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少貪睡,羅獵和安翟並沒有覺察到夜間的風暴。待到一覺醒來,已是日上竿頭。
草草洗漱過後,哥倆急沖沖奔到餐廳吃了早餐,隨後來到了船頭的甲板上。驕陽似火,正值輪船行進的方向,視線中,海面上微微掀起的波濤在陽光的映射下散發出點點金光。雖是酷暑季節,但輪船已經行至大海深處,陣陣海風帶着絲絲涼意,抵消了些許陽光帶來的酷熱。
景色雖美輪美奐,但畢竟單一且缺乏變化,隨着太陽向南偏移,海面波濤散射出來的點點金光也隨之消散,哥倆頓覺乏味。而安翟體型稍胖,最是怕熱,只在陽光下多呆了一會,便已是汗流浹背,心裏自然生出了趕緊回房間吹電扇涼快的念頭。只是羅獵不開口,安翟寧願硬挺着,也要堅持陪着羅獵。
羅獵既覺乏味,其實也有了回房間的想法,卻看到安翟汗流浹背卻依然硬挺的模樣實在可樂,於是便閉了口堅決不提回房間的事。安翟終於按捺不住,跟羅獵閒扯起來,想借着閒扯將話題引到回不回房間的問題上來。「羅獵,你知道我為什麼要偷偷上船來麼?」
羅獵眺望遠方,漠然搖頭道:「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安翟解開對襟短袖馬褂,掀起衣角,擦了把汗,裝作很感慨的樣子,道:「洋人都那麼牛逼,我就是想去看看,他們憑什麼那麼牛逼。」
羅獵輕嘆一聲,轉頭看了眼滿頭大汗的安翟,忍住了笑,一本正經道:「說粗口不好,在學堂的時候,先生就說過,只有地痞流氓才喜歡說粗口。」
安翟連着被懟了兩次,卻也不着急,閉嘴安靜了片刻,突然道:「羅獵,你想不想吃糖?洋人做的牛奶糖。」
洋人確實牛逼,做出來的牛奶糖絲滑濃郁嚼勁十足卻又從不粘牙,比起國產的來,要好吃了不知多少倍。小孩子沒有不愛吃糖的,羅獵雖然已經成長為了少年,但孩童時期的這項喜好卻一直保留着。「你有嗎?拿出來啊!」關鍵時刻安翟拋出來的殺手鐧的確起到了應有的作用。
安翟裝模作樣在身上摸索了一番,頗為遺憾道:「我記得裝在口袋裏的呢,怎麼不見了?」說話間,偷偷瞄了眼羅獵,覺察到羅獵的眼神中充滿了期待,安翟忽地一笑,接道:「想起來了,昨晚睡覺的時候,我放到枕頭下去了。」
羅獵不覺是當,欣然應道:「那還不回去拿?萬一丟了多可惜啊!」
安翟陰謀得逞,臉上洋溢出得意之色,伸手攬住了羅獵的肩膀,小哥倆便要折頭回去房間。走到半道時,卻見前方陰涼處圍了一群人,安翟的好奇心遠超羅獵,見狀招呼不打一聲便從人縫中鑽了進去。人群中,一個頭戴瓜皮帽身着淺色長衫老者正在玩着三仙歸洞的江湖老把戲。
「走過路過不要錯過,在下姓周名為仁,今天借寶地給各位表演個小把戲,演得好,您各位扔個賞錢捧個場,演得不好演砸嘍,您各位儘管日祖宗操奶奶地臭罵我周為仁。」周為仁的同音便是周圍人,『罵我周圍人』也可理解為罵我周圍的人,這種跑江湖的說辭套路倒不是真的要罵誰不罵誰,而就是圖一樂,既然敢出來混江湖,手上自然有兩把刷子,除非遇到同行砸場子,否則絕對不會有演砸的可能。
老者吆喝完畢,當即表演,手法果然詭異,三隻紅色絨布縫成的小球在三隻青花瓷碗下捉摸不定,圍觀的人們雖然瞧得真切,卻無一能猜中結果。老者表演時的言語也夠俏皮,不斷逗着圍觀人們發出陣陣鬨笑,正當人們看得如痴如醉之時,那老者突然喝了聲:「不好,船警來了!」當下,棄了耍把戲的碗和絨球,起身便扎進了人群中,左一擠,右一撞,衝出人群,一溜煙跑了個不見人影。
圍觀人們左右張望,卻不見船警的身影,眾人正詫異那變戲法的老者為何要棄了掙吃飯錢的工具時,忽聽有人喊道:「我的錢袋呢?我的錢袋丟了!」有一人喊出,其他人受到警示連忙查看自己身上攜帶的物品,一看之下,居然有七個人丟了不同的物件。人們這才恍然大悟,那老者變戲法是假,吸引眾人注意力形成圍觀然後趁亂偷東西才是真。
羅獵悄無聲息地靠到了安翟的身後,悄聲道:「那人便是昨晚的瘸子!奇了怪了,他不是應該被扔進海里去了嗎?怎麼還能留在船上呢?還有,你看他剛才一溜小跑的樣子,哪裏是個瘸子啊!」
安翟不由向那老者消失之處張望了兩眼,然後轉過身來,頗為緊張地對羅獵道:「那他會不會來找咱們的麻煩呀?」
羅獵面色淡定如初,只是呼吸稍顯急促,一個年齡剛滿十三周歲的少年,即便心智如何成熟,在面對一個來自於成年人的潛在威脅的時候也難免會有些緊張和擔憂。「誰知道呢?不過也不用太擔心,船上那麼多人,又有那麼多船警巡邏,只要咱們小心點,別落了單,想必他也不能將咱們兩個怎麼樣。」羅獵這番話是在安慰安翟,同時也是在暗示自己,話音剛落,羅獵卻突然一怔,低聲喝道:「不好!」
安翟不知道在想着什麼,原本就不大的一雙眼睛眯成了兩道縫隙,當羅獵喝出『不好』兩字的時候,這貨居然一點反應也沒有,仍舊呆傻着立於原地。羅獵撩起一腳踢在了安翟的屁股上,然後抓起安翟的胳臂便往舷梯那邊跑去。安翟被拉了個踉蹌,等調整好步伐後邊跑邊道:「他是個賊,要是真想報復咱們的話,一定會……」
安翟稍有肥胖,跑起來不如羅獵靈快,羅獵乾脆鬆開了手,任由安翟在身後氣喘吁吁邊跑邊碎嘴,自己則加快了速度,一口氣跑回到自己的艙室。室中無人,那對男女想必是去甲板散步了,羅獵更加緊張,一顆心都提到了嗓子眼上。顧不上喘口氣,羅獵趕緊掏出鑰匙打開了倉櫃的鎖,看到皮箱安然存在,不由鬆了口氣。
這時,安翟也跟着進來了。「羅獵,要打開箱子查看,我師父說過,有賊王級別的小偷,手法十分高明,偷走了他想要的東西,還會將他不想要的原封不動地給你放回原處。」安翟囉里囉嗦之時,羅獵已然打開了皮箱。
換洗衣衫和書籍並不重要,只要那隻裝了鈔票和身份證明的錢袋子還在就足夠了。羅獵清晰記得,昨晚上回來之後,他將那隻小牛皮錢袋子塞到了換洗衣衫的下面。扒開衣衫,看到了那隻錢袋子,羅獵不由鬆了口氣,再清點了錢袋子中的物品,羅獵露出了欣慰的笑容。
安翟及時地放出了一個馬後炮,道:「幸虧我反應快,想到了那個賊偷可能會報復咱們,你還沒看出來嗎?羅獵,他在路邊擺攤就是為了轉移咱們的注意力,然後趁亂來偷咱們的東西。」
東西沒丟就好,羅獵也懶得搭理安翟的廢話,隨手拿起了那本爺爺親手抄撰的《西洋通史》,躺在了床鋪上認真閱讀。安翟無趣,繼續碎嘴廢話又不得羅獵回應,乾脆也跟着躺到了床鋪上,不一會,竟然發出了輕微的鼾聲。
不怕賊下手,就怕賊惦記。那瘸子,手段之高明令人咋舌,且精通易容裝扮之術,若是將錢袋拿在身上,只怕會隨時着了瘸子的道,依舊放在皮箱中,即便將倉櫃的櫃門再多上一把鎖也不能放心,能從黑人船警的手上安然脫身,那瘸子想必精通開鎖之術,艙室房門也罷,倉櫃櫃門也罷,什麼樣的鎖多少把鎖,恐怕都阻擋不了那瘸子。
唯一能讓人安心的便只有將錢袋子揣在懷裏,且下定決心,接下來的旅程中再也不走出艙室房門。
羅獵是一個能靜的下來的少年,只要手中有書,卻也不覺得苦悶。安翟知曉那錢袋子的重要性,每日為羅獵打來三餐,倒也是毫無怨言,只是接下來的十多日,安翟再也沒能見到瘸子。
或許也曾見過,只是那瘸子精通易容裝扮,今日是個瘸子,明日又變成個紳士,一會是個中國人,一會又是洋人裝扮,外形變化多端,而安翟眼拙,自然認識不得。
輪船在日本橫濱逗留了半日,補足了給養,接着繼續向東航行,三日後抵達夏威夷,再一次補充給養後,一路航行至美利堅合眾國西海岸的三藩市港。
一聲汽笛長鳴,巨輪在駁船的引領下緩緩靠岸,拋下了鐵錨,放下了艞板,船上旅客早已經收拾好了行禮,三三兩兩走出艙室,排成了長隊開始下船。同艙室的那對男女拎着大包小包歡快地離開艙室時,卻見羅獵安然不動,禁不住問道:「已經到岸了,你是不打算下船了麼?」
羅獵懷抱皮箱,安坐在下鋪上,淡淡一笑,回道:「這會兒下船的人太多,太擁擠,我們稍微等等。」
直到外面走廊中沒有了腳步聲,羅獵這才起身,安翟在前,羅獵拎着皮箱跟在後面,哥倆保持着極高的警惕性,下了舷梯,來到了甲板上,此刻,甲板上已經幾無旅客。
羅獵依舊沒有放鬆警惕,跟安翟調換了先後位置,他走在了前面,而安翟留在後面以防有人突然竄過來搶走羅獵手上的皮箱。
當日金山陰雲密佈細雨霏霏,放下來已久的艞板因為旅客稀少沒有了遮擋而被淋得甚是濕滑,羅獵小心翼翼通過了艞板,雙腳踏上了陸地,禁不住舒了口氣,多達十二天的航行終於結束了。目光掃視下,前方通道一側樹蔭下,擺放着一隻木桌,木桌後面,插着兩根竹竿,扯了一塊橫幅,上面書寫着『大清留洋學生接待處』,橫幅下端坐着一位帶着金絲邊眼睛身着白色襯衫的中年人。
羅獵趕緊上前,打開皮箱,拿出那隻牛皮錢袋,掏出了自己的身份證明。
安翟緊跟在羅獵身後,不由又犯起了碎嘴的毛病,附在羅獵耳邊,悄聲道:「奇怪哈,怎麼就你一個人呢?」
那金絲邊眼鏡男的耳力甚是敏銳,居然聽清了安翟的問話,操着一口京腔沒好氣地回應道:「你們也不看看自己有多拖拉?別人早就辦完了手續,在外面候車呢!」
羅獵瞪了安翟一眼,示意他閉上嘴巴,免的得罪了這位先生。
金絲邊眼鏡男接過羅獵的各項證明材料,草草審視了一遍,便裝進了公文包中,然後伸出手來道:「學費由朝廷負擔,伙食費自負,一年五十刀,一次性繳清。」從羅獵手上接過五十美金,那男人再吩咐了一句:「你倆先在這兒候着吧,我出去看看他們走了沒有,若是沒走還好說,要是已經走了……」那中年男人稍一停頓,顯露出頗為無奈的神色,接着道:「那隻好等着跟下一批學生一道走了。」
想要有收穫就必須有付出,能躲掉瘸子的報復,平安抵達目的地並順利辦妥各項手續,就算需要等上一段時間,那也是值得的。羅獵拉着安翟,坐在了路牙石上安心等待。
「安翟,我走了,你怎麼辦?你是偷着混上輪船的,沒辦理出國手續,恐怕連港口都出不去啊。」
安翟若無其事笑了下,隨手在地上撿起了一粒小石子彈射了出去,同時道:「放心,我有辦法。」
羅獵拿出錢袋,掏出了剩下的四張十元面額的美金,分成了兩份,將其中一份遞給了安翟:「這些錢你拿去用,我爺爺說,一美元就相當於咱們大清的一塊銀元,二十美元省點花夠你花上一陣的。」
安翟猶豫了片刻,接過那兩張美鈔,又還回去了一張,道:「留一張就夠了,我有手有腳的,餓不着。」
羅獵執意不肯收回那張美鈔,又站起身來,向着那眼鏡男離去的方向眺望,口中疑道:「先生說只是看一眼,怎麼這麼久還沒回來呢?」
安翟拗不過羅獵,只得收好了兩張美鈔,應道:「可能外面人多,先生要應付一會。」
等了一會兒又一會兒,那位先生也不見影蹤,羅獵終於失去了耐心,向港口外走去。港口的大門設了口岸海關,出來進去的人都要查驗證件,而羅獵的所有證件全都被那位先生收進了公文包中,因而不敢貿然出關。立在口岸裡面,羅獵向外張望,一看之下,禁不住驚出了一身冷汗。
海關外,居然還有一個大清留洋學生接待處。
再扭頭看看剛才自己遇上的那個接待處,其之簡陋,使得羅獵頓時明白過來,千小心,萬謹慎,可最終還是着了那個該死的瘸子的道!懊喪也好,痛恨也罷,均已無用。羅獵只覺得頭腦一片茫然,似乎失去了意識,只能呆傻着立在原地不知進退。
海關中,一名緝私警察覺察到了異樣,一邊向羅獵走來一邊問道:「你是誰?請出示你的證件!」
羅獵仍舊處在茫然之中,對漸漸逼近的危險卻是渾然不知。沒有了證件,警察才不會相信一個中國少年的分辯,甚至無需開庭審理便可以定下偷渡罪行,坐牢是肯定的,弄得不好,丟了性命都有可能。
身後,安翟看到羅獵突然立住且一動不動,不知道發生了什麼,急忙大聲喊道:「羅獵,羅獵!」安翟的叫聲驚醒了羅獵,隨即便看到了正往自己這邊走來的警察,立刻意識到了危險,連忙掉頭向安翟那邊跑去。「安翟,不好了,剛才那個先生是船上的瘸子所扮,他騙走了我的證件!」
安翟向前迎了兩步,急切問道:「那怎麼辦?」剛想站住腳商量一下,卻見不遠處一名白人警察手中揮舞着一根黑色短棍,口中嘰哩哇啦叫嚷着什麼,並向自己這邊奔來。「快跑,羅獵,警察追來了。」
港口足夠大,但供旅客通行的空間卻只有五米來寬,兩側帶刺的鐵絲網足有三米之高,莫說是少年,就算是有輕功的練家子也難以翻越過去。
只能向海邊狂奔。
巨輪仍舊停泊在遠處,若是能登上巨輪,趁着混亂溜到卸貨的一邊,興許會甩開警察,甚至能出了港口。可是,就在哥倆奔跑的過程中,巨輪上的船員已經開始收回艞板了。
「咋辦呢?」
巨輪的船舷和岸邊足有十米之距,除非生了一對翅膀,否則絕無可能登上巨輪。轉頭看到四五名警察揮舞着黑色短棍越追越近,其中一名還拔出了手槍,安翟的一雙小眼中流露出了驚恐的神色。
羅獵的回答簡單且堅定:「跳!」
哥倆都會游泳,而且水性還都不錯,只是從來沒在海里游過,對大海稍有些怯意。但形勢所迫,對警察的恐懼完全壓制住了這份怯意,因而,哥倆連鞋子都顧不上脫去,便一頭扎進了海中。
警察們追到了岸邊,卻不願就此放棄,紛紛拔出槍來,向着大海中的羅獵安翟便是一通亂槍。虧得那幫警察的配槍有效射程僅有五十米,而此時羅獵和安翟已經游到了巨輪的船首處,距離那幫警察的距離早就超過了五十米。饒是如此,那一聲聲的槍響,還是令羅獵安翟心驚膽戰。
這種事情上,哥倆可謂是毫無經驗,此時只需要繞過船首,來到巨輪的另一側,那麼警察們即便搬來了大炮也奈他們不何。哥倆只知道盡力向遠處游,潛意識中認為,游得越遠便就越安全。
此時,船首甲板上,一群白人船員正在看熱鬧,其中一名衝着海里的羅獵安翟吹響了唿哨,玩笑喊道:「嗨,當心鯊魚,他們可是餓了好多天了!」又有一名上了點年紀的白人船員則解下了掛在船舷上的救生圈,拋向了羅獵安翟,好心喊道:「上帝保佑你們,小伙子,祝你們好運!」
救生圈不偏不倚落在了羅獵的面前,羅獵抓到了救生圈,不由轉過頭來,向着船首揮了揮手。有了救生圈,哥倆輕鬆了許多,游進的速度也加快了些許。
安翟年長一歲,又多了半年多跟師父闖蕩江湖的經驗,此時率先冷靜下來,單手搭着救生圈,翻了個身,變成仰泳姿勢,並左右打量,將附近海岸觀察了一遍。
「羅獵,咱們向左邊游,左邊偏僻,肯定能找到上岸的地方。」
羅獵學着安翟也換成了仰泳的姿勢,跟着觀察了一下海岸,雖然不敢確定安翟的建議就是對的,但也說不出有哪兒不對。缺乏經驗,只能是撞運氣。
港口中,那幾名警察眼看着兩名偷渡者越游越遠,卻並不着急,其中一名從口袋中掏出了警哨,吹了起來。三長兩短,表達了偷渡者已經跳海逃匿的信息。口岸海關值班的官員聽到了這種哨音,立刻拿起了電話,要通了海岸警衛隊。
羅獵和安翟正奮力向前游着,隱隱聽到身後傳來了發動機的轟鳴聲,扭頭一看,卻見數艘快艇正向自己這邊疾駛而來。其中一艘快艇上還用着喇叭喊起了話。
喊話用的是英文,通過擴音器後顯得有些含混不清,羅獵一時沒能聽懂,不過,聽不懂卻也能猜得出,無非就是命令自己停下來而已。聽從命令或是抗拒命令已經無關緊要,人游泳的速度根本趕不上快艇的十分之一,早晚都是個被抓,那還不如省點氣力。
濕漉漉被拎到了快艇上,海岸警衛隊的隊員毫不客氣,立馬給羅獵安翟銬上了手銬。偷渡者的處理權在海關,海岸警衛隊將羅獵安翟帶上了岸之後,便將此二人交給了海關警署。
海關警署配有暫時關押嫌犯的牢房,羅獵和安翟便在其中呆了一整天。境況比想像中要好許多,海關警署的警察似乎很講人道,不單解下了二人的手銬,還隨時給些水喝,另外管了兩頓飯。
第二天中午,一名掛着警司銜的警察帶着一名華人來到了牢房的鐵柵欄前,那警司手指羅獵和安翟,向那華人問道:「湯姆,你願意出多少錢?」
那個叫湯姆的華人只瞥了一眼,便哈哈大笑起來,「阿sir,別開玩笑了,他們還是個孩子。」
警司搖頭道:「不,湯姆,不,在我這兒,只有男人和女人的區別,只要是男人,就可以做勞工。」
湯姆顯得有些無奈,苦笑着聳了下肩,向那警司伸出了兩根手指,道:「二十刀,我最多出二十刀!」
警司呲哼了一聲,道:「一人二十刀?湯姆,你真是越來越可愛了,好吧,加一起共是四十刀,成交!」
湯姆瞪圓了雙眼,擺着雙手,道:「不,不,尼爾森,你不能這樣,你分明是明白我的出價的,兩個人,一共二十刀。」
叫尼爾森的警司大笑起來,一把攬住了湯姆的肩膀,並用力拍打着,「貴國有個詞彙,叫各讓一步,三十刀,多出來的十刀,就當是他們兩個的飯錢,好麼?」
湯姆抓住尼爾森拍在他肩膀的那隻手,甩到了一邊,嚷道:「走開,尼爾森,你知道你的熊掌有多大力氣麼?我的肩胛骨都快要被你拍碎了。好吧,看在上帝的份上,三十刀就三十刀好了。」
尼爾森伸出了巴掌,等在了半空中,湯姆聳了下肩,微微搖着頭,輕嘆了一聲,也伸出巴掌,跟尼爾森輕輕對了一下。然後從口袋中掏出了三張十元面額的美鈔,交到了尼爾森的手上。尼爾森接過美鈔,放在嘴邊親吻了一下,然後舉向了空中,動作相當誇張。「噢,上帝啊,你知道我有多麼的愛他麼!」尼爾森收好了美鈔,拿出鑰匙,打開了鐵柵欄上的鎖。
「走吧,兩位,天知道我這三十刀什麼時候能賺回來。」湯姆衝着羅獵安翟二人嘆了聲氣,轉身先邁開了腿。
羅獵安翟愣了愣,交換了一個眼神,然後跟在了湯姆的身後。防範如此鬆懈,使得這哥倆不免產生了想要逃走的念頭,而那個相互交換的眼神,便是在告訴對方,只要出了警署,便立馬撒丫子跑他個奶奶的。
然而,剛走出牢房的大門,羅獵安翟二人便不約而同地打消了逃跑的念頭。門外,兩輛黑色別克轎車旁,立着五六名粗壯華人漢子,見到湯姆出來,其中一人立刻遞上了一根雪茄。湯姆叼上雪茄,那人手中已經劃燃了火柴,湯姆低下頭,就着火點燃了雪茄,深吸了一口,緩緩地吐出了一個愜意的煙圈。
那人給湯姆點完了雪茄,單手輕揚,將火柴彈了出去,仍在燃燒的火柴梗帶着一絲青煙在空中劃出了一道優美的弧線,落在了路邊的草叢中,再一扭頭,那人看到了羅獵和安翟。「濱哥,怎麼是兩個小孩?」
湯姆的中文名字叫曹濱,祖籍平波,十五歲那年,跟父親一道偷渡到了金山。他父親的身體本來就不好,在金山做勞工的條件又非常艱苦,到了金山不過一年,他父親病故,留下了十六歲的曹濱孤身一人獨自打拼。二十年時光猶如白駒過隙一晃而過,如今的曹斌在金山一帶華人勞工中擁有着絕對的權力和地位。
「他們兩個,讓我想起了二十年前的我。」曹濱淡淡回應。再抽了一口雪茄後,以右手拇食兩指捏住了雪茄,向身後揚去。手下兄弟立刻接了過來。
曹濱轉頭看了眼羅獵安翟,拉開了車門,坐進了轎車的後排座上,手下兄弟立刻為曹濱關上了車門。車門剛關上,曹濱卻打開了車窗,吩咐道:「讓那倆小子上我車吧。」為曹濱點煙的那兄弟立刻將羅獵安翟帶了過來。
轎車啟動,出了海關警署的大門,駛上了海濱大道。筆直寬闊的水泥路面,兩側高樓林立,呈現出一幅現代繁華的景象。羅獵坐在後排座的中間,目光直視轎車前窗外的景象,心中雖有感慨,但面若沉水,不動聲色。身旁安翟則透過自己一側的車窗看着一側的高樓大廈,嘴巴里不由發出嘖嘖的驚嘆。
「你們兩個,真的是偷渡過來的嗎?」後排座左側,曹濱仰靠在座椅後背上,微微閉起了雙眼,問話的聲音很輕,口吻中有着一種不咸不淡的感覺。為曹濱點雪茄的那兄弟坐在副駕的位子上,此時半轉過身衝着羅獵安翟警告道:「你倆最好說實話,濱哥不喜歡愛撒謊的孩子。」
安翟轉過頭來,剛要開口,卻被羅獵搶了先:「我們不是偷渡,我們是大清公派過來的留洋學生,因為在船上指認了一個賊偷,遭到了那賊偷的報復,騙走了我們兩個的證件。」
曹濱聽了,卻無任何反應。
轎車在海濱大道上行駛了一段,然後轉向了東方,只見道路兩側的高樓大廈更加密集,而路上的車輛及路邊的行人也多了許多。繁華區域也就這麼一段,再往前,高樓逐漸稀少,但路邊的行人卻是不減,只是,單看衣着打扮便可分辨清楚,此一帶,華人居多,洋人稀少。
「到家之後,把辮子剪了吧。」眯着雙眼的曹濱冷不丁又冒出了一句。單聽曹濱的措詞,似乎有着商量的餘地,但細品曹濱的口氣,卻有着不容抗拒的意思。
不等羅獵安翟有所反應,副駕位子上的那兄弟倒是回答得乾脆:「是,濱哥!」
愣了有幾秒鐘的樣子,羅獵才開口表態:「不,我不剪。」
副駕座上的那兄弟立刻扭頭過來,惡狠狠瞪了羅獵一眼。曹濱擺手制止了那兄弟進一步的恐嚇,平淡問道:「為什麼不肯剪呢?」
羅獵脫口答道:「我爺爺不讓剪。」
曹濱再一次沒有了回應。
車子繼續向前,眼前景象竟然逐漸熟悉起來,尤其是路邊的招牌,上面寫着的不再是陌生的英文,而是變成了漢字。車子在一處院落前緩緩停下,此院落和周圍的建築有着明顯的不同,圍牆雖高,但齊腰高以上,全是紅磚壘成的花格,院落大門也不再是傳統的木質朱漆大門,而是兩扇鐵質柵欄。見到車來,柵欄大門裏面立刻現出一人打開了大門。車子緩緩駛入,門內是一條以青石磚砌成的徑道,青石磚非常規整,雖然磚與磚之間的縫隙清晰可見,但車子行駛在上面,卻是幾無顛簸感。徑道兩側全是叫不出品種的樹木,樹幹不高,但樹冠寬闊,在徑道上方拱出了一個林蔭長廊。
這條林蔭徑道足足有百米之深,車子駛出了這條徑道後,眼前豁然開朗。偌大一片水池中生滿了荷葉荷花,水池正中,是一塊高聳着黑黝黝的假山石,水池之後,是一片開闊地,再往後,才是一幢古典歐式樓房,樓房不高,僅有三層,但佔地面積頗大,寬約五十來米,深也有個近三十米。
「阿彪,安排他們理髮洗澡,再上街給他們買幾身衣服。」車子停在了樓前,曹濱直接打開車門下了車,衝着迎上來的阿彪吩咐了一句,然後徑直登上了樓房門口的台階。安翟從沒坐過小轎車,擺弄了幾下車門,卻未能打開。阿彪從車尾處繞過來,伸手拉開了車門。
「我不要剪辮子!」羅獵安坐與遠處,一雙仍顯稚嫩的雙眼卻透露着堅定的神色。安翟的一隻腳已經沾了地,聽到羅獵的倔強,立刻將邁出車門的那隻腳收了回來,和羅獵一樣,堅定說道:「我也不要剪辮子。」
阿彪跟了曹濱十多年,對老大的心思頗為了解。在曹濱眾多產業中,買賣勞工是一項最賺錢的生意,雖然童工的利潤稍顯薄弱,但蚊子的腿肉雖少卻總還是肉。只是,很顯然,老大濱哥跟車內的這兩個孩子似乎頗有緣分,並沒有打算將他們當做勞工進行買賣。
「怎麼?還想着拿回證件重做大清公派的留洋學生?省省吧,不把辮子剪了,濱哥就沒辦法幫你們辦理新的身份證明,要是被洋人警察遇到了,還得將你們扔回監獄去,到那時,還指望濱哥花錢把你們買出來麼?」阿彪靠在轎車屁股上,從口袋中摸出了一包萬寶路,叼上了一支,再摸出火柴出來,劃着了一根點上了香煙,噴了口煙霧,接着又道:「你倆是不知道,如今可不比以前了,以前的洋人們,可真是歡迎咱們這些大清朝的牛尾巴,能吃苦,能受罪,什麼樣的髒活累活都會搶着做,這裏可是沒少了咱們大清子民的貢獻。可如今,他們偉大了,繁榮了,牛逼了,不需要咱們這些牛尾巴們了,於是便抱怨起來,說是咱們搶走了他們的飯碗,賺到的錢不會留在這裏,只會攢起來,然後偷偷摸摸帶回去。剪了辮子,就表明你不再打算回大清,洋人們才會勉強接受你……」稍一頓,阿彪在抽了口煙,苦笑道:「唉!我跟你們說這些幹嘛,簡單一句話,愛剪不剪!」
安翟有些猶豫,縮回來的腳再一次邁了出去,可扭頭看了羅獵一眼,遲疑了一下,終究還是將腳收了回來。
對大清子民來說,辮子不單單是美觀,更是一種身份的象徵。頭上沒有了辮子,那還能是大清子民麼?等入土之後,自家祖宗還肯相認自己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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