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媚的陽光毫無保留地撒向大地,透過樹吖又化成了影。
不可思議!從影子的這頭伸手到光亮處,會感覺有什麼落到了手中,就如同得到了上天的恩賜。
冰冷的身體漸漸變得暖和,晦暗不清的視線也變得清晰。春風划過盔甲,在縫隙間鑽進來,就像輕輕地撫摸着你的肌膚,說不出的舒坦。涓涓流水不知疲憊地沖刷着岸邊,不知要去往何方,只留下那輕柔悅耳的聲音在耳邊迴響。張開嘴呼吸,空氣中好像帶着一股香甜的味道。
這真是個假裝斯文、附庸風雅、品茗美酒的好日子!他仿佛又聽到了那和風蕩漾、凜然高潔的琵琶聲。
「對不起······」
周泰掙開了眼睛。
被無數巨石碾過的陡坡上只留下殘枝斷葉,一片狼藉。面前是正在廝殺的兩軍將士,倒下的屍體鋪滿了道路,但沒有人停手,即使踩踏在屍山之上也要向前廝殺。河中同樣漂浮了許多屍體,一些被水流緩緩衝走,一些被什麼絆住留在岸邊,清澈的河流被染紅了一片又一片。耳邊傳來嘈雜的廝殺聲,空氣中飄散着血的腥味。
虎嘯營就剩下一百多人守在周泰身邊,而他一動不動地坐在那裏好久了。滿身的傷口會結出血疤,但流掉的血不會回來,夏侯惇懷疑他早已死了。僅憑區區千人從昨夜激戰到今日天明,連夏侯惇都不得不佩服虎嘯營的頑強。
又延誤了半日,加上之後清理戰場、疏通道路、軍隊休整,或許魏軍已經失去了追擊楚軍的時機。夏侯惇心情複雜,一面為無法和曹操交代而煩躁、憤怒,一面又心生敬佩和惋惜。他揉揉眉頭轉身離開,指揮了一夜即使沒有參加戰鬥也累得夠嗆。
「將軍,你醒了?!」
幾名楚軍驚喜的叫聲穿過嘈雜的戰場,鑽入夏侯惇的耳中,讓他止住了腳步。瞳孔微微放大,他驚訝地緩緩轉身。
周泰又站了起來。殘破的盔甲血跡斑斑,在裸露處可以看到猙獰的傷疤,但他的眼睛烔烔有神,熾熱的戰意像是要把夏侯惇刺穿。
「停手!」
嘹亮的聲音蓋過戰場,最前沿的魏軍緩緩退了十來步,心有餘悸地警戒着楚軍,夏侯惇緩緩走上前。
「周將軍,只要你願意歸降我大魏,剩下的楚軍將士我願意放他們一條生路。我還可以向你保證,我王必以大將之位厚待將軍。至於領兵作戰,我可以請我王將你調到西面與秦軍作戰,不用對付楚軍,如何?」
如果說先前勸降只是例行公事,如今看到周泰奮戰了一夜依然不屈不撓的身影,夏侯惇是真的起了惺惺相惜的感慨。
魏國征伐天下正是需要這樣的人,沒有任何一個君王會嫌這樣的人才太多,夏侯惇想為曹操招攬周泰。
周泰聽了夏侯惇的話倒是吃了一驚,沒想到會再次收到招降,還開出如此優厚的條件。他微微抱拳以示相謝,又開口問道。
「夏侯將軍可知我楚國有兩員上將,十員大將?」
夏侯惇沒有說話,只是眯起了眼睛。
周泰握緊長槍,一步一步向前走去,他平靜地繼續說道。
「兩位上將軍自不用多說。楚國其餘大將論文皆可統帥一方,保國境安寧;論武皆能征善戰,可於萬軍之中取敵將首級。」
「周泰雖同為大將,但卻不能獨當一面。大楚猛將如雲,唯周泰最不肖。」
我一直都知道的,自己從來不是什麼天才。我不停地追趕,不停地追趕,但永遠趕不上他們!我只是一個庸人罷了。
「主公知我之才,解我心憂,竟委我以虎嘯重器!為主公盡忠,周泰萬死無悔,夏侯將軍又何必自取其辱?」
楚軍真是如此人才濟濟嗎?
夏侯惇分不清周泰說的是真是假。
看着傷痕累累的周泰和百餘名楚軍將士,而他身後卻還有數以萬計的魏軍,夏侯惇知道只要他一聲令下,只需再過片刻便能淹沒敵軍。所以他才不禁皺緊眉頭感慨道。
「打到這個地步,你等已經盡了君臣之義。此戰之敗非戰之罪,即使周將軍現在投降,我相信便是楚王孫策也不會怪罪將軍。將軍為何非要死戰不可?」
周泰又是一聲大笑,喝道。
「這還用問?當然是因為大楚是天下最棒的國家了!」
「好!」
夏侯惇也不禁哈哈大笑。
他沒有看錯人,雖然遺憾沒能收服周泰,但周泰和他是一樣的。這樣的人,自己不能不成全他的大義。
「取我刀來!」
親兵聞言立刻把夏侯惇的長刀遞了過去,夏侯惇也把腰間裝飾用的佩劍交給了親兵。看到站在陣前的周泰,他一步一步走上前,魏軍士兵自覺地讓開了道路。
周泰咧開嘴一笑。
「你倒也不慫!看我陣前斬你!」
夏侯惇唰唰地揮舞了幾下長刀活動活動身體,聞言立刻嘲諷道。
「儘管逞口舌之利,我倒要看看你還有幾分實力?」
說罷,夏侯惇猛然加速衝上去,縱身一躍,長刀狠狠地砍向周泰。
周泰以長槍橫檔,沉重的力道讓他手臂微微一彎。
「來得好!」
周泰大喝一聲,全身向後微微一縮又猛然繃緊,將所有力氣都灌注到雙手之上將夏侯惇推了出去。他自然不會就此罷手,長槍順勢一掃,像是捲起了旋風,夏侯惇擋下這一擊後又被擊退了一步。
周泰深知步戰之中用刀更為靈活,一旦被他纏住,自己就會一點點陷入劣勢直到殞命。但真正的高手不會因為馬戰步戰、兵器長短就陷入困境,他們已經將自己的兵器運用到了極致,無懼任何對手。周泰牢牢地記得孫策曾對他說過,對付這樣的敵人,一個辦法是用剛勁,另一個辦法是用巧勁。
周泰沒有趙雲那麼精妙的槍法,用不出巧勁,那他只好以力御槍,以霸道征戰。
「殺!」
周泰心無雜念,只想着臨死之前再為主公斬殺一員魏國大將。他乘勝追擊,長槍直刺夏侯惇心口。利用長兵器的優勢,一擊不成他便一連刺出十幾下,讓夏侯惇疲於應付。
交手十回合,夏侯惇竟一直落於下風。他又驚又惱,要知道周泰可是激戰了一夜,他幾乎認為周泰已經力戰而死了,誰想還有這般戰力!心中暗暗叫糟,他屏氣凝神尋找起周泰的破綻,把原先成全周泰之義的想法拋棄,真正把這一戰當做是生死之戰。
周泰槍法剛猛無鑄,夏侯惇的刀法同樣大開大合,兩人的廝殺兇險無比引得兩軍將士大聲喝彩。只可惜,加油助威的聲音顯然被魏軍士兵一邊倒地碾壓過去了,百餘名虎嘯營的士兵不管如何吶喊也被數萬魏軍的聲音淹沒。
但這些並不能真正影響兩人的決鬥,兩人都是一流武將,怎會因幾聲吶喊就左右心智?能決定兩人勝負的只有實力。
只見交手三十多回合後,夏侯惇拼着左手小臂受傷硬是拉近了和周泰的距離。他立刻一改先前大開大合的刀法,以一個「黏」字訣糾纏不休。
局勢開始反轉,周泰被夏侯惇纏住脫不開身。
自此,殘破的盔甲上漸漸又多了劃痕,受傷的全部換成了周泰。
這次,周泰並沒有因此而急躁。不知為何,他身上一片冰冷,竟漸漸感覺不到疼痛。他的眼睛緊緊地盯着夏侯惇,研究着他的刀法、他的性格、他的情緒。
五十、六十、八十······
已經交戰一百一十回合了,周泰始終沒有倒下。
夏侯惇越打越是心驚肉跳,周泰理應是越打越虛弱才是。
可是不管傷口如何增加,只要不能殺死他,他就會變得更強!
這一招比上一招更精妙,這一擊比上一擊更有威力,這一刻比前一刻更強!
瘋了!
我就不信殺不死你!
夏侯惇也殺紅了眼。趁着周泰向左的一計橫掃揮空,夏侯惇一刀斬向周泰的頭顱,卻被他向前屈身一彎躲了過去,只擊飛了他的頭盔。
這時,周泰右手抓着槍柄往後一拉,左手隨着周泰前屈彎下順勢抓到了長槍中段,兩手拉直,槍頭狠狠一甩。明明已經揮空的長槍,徒然反轉打在了夏侯惇腰間。
夏侯惇吐血飛了出去,撞到山壁停了下來,他迅速爬起來瞪向周泰的方向。讓夏侯惇驚訝的是,周泰沒有趁隙追擊,他只是一手抓着長槍佇立,一手解起了身上的盔甲。
那殘破的盔甲也沒什麼難解的,仿佛輕輕一碰就散落到地上了,露出了周泰滿身的傷口。那幾乎找不到一塊完整的肌膚,丟掉了盔甲,他看起來像是個血人。他披頭散髮,但夏侯惇覺得那雙眼睛在緊緊地盯着自己,那是堅定而冰冷的殺意。
夏侯惇差點驚叫起來!
他開始懷疑,周泰廝殺到現在是否還有意識?難道不是只剩下殺意在驅動着這具軀體嗎?
「殺!」
一聲暴喝打斷了夏侯惇的思考,周泰沖了過來!
不一樣!不一樣!
周泰的槍法時而剛猛無鑄,時而千變萬化,夏侯惇完全看不明白周泰在想什麼,只得狼狽招架。
不知從哪裏竄出一槍劃開了夏侯惇腹部的盔甲,若非他反應不慢,險些被周泰開腸破肚。
更讓夏侯惇膽顫的是,周泰的力氣越來越大、越來越大,正面抗下一擊直讓夏侯惇連退三四步。仿佛面前的不是一個人,而是洪荒的猛獸。
士兵們早已沒了聲音,眼前的決鬥像是磁石一樣吸引着他們的目光。
一百二十回合,夏侯惇怕了,他想逃了。
然後他憤怒了!
他乃魏國大將!面對一個廝殺了一夜、滿身傷痕的敵人,他豈能逃跑?!
「來啊!」
夏侯惇睜目欲裂,他門戶大開,向着周泰嘶吼。
沒有猶豫,周泰的長槍如一道閃電直刺夏侯惇心口。
穿透盔甲、刺入骨肉的聲音。
夏侯惇電光火石間避開了心口,讓長槍刺入了肩頭,他左手緊緊地抓住了周泰的槍桿,右手揮刀砍向周泰握槍的手臂。
這是用命在賭,兇殘如斯!
砰!
夏侯惇飛了出去。
原來周泰一擊得手竟毫不貪功,時刻警戒着危險,他一槍刺中後便緊接着一腳便踹到了夏侯惇胸口,把夏侯惇踢飛了出去。
夏侯惇飛出幾步遠,又翻滾數圈到魏軍士兵腳邊才停下來,他肩頭血如泉涌,骨頭都快散架了,士兵們扶他坐起後猛然吐了一口血暈了過去。
李典、杜畿大驚失色,連忙指揮士兵向前殺去,又急急讓士兵抬夏侯惇到後方救治。
「保護大將軍!」
虎嘯營雖只剩下百餘人,卻也毫不畏懼,倒不如說士氣大振。
不出所料,無論虎嘯營多麼驍勇,疲憊、傷痛、數量上的壓制都早已決定了勝負,沒能再堅持多久,虎嘯營全軍覆沒。
他們每個人死的時候都帶着狂笑,讓魏軍不禁遍體生寒。
周泰也在亂兵之中被一個士兵刺穿了右胸,雖然之後殺死了那名士兵,但他終於倒在了屍山上。
李典、杜畿都鬆了一口氣。
「去幾個人收拾下周泰的屍體,此人是條漢子,好生安葬了。其他人搬開大石、清理屍體、疏通道路。」
眾將士領命而行,但很快又都停住了。因為去搬運周泰屍體的兩名士兵頭顱掉到了地上。
周泰用長槍支持着身體站在那裏,披頭散髮、渾身是血。
「周泰未死,誰也別想向前一步。」
魏軍僵住了,青天白日,所有人都像見了鬼一樣。
就連李典、杜畿都止不住顫抖。
「弓,弓箭手呢?弓箭手呢!我們還剩多少箭矢?給我射!給我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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