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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驚蟄有點想笑, 高勝上輩子就跟他說過,審訊室會先想轍給人灌一肚子水,萬一遇上了不肯配合的硬茬子, 就硬拖着不給人尿,現在看來兜兜轉轉幾十年, 系統里的手段壓根就沒變過。
他仍舊搖頭,對方也沒了辦法, 只能將一疊厚厚的紙拍到眼前, 朝他道:「簽吧。」
林驚蟄被拘在椅子裏,姿勢並不難受, 他拿起那疊紙看了兩行。
這是一份自陳罪狀的記錄,上面詳細描寫了林驚蟄如何口述自己知道已經去世的外公跟不法商販勾結非法購買並收藏文物的事實, 並深刻檢討了自己沒有第一時間公開檢舉的包庇行為, 同時承諾自願將這批非法文物交由省文物局處理等等等等。
文筆情真意切, 堪稱一流,比他自己可好上不少。
閱讀完畢,他放下紙, 靠在拘着他的椅背里,開始閉目養神:「我不承認,我沒有說過這些東西。」
對方想必也是沒想到他會這樣不好對付, 面面相覷片刻,其中一人只能出言恐嚇:「都進了這, 你還裝什麼大頭蒜?你小心敬酒不吃吃罰酒!」
另一人佯裝慈善:「小孩, 我勸你還是簽了吧, 現在不簽,反正一會兒也還得簽,還白白多受那些罪,何必呢?」
林驚蟄知道審訊過程必然會被全程記錄,他咬死不肯鬆口:「口供上的字我一個也沒有說過。而且這批合法文物我已經通過合法手段捐獻給了燕市國家博物館,你們讓我簽這玩意兒有什麼用?」
「嘿,燕市國家博物館,你說你家裏內老頭兒啊?」說話那人撇着嘴露出一個嘲諷的笑容,「人誆你呢你都不知道!小孩,你等着吧,咱們劉局已經派人去逮他了,你還不撞南牆心不死,一會兒有你哭的。」
酈雲市夜總會裏,接到電話的市領導杜康被罵得滿頭汗刷一下就下來了。
難不成是自己這邊出了什麼紕漏,讓考察團的人偷摸告狀去了?他反覆琢磨這一天的行程,不至於啊,他安排給博物館考察團的接待標準完全稱得上是酈雲市的最高標準了:一到酈雲就入住市·委招待所最高級的幹部樓,晚飯也是在酈雲最高檔的解放飯店擺的宴席,宴上山珍海味全都是提早安排人準備的最新鮮高級的材料,就連開的那幾瓶酒都是連他自己平常都不怎麼捨得喝的好年份的茅台。
吃完飯就帶這群人來夜總會了,還找了群最漂亮的姑娘陪着喝酒,雖說吧這群人老嚷嚷着還有事情要辦不能多耽擱,可也沒見他們誰情緒不好發脾氣啊。
他趕忙接過秘書遞來的手帕擦拭汗水,一邊不自覺弓着背,惶恐不安地問:「是不是我們的接待工作哪裏出了問題?讓博物館考察團的團員們感覺到了不滿意?您請多指教,我們這邊一定加以改進。」
「你還好意思問!考察團來之前我們三令五申地強調了要確保安全確保安全確保安全。」電話那頭的領導卻明顯沒有被他認錯的態度打消怒火,聲音反倒更加大了,嚷嚷出了一股聲嘶力竭的味道,「你們呢,陽奉陰違,權當做耳旁風是不是!!?」
杜康肝都被罵得顫了起來,苦着臉委屈道:「這怎麼會呢,您的指示我時刻都牢記在心,博物館考察團的同志們剛一到酈雲,市裏的治安就執行了最高標準,包括我在內,大家今天都是親自陪同考察團的同志們進展考察工作的,我們還調派了市醫院最好的醫生和護士隨行,就是為了避免突發疾病。鄭書記,天地可鑑啊,您這次可真的冤枉我了。」
鄭存知一口老血都險些吐出來:「我冤枉你,好,杜康同志,我就跟你明說了。考察團的一位老專家,就在剛才,親自向我打來了求救電話,他在一家自願捐贈祖傳文物的捐贈者家裏被你們市局的人團團圍住,而那位好心的捐贈者也已經被你們的人帶走,生死未卜,你敢說沒有這個事情?!」
鄭存知拍着桌子大喝:「你敢說!!!!?」
杜康膝蓋一軟,一口氣差點沒喘上來,考察團還有一位脫離了隊伍單獨行動的老專家?他怎麼從頭到尾一點消息也沒有聽到?
「鄭……鄭……鄭書記。」杜康被這個消息鎮壓得汗出如漿,話都說不利索了,只一心辯解,「我真的不知道有這回事啊,您一定要相信我,我真的……」
「你不知道,這事兒發生在你們酈雲市,你現在告訴我你不知道?」鄭存知冷笑一聲,「杜康,你可知道出事的這位老專家是誰?」
杜康咽了口唾沫。
「你什麼都不知道!方老你總知道了吧!?!」
轟的一聲,無聲的驚雷在杜康心底炸響,炸得他五臟六腑都一塌糊塗血肉模糊。如果說剛才他只覺得四肢虛弱無力的話,那在聽到這句話的瞬間,就真的徹底站不住了。
他一手死死地撐着桌子,這才勉強不至於脫力倒下,聲音卻已經開始明顯顫抖:「方……方……」
「我和省里的領導最遲三個小時之內趕到酈雲。」鄭存知直接打斷他聲音,掛電話前最後說了一句:「你啊,自求多福吧。」
啪嗒。
電話那頭的忙音像一柄拉開了最大力量的弩·箭,猝不及防地扎進了他的腦子裏。
杜康手上一滑,電話落地了都不知道,徑自被這個可怕的消息炸得頭腦空白。
秘書還是第一次見他失態成這樣,立即明白肯定是出了大問題,趕忙上前詢問:「老闆,這是怎麼了?」
杜康呆滯的目光在落到他身上的一瞬間恢復了靈動。
大秘眼睜睜看着自家老闆的神情從呆滯到惶恐再從惶恐到絕望,層層遞進,比放煙花還要好看,最後凝固在了怒不可遏上,他甚至隱隱覺得老闆連頭髮都在燃燒。
下一秒,原本都快站不穩的杜康也不知道哪兒來的力氣,將桌子拍得砰砰作響,震耳欲聾。
「給市局打電話!!!問他們現在在哪裏!」以往為顯城府從來不喜形於色的杜康頭一次把「咬牙切齒」這種形象外露得如此鮮明,他拍着桌子,只恨不能把那個給他闖下大禍的傢伙生吞活剝咽進肚裏,「快!!!快!!!」
酈雲市富人別墅區,林驚蟄家的院門外已經被團團圍住,燈光照亮夜空,打在那座看上去低調中略帶古樸的小樓上。
數十枚黑洞洞的槍口對準大門,擴音器內流淌出嚴肅的警告:「裏面的人聽着……」
五班的學生們哪裏見過這個陣勢,周海棠從門縫裏窺了眼外面,臉色刷一下白了,回頭看向高勝:「怎麼辦?」
高勝強作鎮定地安撫:「我們人那麼多,又是學生,他們肯定不敢開槍。我比較擔心驚蟄,驚蟄被他們帶走,也不知道怎麼樣了。」
他一面說着,一面擔憂,一面又偷偷將目光落在屋裏氣質和他們格格不入的五個人身上。
方老氣得不輕,打完電話後就吃了藥,現在正閉目靠着沙發養神,口中念念有詞。
周圍的聲音太嘈雜,蓋過了他本就不大的分貝,高勝想了想,去廚房接了一杯熱水出來作勢端給他,湊近後才聽到對方說的是:「豈有此理,豈有此理……」
靠近的高勝被四個保鏢攔了一下,老人睜開眼,那一瞬間的神情讓自詡膽大的高勝都不自覺瑟縮了一下。
方老看到那杯水,表情放柔了一些,揮手示意保鏢無需草木皆兵,一邊自己親手接過,喝了一口。
「小朋友,謝謝你。」
「爺爺。」高勝踟躕了一下,卻不是為自己現下的危機:「驚蟄他不會有危險吧?」
方老眼睛一瞪,恍若佛堂里的怒目金剛:「他們敢!!」
屋外。
鄧父不贊同地擋在劉局長面前:「裏面還有那麼多的學生沒有疏散,你這是要做什麼?!」
劉局長抬起胳膊懟開他:「那你說怎麼辦?讓那群窮凶極惡的犯罪分子大搖大擺逃跑?鄧局長,到時候責任追究下來,誰承擔?你承擔?」
鄧父被他噎得說不出話來:「那萬一他們開槍,傷到了學生,到時候怎麼辦?」
劉局長臉色陰沉,他也確實擔心這一點。但這種擔心與辦下這個大案自己將會受到的表彰稍一碰撞,就顯得尤為蒼白無力。
眼下正是升遷的當口,也是他人生中相當重要的轉折,這一步上去了,未來就一片光明,若是上不去……
君不見隔壁幾個城市的兄弟單位里,臨近退休還冠着這個「副」字頭銜的人有多少,這些人的今天,就是他的未來。
一想到此,他心中的搖擺不定便猛然紮下了根。他看了眼手錶,又回首看向身後已經蓄勢待發的隊伍,最終還是下達了最終命令:「實施抓捕!」
鄧父又驚又怒:「 不行!劉局長!!!我絕不同意你你這樣冒進的決定!」
「我冒進?不然呢?像你一樣婆婆媽媽嗎?你這樣的做法,只能助長犯罪分子的囂張氣焰!最後賠了夫人又折兵!」劉局長針鋒相對地呵斥了回去,又壓低聲音,冷笑一聲,「鄧局長,我帶我的人辦事,好像跟你無關吧。這是我的案子,你可以離開了!」
他說罷,砰地一聲便踹開了院門。
鄧父焦急不以,趕忙帶着自己的幾個弟兄要去阻攔,卻不料被劉局長帶來的一大幫人轉瞬間擠到了包圍圈外。只不過眨眼功夫,又一聲巨響,小樓的大門也被踹開了。
屋內響起學生們的驚叫,但並沒有槍聲,方老喝住幾個要去抵抗的保鏢:「住手,你讓他們抓!」
劉局長大步流星地走了過去,一腳揣在被制住雙手的一名保鏢的側腰上,同時舉槍得意洋洋地對準了方老的額頭:「你再牛逼啊,有膽子再跟剛才那樣罵幾句?」
方老陰沉地看了他一眼,冷笑一聲。
劉局長大有大獲全勝的喜悅,挺直腰杆利落地吩咐道:「帶走!!」
正當明晃晃的手銬銬上方老雙手的同時,屋外又傳來了一陣異常的喧鬧聲。
此起彼伏的剎車聲尖銳而起,很快的,外頭跑進來一個小警員,湊到了劉局長身邊耳語。
劉局長的臉色一下亮了起來,轉身拼命擺手:「讓開讓開!」
又朝着大步流星進來的一群人露出一個無比喜悅的微笑,迎了上去:「哎呀!居然驚動了幾位領導,實在是慚愧,好在現場已經控制……」
他半句邀功的話還在嘴裏,卻怎麼也說不出來了。
啪的一聲,為首走來的杜康直接照着他的臉扇去一道耳光。
「劉局長,你真是好大的威風。」
杜康說完,臉色便忽然一變,面帶上抱歉的笑容,微弓着腰朝被他銬住的方老走去,語氣要多恭敬就有多恭敬:「方老爺子,這一切都是誤會,我敢向您保證,我對這一切毫不知情。」
劉局長因為那突如其來的一記耳光愣在那裏,視線下意識跟隨着杜康的動作而轉移,看見這一幕,瞬間呆滯。
而此時,一條生命卻在他們眼前正被直截了當地收割。青龍張那因為缺氧和掙扎變得猙獰的面孔,他暴突的眼球,蹬動的雙腿,張開嘴窒息的赫赫聲……
最恐怖的還不是這一切,而是站在他身後那個捏着皮帶的,神情泰然自若的,仿佛完全不覺得自己正在做的事情有多麼可怕的林驚蟄!
時常將「殺人不眨眼」這句牛逼掛在嘴邊的酈雲市混混們,有生以來,第一次真正了解到了這個詞語的涵義。
雙方的人馬都完全嚇傻,青龍張的那幫兄弟站在數米開外眼睜睜看着這一幕,卻無人敢上前阻攔。站得比較近的那幾個甚至還不自覺地朝後挪遠了些,生怕林驚蟄弄死青龍張後,下一個就輪到了自己。
青龍張完全絕望,只能用雙手無望地在脖頸的皮帶處摳挖。脖頸上的皮膚被他的指甲剮得鮮血淋漓,他卻已經感覺不到疼痛,心底有一個他不願相信的聲音告訴,他這條短暫的小命,今天恐怕真的要交代在這裏了。
首先回神的居然是高勝和周海棠。打從青龍張把矛頭對準了林驚蟄而徐亮這邊作勢退縮之後,他倆就默默站近,做好了幫林驚蟄和對方人馬殊死搏鬥的準備。然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卻變得完全超出了他們的認知。短暫的頭腦空白後,周海棠先動了,他極為迅速地飛撲上前,然後……按住了青龍張正在蹬動的腿。
林驚蟄面無表情的俯視着他:「………………」
周海棠果然和上輩子一樣傻,自己想要做什麼,他完全不會有顧慮,只會無條件地協助和聽從。
「哎呀你別添亂了!起開!」還是高勝聰明些,他更多想到後果,上來就把賣力按腿的周海棠給掀開,然後精神緊繃地握住林驚蟄的手腕,一邊輕掰,一邊湊近他耳邊謹慎又小聲地安撫,「驚蟄,驚蟄,咱們鬆手,別勒了,咱們回家啊,不跟他們一般計較。」
林驚蟄沒真想殺人,酈雲市雖然治安混亂,卻也沒混亂到弄死人不用擔責的地步。他做個把戲而已,怎麼可能會真為了一個小混混,搭上自己第二條得來不易的生命?
手上青龍張掙扎的力道已經逐漸變得微弱,時機也差不多了,他就勢鬆了手,抬腳一踹,便將這個剛才還盛氣凌人的「老大」死狗一樣踹開到一邊。
青龍張絕處逢生,一時間甚至沒反應過來林驚蟄放過了自己,他在地上茫然地趴了幾秒,這才猛烈喘息起來,同時四肢划動,試圖爬到離林驚蟄更遠一些的地方。
他一邊爬,一邊顫抖地回頭觀望林驚蟄的反應,林驚蟄卻只是面無表情地凝視着他,手上把玩着那條皮帶,表情和剛才差點勒死他時沒有任何不同。
眼神卻有如深淵。
青龍張心中的畏懼在這一秒達到了巔峰。
他那幫兄弟們這才有膽量上前,呼啦一下圍住了他,背的背扶的扶,一邊動作還一邊有意識地朝後倒退着。林驚蟄手上雖沒了籌碼,但也並沒有哪個不開眼地敢來找麻煩。
眼看這群潮水一般聲勢浩大而來的人就這樣悄無聲息地打算離開,在他們退出排檔範圍之前,林驚蟄出聲了。
他說:「等等。」
輕描淡寫的兩個字,連語氣也沒有任何起伏,現場的所有人一顆心卻驟然被吊上了雲端。
對方果然不敢再動,就連伏在弟兄們背上輕微抽搐的青龍張都安靜下來。在他們驚懼的矚目下,林驚蟄推開了高勝阻攔的手,邁步靠近青龍張,仔細地打量起對方鮮血滿頭的模樣。
然後微微一笑,他抬手,將那條一分鐘之前差點收割了對方生命的皮帶搭在了對方肩上:「張哥,今天勞您白跑一趟,我心裏過意不去,這條皮帶,就當做給您的見面禮了。」
背着青龍張那哥們一聽這話,腦袋轟然作響,膝蓋都軟了,只差噗通跪下。
那條沾了血的皮帶此時在他們看來就像是吐着信子的毒蛇,卻沒有一個人敢不接下,林驚蟄見青龍張聽話地將皮帶捏在了手裏,這才滿意地退開一步:「不送。」
這是一記震懾,來得恰到好處,他話音落地五秒之後,面前已經再沒有多餘的人。
林驚蟄知道他們不會報警,一群平常胡作非為恐怕人人都有備案的混混,莫非還會去向警察哭訴自己被一個高中生欺負?
因此他毫無心理負擔地送走了他們,再轉身,注意力便放在了被孤零零留在原地的江潤身上。
片刻之前,江潤還猶如一個勝利者,趾高氣昂地跟在青龍張身後試圖對林驚蟄發號施令。
而片刻之後,面對林驚蟄意味深長的視線,他已經恨不能自己今天此時此刻從未出現在這裏。
「林……表弟……」他後背弓縮,生怕自己遭受和青龍張相同的待遇,畏懼地扶着桌子朝後挪蹭。
林驚蟄下巴微抬,他身後那群原本聽命徐亮的混混們就非常有眼力見兒地上前按住了他的肩膀。
「江潤。」林驚蟄走近他,示意旁人將他按坐在椅子上,然後抬手用兩根手指鉗住他的下巴,居高臨下地俯視着他寫滿了驚恐的臉。
他湊近江潤耳邊,微吐聲息,語氣非常溫柔,出口的話卻叫江潤一瞬間瞪大了眼睛。
林驚蟄說:「回去告訴你爹媽,再有下次,就準備好你的棺材。」
他直起腰擺了擺手,那群混混異常聽話地鬆開了胳膊,江潤噗通一聲摔倒在地上,尿都險些嚇出來,他沒料到林驚蟄居然能猜到自己這次的行為背後的主使。
這個從小在他印象中都只有「內向」這一特點的表弟,此時此刻在他眼中的定位出現了天翻地覆的變化。
江潤一句話都不敢多說,翻身爬起,跑出兩步又腿軟摔倒,卻一刻也不敢多停,仿佛身後有厲鬼索命一般,就這樣踉踉蹌蹌地逃了。
一切塵埃落定,只剩下徐亮和他帶來的這一票人。
徐亮油光鋥亮的腦門上掛滿了黃豆大的汗珠,接觸到林驚蟄看向自己的視線,他驚喘兩聲,艱難地扯開一個笑容:「林……林哥……」
林驚蟄為這個稱呼眉頭微皺,又很快鬆開,他俯視着徐亮,伸出一隻手:「徐哥怎麼坐到地上了?我扶你起來?」
「不敢不敢!」徐亮哪裏敢去牽那隻還沾着青龍張鮮血的手?他翻了個身,顫着滿身肥肉站起來,抹了抹臉上的汗水,胡亂整理了一下衣服,朝旁邊摸索到一台塑料凳,小心地遞到了林驚蟄跟前:「您坐,您坐。」
「坐就不必了,作業還沒做完呢。」林驚蟄拿起桌上一筒捲紙拆開,慢條斯理地繞出一截,一面盯着徐亮的眼睛,一面渾不在意地擦拭自己手上的鮮血,笑得非常真摯,「弄得一塌糊塗的,徐哥您見笑。」
徐亮肝都顫了起來,猛吞了一口唾沫,劇烈搖動着腦袋:「哪裏哪裏,不笑不笑。」
「怎麼不笑呢?」林驚蟄笑眯眯地望着他,「剛才張哥那樣不好笑嗎?」
徐亮瞠目結舌地看着他,呆滯了兩秒,雙手劇烈顫抖着,裂開嘴露出了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哈!哈!哈!是啊!真好笑!真好笑!」
林驚蟄點了點頭,將用過的抽紙丟回桌上,抬手拍了拍徐亮的肩膀,徐亮的身體猛然一軟,好像差點被這輕微的力道拍倒在地上。
「既然好笑,那就要不咱們就散了?」
徐亮不住地點頭:「散!散!散!」
林驚蟄這才好像滿意了,抬手去拿桌上還沒開的啤酒瓶:「沒想到今天能遇上徐哥這樣的人物,以後在酈雲市還得托您關照,我敬您一杯再走。」
徐亮幾乎是跳起來去搶那瓶酒的,搶到手之後忙不迭打開了就往自己嘴邊湊,一邊湊還一邊強笑着說:「這哪能呢!我喝!我來喝!」
一想到自己剛見面時還朝這個煞神擺過臉色,徐亮就恨不能把時間往回倒幾十分鐘,狠狠抽當時的自己幾巴掌。他生怕林驚蟄記恨上自己當時的不尊敬。
林驚蟄也不攔,看他將拿一瓶酒喝得乾乾淨淨一點泡沫不剩,這才笑着客套:「這怎麼好意思。」
「應該的應該的。」徐亮的汗流得更劇烈了,大有隻要林驚蟄開口,他就把這一桌沒開的酒全給喝光的意思。
林驚蟄也不為難他,微微點了點頭:「那我告辭了?」
徐亮亦步亦趨地跟着他到大排檔門口:「我送您,我送您。」
林驚蟄的目光在排檔里掃了一圈,從書包里掏啊掏地掏出個錢包來,抽出兩百塊錢擱在桌上,朝被嚇得縮在收銀櫃下的老闆溫聲道:「給您添麻煩了,這點小意思,就當做誤工費吧。」
「哪能讓您掏錢!」徐亮聲音猛地扯高了兩個調,手忙腳亂抓着錢塞回林驚蟄懷裏,同時將自己褲兜里所有的零碎鈔票全都掏了出來,一股腦堆在了桌上,「我來給,我來給,這頓飯我請客,當然是我來給。」
林驚蟄對他最後扯了扯嘴角,視線轉回大排檔里,在高勝和周海棠身上停留兩秒,臉色猛地一沉:「還愣着幹什麼?」
他說罷,再不搭理徐亮,轉身提了提肩上的書包帶子,自顧自走了。
高勝和周海棠下意識越出人群朝他追去。
看着那漸行漸遠的三道背影,留在原地的徐亮終於從那種山巒一般沉重的壓迫中掙扎了出來,他靠在吧枱上,嘴唇煞白,只覺得自己一輩子都不想看到林驚蟄那張笑起來像小白兔一樣的臉蛋了。
另一邊,被嚇得魂不附體的江潤跌跌撞撞地逃走,繞過兩個拐角,卻被早已等候在那裏的一伙人給堵了個正着。
青龍張僥倖撿回條命來,伏在自己弟兄的背上連路都走不了,他不敢恨差點把他弄死的林驚蟄,所有的怨氣全朝着招來這個麻煩的罪魁禍首江潤去了。
江潤驚恐地看着這群漸漸將自己圍住的人,手足無措地倒退着,直到貼上牆壁。
巷子外頭,有人聽到動靜,探頭朝里看:「裏面怎麼聲音那麼大啊?」
同伴趕忙推了他一把:「走吧,肯定又是那群混混搶地盤來着,別瞎看熱鬧,咱們市的治安真是越來越差了。」
前頭是杜康不怒而威的質問,身後是學生們同仇敵愾的罵聲,陶方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他盯着眼前桌面上那盤盛着碩大雞腿的餐盤,眼前一陣一陣地發黑。
杜康一看他這樣,立馬就明白了,那群學生說的,恐怕還真是確有其事。
「好啊!好啊!」杜康拍着自己的大腿,不住地點頭,發冷的目光從陶方正汗流如注的光腦門上轉移開,又落在桌尾盛裝打扮卻臉色煞白的李玉蓉身上,猛然一拍桌子,「你說學生是社會的渣滓,我看你們這樣的人,才是社會的渣滓!」
「杜書記!您可不要就聽這群孩子瞎說!」李玉蓉得到這一評價,無異於五雷轟頂,急得害怕都忘記了,倏地站起身來為自己辯解,「我罵他們,不還是為了他們好嗎?五班的這群孩子學東西慢,成績又差,關鍵還不聽話,我罵他們,也是因為心裏着急啊!」
「你給我閉嘴。」杜康冷冷地喝住她,手指朝旁邊一指,指在了副校長瞿原的身上,「你來說!」
副校長瞿原遲疑着,他看了看陶方正,又看了看李玉蓉,心中思考着自己的每一句話會給自己的將來造成什麼樣的後果。但最終,他還是點了點頭:「學生們反映的情況,確實存在。」
陶方正和李玉蓉同時一震。
瞿原接着道:「李老師上課要求自習的現象從去年開始就有了,五班最為嚴重,其他除去一班之外的普通班級,三五不時也會發生。各班班主任因為這事兒反應了很多次,陶校長本人也是知情的,但可能是工作太忙,一直都沒時間處理。接着就是前段時間,我記得是三月十七日,因為一些矛盾,五班的學生集體罷英語課。當時我和校長都趕到現場調解矛盾,李玉蓉老師說,不想再給五班的學生教學。」
瞿原頓了頓,嘆了口氣:「陶校長就同意了,也駁回了我們調任其他年級英語老師的建議。」
這看似和緩的一通解釋,將杜康心中尚有保留的怒火徹底激發了出來。
他怎麼也沒有想到,一中風平浪靜的表象下居然隱藏着這樣糟爛的事情!高三的學生啊!陶方正就能因為一個英語老師的情緒,停掉一個班級的課,這豈止荒唐二字!
十幾分鐘之前,他還沾沾自喜母校維持了自己就學時的風骨,而現在,坐在食堂那些因為這邊嚴肅的氣氛紛紛轉頭看來的學生當中,他無地自容!
杜康緩了緩神,試圖控制住自己的脾氣,至少不要在學生面前發火。
旁邊一聲湯勺敲擊搪瓷碗的清脆碰撞,杜康回過頭,便發現滿桌噤若寒蟬的人當中,林驚蟄仍在不緊不慢地喝着湯。
「驚蟄同學。」他一面站起身,一面朝林驚蟄道,「你看一下食堂里有多少高三五班的同學,叫上大家,跟我去趟教室。」
林驚蟄慢條斯理地將湯碗擺回桌上,看了鄧麥一眼,目光又輕輕瞥了下陶方正,鄧麥當即很有眼色地開口:「我不去,我還沒吃完呢!」
英語課還沒有一頓午飯重要麼?杜康被這群單純的孩子鬧得沒了脾氣:「等會兒再吃,食堂就在這裏,還怕沒得吃嗎?」
鄧麥嘻嘻一笑:「食堂又不是天天有肉吃,我現在走了多虧啊。」
杜康微微一愣,眼神倏地變了。
他猛然回頭盯着自己餐盤裏那些幾乎沒動過的濃油赤醬的肉菜,又轉頭看着林驚蟄。林驚蟄已經擦乾淨嘴,疊好手帕對上他的眼神,微微點了點頭。
羞恥感在這一刻竄上大腦,上升至頂端,杜康想到自己剛才對食堂菜色的讚許,再坐不下去了,他朝鄧麥道:「沒事兒,一會兒我陪你們下來繼續吃,沒有肉,就讓他們現做!」
他說罷,盯着陶方正:「陶校長,你覺得怎麼樣?」
陶方正對上他的目光,心中已經冰涼一片,他怎麼也想不到自己的一番佈置,居然就折在了那群他最看不上的五班學生身上。
「豈有此理!真是豈有此理!」
杜康猛地將手上的一塊小黑板砸了出去。那是他讓人從食堂里找到的前些天的食堂菜單——水煮包心菜、蒸茄子、辣椒炒酸菜。
自己來前,學生們吃的就是這些東西!!!?
他原本以為鄧麥的意思是食堂里平時的菜色會稍微差一些,可看看這些個菜名,這哪是差!了!一!些!
索性已經說了壞話,副校長瞿原此時也沒了顧慮,頂着杜康的怒火徐徐解釋:「這個菜單一般不太變,有時候會把包心菜換成大白菜之類的,學生們已經吃了兩年多了。」
杜康一拍桌子:「你們這些行政領導是幹什麼吃的?!」
瞿原心裏何嘗不委屈:「學校上下對食堂的怨氣都很大,我私底下提過無數次意見,各年級班主任也都出面找陶校長反映過,可是沒用啊!財務方面一直是陶校長和他的人在負責,他不撥款,我們實在是沒用辦法啊!」
杜康已經氣得說不出話了,其他視察團成員也都好不到哪去,一行人風一樣刮進五班的教室里,杜康背着手站在講台上,看着這個明顯是白天,卻因為光線陰暗不得不開着燈的教室,五班連學生的桌椅板凳,都比一班的要破舊些。
林驚蟄給他找了條板凳:「坐吧。」
他坐下了,嗅着那股無處不在的廁所異味,疲憊地嘆了一聲:「樓下兩層也是這樣嗎?」
林驚蟄回答:「這一層稍微好點。」
這還是稍微好點!
林驚蟄突然朝外頭喊了一聲:「胡老師!」
一直在辦公室角落備課,聽到異樣動靜後跟上來站在門外朝內張望的胡玉小心翼翼地走了進來。
她以為五班的孩子們又闖了禍,心中害怕極了,但還是鼓起勇氣拉住林驚蟄的胳膊將他扯得離杜康遠了些,護在身後:「怎麼了?出什麼事情了?」
林驚蟄攬住她瘦削的肩膀,安撫地笑了笑:「沒事。」
又朝杜康道:「這就是我現在的班主任,胡玉胡老師。」
杜康看出了她剛才一番舉動的內容,雖有些好笑自己被當做了興師問罪的壞人,但也不免對這個乾癟瘦小的婦人心生好感,尤其還有李玉蓉「珠玉在前」。面對林驚蟄鄭重的介紹,他也鄭重站起身來,與胡玉握了手:「胡老師您好。」
解釋了好半天胡玉才相信林驚蟄他們沒有闖禍,又加上杜康對她態度和煦,她一顆心落回肚子裏,很快卸下了心防。
面對杜康的慰問,她頗有些拘謹地笑着:「我不辛苦,我們班的學生雖然有點調皮,但其實都是好孩子,很體諒我,每天早上還會給我打開水泡茶呢。都高三了,孩子們才辛苦,每天要做那麼多的題要考那麼多的試……」
她也不知道杜康具體是什麼職位,只知道對方是考察學校的領導,說着又有些焦急地前傾着身子:「領導,按理說我不該給你們添麻煩,但我們班學生的英語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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