙棋子敲着案上檀木。案中間是一盒龍羹,是宇文拔都屠殺的元嬰強者蕭天佑血肉。
——我本來以為天子正在刻苦攻讀《文明大典》。
琳公主捂住嘴,努力把自己的笑顏抹去。
「我等兩位好久了!」
美少年棄了棋局起身,
「每日的修煉和帝王禮儀太是繁重枯燥,我經常躲到中秘書閣偷懶——帝師和母后連馬球蹴鞠都不准我玩,只能下棋看書解悶了。昨日我和你們宗的知了義對弈到中盤打掛,正抽空思索下一手。」
我提醒他忘記自稱朕了。
「原仙長是海盜出身,琳公主是半個妖怪,你們是不會把這個朕字當真的吧。」
少年微笑,
「你們在明堂上背誦崑崙寫好的戲文,我在明堂上背誦帝師和母后寫好的戲文——都是一樣的。」
我指着八個內侍傀儡問,
「它們會向天落掌門按時匯報你的不當言行吧?」
少年撫摸一個傀儡的臉龐道,
「由它們去。帝師是吐納天地、包容宇宙的真人,連曉月師兄這樣的邪魔性子都能奈何,是不會為這點小事對我這個帝家本代唯一適格繼承人生氣的。」
天子吩咐傀儡為我們遞上官窯的冰裂紋瓷碗,他用銀匙把龍羹分入我和紅衣少女的瓷碗。
「這本來是全分派給朝臣的,我特意為你們兩人留了最好的;劍宗的其他師兄,我一份也不給。」
他調皮地眨眼,
「《文明大典》你們一天是抄不完的,我讓校書郎們十年後錄完一個副本捎給崑崙,我們在這裏邊吃邊聊會——一會兒我還要和文侯去太學與那些儒學博士討論春秋大義,真是煩心。」
龍羹和屈靈星過去請我飲食的星髓相當,這樣的大藥滋補對我恢復真元極有裨益。
「龍是洪荒種之首,文明以來分成四等。大洋的真龍最貴、大海的嫡龍次之,江河的庶龍再次,支水那些化形而來的孽龍畜龍就沒有稱道的地方了——真龍在五百年前被四大宗門合力誅殺,如今已經絕種,天下只有次貴的嫡龍存世。蕭天佑這條嫡龍原來叫敖天佑,傳說和東海敖家爭奪真龍伏藏不利,只能竄回北海稱霸,還墮落到拜蕭龍淵這樣的半蛇妖做兄長。如今化為我們的餐中物,真是可笑。」
少年談笑風聲。
琳公主不客氣地食盡,讚嘆說:
「沒想到你年輕如此輕,比我這個洛神家傳人還了解妖族!」
「我的宿慧是多聞通,圖書功法過目不忘。《文明大典》囊括了天下學問知識,從幼時迄今我讀《大典》十年,大概記了十分之一不到的條目——龍的譜系我爛熟於心。」
我認識了小芷之外另個有多聞通的人物。《大典》居然需要一個多聞通花上百多年才能記誦一遍,真是浩大得不敢想像。
「其實我們崑崙道法通玄,一日抄畢《文明大通》不是難事!」
我誠摯地注視天子,然後從自己的納戒取出文侯交予的鏡寶,那裏有真人樂靜信留下的三道八轉鏡光。
「是嗎?我記得這個閣內你們是不能用道術符寶的?」
少年好奇問。
琳公主也慫恿我:
「原君,天子還有幾百個呼吸就要去太學了,你抓緊時間錄完《大典》給他瞧瞧!」
天子拍手。
兩個內侍傀儡從屏風後捧出一本芭蕉葉大、金頁熠熠的大書,恭敬地奉上書案。
恍惚間,我有一種似曾相識感,但說不出在哪裏見過;琳公主的目光卻放在那八個內侍傀儡上。
「帝家藏書,自然該有帝家的威儀氣魄。」天子道。他信手翻開大典,山積般的金頁在我眼前飛過。
我深吸一氣,持鏡寶環繞天子走過一圈,大喝二聲,
「復現!復現!」
鏡中吐出兩道光華,書庫一晃!
少年的手僵在金頁上,目中流露出驚色
——書庫中出現了另一個我、另一個琳公主和另一個天子。
另一個天子向另一個我和另一個琳公主告辭,在八個內侍傀儡的簇擁下離開了大典書庫。等他們離去,另一個我和琳公主旋即消逝,大典書庫一派沉寂。
少年回首——我們三人在另外一個一模一樣的書庫中。唯有不同的是,我和琳公主的念頭和真氣運轉自如,再不受中秘書閣陣法的禁制!
「你們不可能在閣中用念頭驅動法寶。五轉的鏡寶也無能為力製造迷惑元嬰者的幻象。那麼,唯一的可能是這枚鏡寶寄宿了真人的念頭分身。你犧牲了兩個真人的念頭分身在中秘書閣內製造了我們三人的鏡像,然後再製造了一個虛實之間的書庫鏡像。現在我被隔絕於書庫鏡像中,所以你們可以動用神通了。是嗎?」
天子稍微思索了下,把金書收入袖內,反問我。
「陛下的判斷全對,只是遲了一步。」
我笑了。
「即使可以動用神通,你們也無法傷害我。」
少年鎮靜道,
「帝師賜了我劍遁之術,我可以用太祖皇帝的八轉神劍天狩破開虛空脫身。」
「我們崑崙沒有傷害、挾持和威嚇陛下的意圖,只是想和陛下談論幾件事情。另外,這枚鏡寶不止寄宿了兩個真人的念頭分身,而是十二個。陛下急着退席也是不能夠的。」
其實五轉鏡寶里只剩下一枚樂靜信的念頭分身來驅動鏡光。我存心誇大十倍。
少年愣了會,然後大笑起來。
我和琳公主面面相覷。
「我知道你們來求我什麼,實話與兩位講——實際上我既是帝師的關門弟子,也是他最喜愛的弟子。雖然在私下裏帝師由着我胡鬧,但他明確命令我做或不做的事情,我絕不會違抗!」
少年用戲耍的語氣嘲諷道,
「劍宗流年不利,給了你們崑崙重回中土的機會。如果選天波侯,你們以後就會在中土住下與帝師掰手腕;如果選拔都為大將軍,你們崑崙只能回西洲去。崑崙自然希望我和那些文官配合,站在郭子翰的那邊。」
「我有點討厭死小孩了。」
琳公主怨。
「御妹,其實我比你大上幾個月。」
丹鳳美目的少年笑得眯起眼睛。
「那天落掌門是怎麼明確命令陛下的?」
我哭笑不得地問他,心境有如在冷雨中獨酌。
「你們是崑崙的傳話人,我是帝師的傳話人——現在我給你們透個底吧:在中州各郡遍設崑崙的宮觀絕對行不通!但是,如果你們在元宵鬥法獲勝,天波侯可以出任大將軍。飽受妖、鬼和盜賊蹂躪的關中三道未嘗不可以轉給你們護持,你們崑崙甚至可以擇一個門人出任關中都督;如果你們元宵鬥法失利,請回西洲,拔都將出任大將軍。」
我心頭雪亮。
天落掌門不願意我們平分中州諸道的仙苗與資源,他的底線是把劍宗和朝廷失去控制的關中四道之三拋我們去安定。其實自己籃子裏的一分利益也沒有損失。
我問天子,
「如果我們崑崙鬥法失利,尊師會如何應付兼有中州與江南疆域的宇文拔都?——陛下難道認為你的腹心之患不是跋扈的宗門諸侯,而是我們這些對帝位毫無覬覦之心的世外之人?」
少年沉吟了會說,
「朝會時我特意提拔了星宗出身的南宮磐石,傳說他在雲夢之役得了極大的好處。他的領地鄰近拔都的江南,日後可以掣肘拔都。帝師對我的這招閒手也沒有異議。」
我冷笑,
「陛下期待絕足中土的星宗掌門能抑制強藩,卻對我們熱心中土的崑崙龍虎視而不見——既然傅家是劍宗扶上帝位,再換上劍宗出身的宇文家也沒有不妥當。陛下大不了把帝座讓給同門道友,回蜀山修道長生去。帝師那麼愛護陛下,你的性命一定是沒有危險的。」
天子臉色陰鬱,半晌道:
「帝師一定會處理妥當帝家、諸侯與宗門三者的關係。朕深信不疑。」
他的手按在腰際佩劍的劍鞘上。劍鞘細長,鑲嵌九星寶珠。帝家代代相傳的八轉神劍「天狩」正蟄伏其中。
「朕不想再滯留在幻境中,兩位也請回宮觀備戰元宵鬥法。是朕破鏡而出,還是原劍空你用那剩下的十道鏡光送朕去太學吶?」
「其實我剛才吹了牛,只剩下一道鏡光了。」
我懷中的境寶吐出鏡光,徑直幻出一道通往太學的光隧。
「朕這次就赦免你的欺君之罪!」
少年沉着臉踏入光隧,消失不見。
申時,我和琳公主離開宮城的中秘書閣。宮外稀稀落落地下着冷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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