荊釵布裙的梁盼弟聽到招呼,連衣服都沒來得及換,就這麼風塵僕僕的衝過來找人,門首的幾個僕從不知為何,就出手阻攔住,不肯讓她進去。
梁盼弟倒也不是不識大體的人,但是事關到范進難免關心則亂,不知道裏面發生了什麼,越是攔她就越想進去。那兩個錦衣百戶的身份,並不足以接近這詩社,門外負責支應的僕人,又不肯放行,於是矛盾就此產生。梁盼弟平日頗有些容忍功夫,可是今天卻分外的急,兩下越吵越是激烈,如果不是范進來的及時,幾乎就要大打出手。
等到走進詩社時,那些清樓女子看着梁盼弟,再看范進,目光里就多了些堪可玩味的東西,至於幾個書生則更多的是鄙夷。好在廣州民風非比腹里,也沒人能拿這些事說什麼。
老人的僕從把范進招呼過去,老人看了看梁盼弟,捻髯笑道:「就是為了她,范小友才急着出去?然後就下了記隨意手?要知棋盤如戰場,一子錯,滿盤輸。你就不怕這一手走下去,全盤皆敗,喪師敗陣?」
由於沒真的打起來,范進也放了心,微笑道:「老先生說笑了,世事如棋無定數,一步走下去,對錯卻也不是一言可決。或許眼下看是錯,時移事易未來就是對的,再者說即使錯了也沒關係,重新再來過就是。江東弟子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一時勝負也未必就是終局。」
老人指指棋盤,「我以十萬大軍鋪天蓋地而來,你怎生能保證還有捲土重來的機會?」
「野火燒不盡,春風吹又生,子殺不光,就有機會再戰。」
老人哈哈一笑,「好一個子殺不光,就可再戰,咱們的仗,看來有的打了。」
正在此時,此次文會的主人薩世忠終於姍姍來遲,一進來就先向一干人道歉,說着自己遲到實在是事出意外,忙了些閒事把正事耽擱了。與幾個書生寒暄一陣,他又來到老人面前行禮道:「老人家,世忠來晚了,您老別見怪。」
「不,你來的不晚,如果來的太早,老夫倒是少了番消遣。來廣州這麼久,一直沒找到合適的棋友,今天總算是遇到了,痛快的下了一盤棋,這是好事。跟范小友下棋比跟你們下棋,要爽利的多。」
「那老人家您的意思是?」
老者從袖子裏取出一封文書,遞到范進面前,「我方才說了,若是這盤棋你贏了,就送你點不值錢的小玩意。話符前言,這東西你說着吧。」
梁盼弟在一邊偷眼看過去,那文書上寫的什麼,她看不清楚,但是信封上一個極熟識的物事卻讓她嬌軀一震。在信封上赫然蓋着一枚廣州巡撫的關防。
眼前的老人,既能拿出蓋有關防的文書,自然與巡撫衙門有關。巡撫是獨官,不設下僚,再看他的氣質亦非僕從之屬,那麼其身份多半就是那位以右副都御使銜巡撫廣東的凌雲翼。
平素天地不怕的女子,這時候卻像觸電似的周身一抖,兩腿微微發軟直欲下跪。范進也斂衣準備下拜,老人卻用眼神制止了他,搖頭道:
「一棋痴老朽,有何可畏?有話等明天到衙門裏再說。軍糧的事世忠已經對我說了,好好做,不要急於求成。你下棋的時候很有耐性,做事也要有這種耐性才好。妄想一步登天,多半就要一敗塗地,穩紮穩打,步步為營,才能收穫全功。好生想着這些話,我就不留了。」
薩世忠、范進一路送着凌雲翼與另一個老人離開南園,凌雲翼既已露了身份,就不再掩飾,朝他們做個手勢,「都回去吧,要行禮施參,等明天到了衙門再說。今天無非是詩社遊戲,不用多禮了,且回去應付着那些無符元戎,不必管我」。
返回詩社路上,薩世忠不住地給范進賠着不是。「這次會面,是大中丞的意思,我也只是聽命行事。他這人有孟嘗遺風,素好養士,幕府中很喜歡搜羅些人才。這幾年巡撫各省,很搜羅了些人才。到了廣州之後,就讓我們舉薦些有本領的,延請入幕。范兄的畫大中丞看過後讚不絕口,非要安排這麼一場會面,可是又不許我們走漏風聲。事關大中丞,誰又敢隨便放關節出去。」
范進也明白,今天的詩社聚會,實際就是明朝的一場招聘會,有資格被凌雲翼延請至幕府的不光自己一個。那些高談闊論的秀才,都是預備人選。為了掩蓋身份,表面上搞的像是個正常聚會,甚至還請了紀女做掩護。而這次招聘的名額,多半只有一個。
幕府的開銷都出自巡撫自己的私囊,所以人數無定,不是說錄用了范進,就不能再用其他人。只要凌雲翼想,今天在場的人都可以被收入幕中。顯然,那些高談闊論的書生,並不為凌雲翼所喜,由於不知道局面,而謹言慎行的范進,反倒最對凌雲翼胃口。
來自巡撫的邀請,范進自然沒法拒絕,於未來東主的脾性先有些了解,就十分必要。從這件事裏,大體可以揣摩出凌雲翼幾分為人,未來的事,就只能靠自己摸索。
梁盼弟的手一直很涼,連腳步都有些不穩,向裏面走着,小聲問道:「我剛才……差點和巡撫的人動手?」
「是啊,三姐你太威武了些,遇到誰都敢打過一場再說。人家是巡撫的護衛,武功很厲害的,你打的過?」
「沒跟你提武功,我是說,那是巡撫啊!巡撫!這要是怪罪下來,可怎麼是好?」
「連關書都給了,怪罪個什麼。」范進一指自己的身上,「那是巡撫開的關書,聘我做文案夫子。我都是夫子了,他還會怪罪什麼?」
「啊?聘你做夫子,那你還考不考功名了?」
兩人嘀咕着,人已經回到詩社裏,薩世忠敷衍場面的手段很高明,與一干文士說笑無忌,讓人感覺不出方才離開的老人是何等要緊人物,這些人也不會明白,自己究竟錯過了什麼。反倒是因為梁盼弟出現,幾個清樓女子又回到相善書生身邊,讓這些人的興致更高。
薩世忠很善於跟這些人打交道,與書生們親切地交談說笑,仿佛和每個人都是知己,與那些女子談笑也表現得彬彬有禮。看上去,這就是一場普通至極的文會,兩個老人的身份,也沒引起誰的注意。
等過了一陣,他才來到范進與梁盼弟面前,先打量幾眼梁盼弟,又道:「軍糧的事,范兄已經對梁姑娘說明了吧?這次不比上次,要的時間緊數量也大,更重要的是,一定不能出紕漏。如果再有發霉的糧食,或是沙石充數的事,制軍那裏怕是不好交代。姑娘你怕是就要辛苦點,多用些心思,我這裏也不會讓姑娘白忙,將來自有份回報。」
梁盼弟方才見過了巡撫,對於薩世忠就沒這麼怕,很大方的一點頭,「薩公子放心,進仔交我的事,我不會半調子。不管有多少糧食上船,我都不會少驗,保證沒有陳糧腐米進倉,你只管放心就是。」
「爽利!像姑娘這樣的人,只要是有機遇,我想幾年之內,咱們廣東的商人里,就要有你這一號。這筆糧食生意做成以後,我在衙門裏為姑娘辦個契,也開個牙行好了。絲茶糧木,喜歡什麼就做什麼,其他的事包在我身上。」
飯就開在詩社裏,酒是上等的玫瑰露,菜則以海味為主,書生們方才指點方略曉暢軍機,時下屠蟹剝蝦也是勇不可當。酒酣耳熱之餘,文氣並着酒氣以及魚蝦腥氣一發泛濫開來,或吟詩或做賦,女子們則撫琴吹笛,場面極是熱鬧。
范進許久不曾見梁盼弟,特意向薩世忠告了假,要送她回去。薩世忠並沒有阻攔的意思,只提醒着晚上家裏有個酒席,要范進務必參加。
由於范進在這裏,那些清樓女子的注意力就大多在他身上,他的告辭,倒是令這些文士頗為歡迎,並沒人挽留。走出南園,梁盼弟回頭看了看,長出了一口氣,隨即拉着范進一臉嚴肅問道:「你怎麼和錦衣衛扯上關係了?要不是大姐兒對我說,我還不敢信。這些人可不是好招惹的,搞不好就要掉一層皮,你個念書的,不要和他們有太多來往。」
「我有什麼辦法,人家找上來,總不能給臉不要吧?走吧,先回家去,有什麼話再說。你那個家收拾收拾,回頭得想着搬,將來是要做大生意的,再住在那地方不方便。薩世忠自己出四百兩,還有張魏周打點關節的銀子。有這筆錢周轉,我們不用出什麼錢,就可以賺一大筆回來。畢竟幾萬石糧食,一石糧食里賺一斤,就也是幾萬斤,利潤很大。就是三姐要辛苦些,幾萬斤米賺下來,整個人怕是要減幾分分量,我就好了,坐地收錢,吃你們的白食。」
梁盼弟搖頭道:「這麼說就不該了,你可是搭上了一個充場儒士的保薦,這是第一等大事,哪個能比。薩家的銀子,我的氣力,加起來又哪比的上這個舉薦值錢?要說出本錢,還是你出的最多。三姐上次沾你的光,和陳記牙行搭上關係,雖然後來不做軍糧,可是糧船靠岸,還是有人托我出面關說,照樣有錢賺。這回幾萬石糧食做下來,姐怕是要發大財了。」
「發大財好啊,發了大財正好養我。」
「我可不敢這麼說,你都要到中丞身邊做文案了,哪還用的着三姐養。」梁盼弟打量着范進,不住點着頭,
「我早知道進仔這麼聰明,不會老死在小范莊那種地方。好好跟着中丞干,再用功讀書,將來也好做個大官,我們跟着你有面子。姐就負責賺銀子,你就負責好好讀書,做事業。那些做大官的人家,聽說就是這麼幹的,一個人做官,其他人做事,既不影響名聲,又不耽誤發財,一舉兩得。我們得跟他們學着些。」
范進點頭道:「我聽三姐的,你怎麼說,我就怎麼聽。咱們先搬東西,那些沒用的粗笨物件,該扔就扔掉吧,等發了財,都換新的。」
「敗家仔,破家值萬貫,哪裏那麼容易扔。再說都扔了住到哪裏去?」
「先住我那院子了……別打……我最近怕是要住在薩家,一時半會是回不去的,正好三姐幫我料理下。那院子雖然當初說是租的,現在麼……我看差不多也就該歸我了,回頭是得好生着弄一下。」
梁盼弟又走一段,才問道:「那些女子,看上去都很仰慕你啊,我當然知道我的進仔最棒,她們仰慕你是應該的。可是你自己一定要有分寸,不要弄壞了身體。不過方才聞你身上沒有那些女人身上的味道,算你乖了,回頭有賞。」
「賞什麼?」
「賞你個好大拳頭!」
兩人說笑着前行,都覺得時光流逝飛快。沒覺得走多長時間,已經來到梁盼弟住的地方。南園如果是廣州的臉面,這裏便可以算做廣州的暗瘡。
一片緊貼着城牆的貧民區,由於距離碼頭很近,正便於每天去做生意。所謂的房子,都是附近鄉民自己搭建的,木竹加上茅草或是蘆席,在很短時間內就可以造出一間房子,質量和居住環境都談不到,安全更沒有保證,住在這裏的也就沒什麼有錢人。苦力,紀女,小商人,外加些不知來歷的男女。建築佈局混亂,房子之間的空隙形成了道路,雜亂無章如同迷宮。
在這種環境裏,唯一的規則,就是拳頭夠大。如果不是梁盼弟有身好功夫,在這種地方,怕是早被吃的連骨頭都不剩。就連衙門公人,等閒也不往這裏來往,如果發生什麼事,就只找當地的角頭老大來解決。
就在這片街區的入口處,一個瘦小伶仃地身影,正下里張望等待着什麼,如同離群孤雁在彷徨無助中等待着自己的同伴回來尋找。
像這樣看上去就代表着弱小的存在,在這種地方,如果停留太久,很容易被人一口吞下去。好在附近一個高大強壯的漢子在守護着她,讓附近的城狐社鼠不敢逾越半步。
梁盼弟與范進幾乎同時認出了這隻孤雁的身份,「胡大姐兒?」而在她身旁擔任保鏢的,正是梁盼弟手下的夥計關清。
兩人幾步走過去,梁盼弟問道:「大姐兒,你在這幹什麼?這不是你這種姑娘家該來的地方,關清你這衰人,哪有把人往這裏領的道理?」
「老闆娘,這不關我事,是大姐兒要找你的。我說你在南園,她又不肯去,只好把她帶來這裏了。」
胡大姐兒看到范進,很有些侷促的後退兩步,轉身似乎要走,梁盼弟一把拉住她,「有話回家說,到底有什麼事,講清楚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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