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祿山欠了欠肥胖的身軀,發出一聲沉重的鼻息:「阿浩來了?」
一位身披白色戰袍的將軍跳下戰馬,單膝跪地:「末將田乾真見過義父!」
田乾真字阿浩,范陽軍中崇尚黑色,服色以黑色居多,唯獨這個田乾真,喜穿白衣白甲白袍,號稱白袍驍將。田乾真長得眉清目秀、鼻直口方,乍一看,像是個白面書生。其實,了解他的人都知道,這位田乾真,手持一柄方天畫戟,有萬夫不當之勇。與蔡希德並稱為安祿山的黑白雙煞。
更為難得的是,田乾真智勇雙全,眼界開闊,極有謀劃。是安祿山最為信任的謀將之一。
「起來吧!」安祿山擺擺手,目光落到了田乾真的身後。
田乾真身後,跟着兩位文臣模樣的人。
左邊一位,頭戴方冠,面色雋瘦,神情冷峻,頜下三尺長須,身披青色長袍,面向安祿山躬身施禮:「卑職高尚見過安大夫!」
安祿山撩了撩搭載肚子上的長須,笑道:「高先生何必多禮!」
范陽掌書記、屯田員外郎高尚,是安祿山最為親信的幕僚之一!
安祿山並不僅僅是一介武夫,這位胡人出身的將軍,在成為中級將領之前,還是目不識丁,然而,當他成為一方統帥之後,在他的周圍,簇擁着大量博學多才的文士,不少人還是世代名家出身,比如顏杲卿!
高尚的出身並不高貴,甚至是極為寒酸。
唐太宗時編篡的《氏族志》羅列了天下名門望族,那裏面沒有高姓。
自南北朝到隋唐,豪族門閥主宰了中國的政治,在世人眼裏,一個人如果沒有名門望族背景,他天生就被剝奪了進入國家政權的資格!這一世俗觀念,就連大唐皇帝也是無可奈何,雄才大略的唐太宗李世民,為了確保李氏皇族的「合法性」,不得不把自己的祖先,牽強附會成傳中的老子!
李世民開科取士,一個重要的目的,就是打破世俗的門第觀,以寒門學子取代那些壟斷政權的望族子弟!
然而,一百多年來,這一努力收效甚微!
寒門出身的學子,也有人曾經蒞臨高位,但是,絕大多數都是曇花一現!
唐朝的政治,始終掌握在世襲門閥手裏!
這一現象,到了天寶年間,似乎有所改觀。
出身低微的楊國忠當政,讓寒門學子看到了一線希望!
然而,他們很快就發現,楊國忠的崛起,不是寒門的福音,當然也不是望族的福音!
楊國忠的確是打開了一扇門,但是,這扇門,不是為寒門學子開啟的,而是為市井無賴開啟!
楊國忠時代,是寒門與望族同歸於盡的時代!
於是,讀書人,不管是寒門還是望族,都把希望,從大唐的中樞,轉向了邊疆——從軍!
在一個歌舞昇平的和平時代,讀書人湧向邊關,與武夫們爭立戰功!這原本就是一種極其不正常的現象!
但是,這就是公元八世紀的大唐!
讀書人只能遠赴邊疆,去謀取一絲晉身的機會!
於是,原本在軍事上外重內輕的大唐,又面臨着文化上外重內輕!
高尚就是那千千萬萬遠赴邊疆尋找機會的讀書人之一!
在范陽十年來的經歷證明,他的選擇是正確的!
寒門出身的他,在內地,絕無任何機會!
而在范陽,他遇到了安祿山!
這個大腹便便不知中華禮儀為何物的胡人莽夫,對高尚,卻是崇禮到了極致!
行則相伴,臥則同榻!
古往今來,君臣之禮的最高境界,就是風雲際會,龍行虎步!
安祿山與高尚,還不能算是君臣。但在高尚的內心深處,已經把安祿山當成了「君」!
士人的終極最求是:學成文武藝,貨與帝王家!
既然大唐朝廷不識貨,那高尚只有把自己賣給識貨的人!
他相信,安祿山識貨!他更相信,安祿山與他心有靈犀!
安祿山不是帝王!但是,高尚覺得自己有責任,也有信心,把他塑造成一位帝王!
天下沒有永恆的王朝!
而天寶年間的大唐,已經到了山雨欲來的時候!
所謂國之將衰,必有妖孽,也必有聖人出!
楊國忠就是妖孽!
安祿山就是聖人!
安祿山雄才大略、知人善任、指江山、激揚文字!他唯一不足的,就是他的出身——他是雜胡!在一貫秉承正朔的公元八世紀的中國,這是一個致命的弱!中原士子很難想像,一個出身血統不純正的人,做他們的皇帝。
然而,高尚卻不承認這是安祿山的一個弱!
高尚是出身論、血統論、門閥論的受害者!
他要用自己的行動,去證明血統出身門閥的荒謬——把安祿山推上皇帝的寶座!
一個胡人為什麼不能做皇帝?
同理,一個寒門學子為什麼不能做宰相!
一個偉大的國度,是兼容並蓄的國度,她一定能允許存在一個雜胡皇帝,也一定能允許存在一個寒門宰相!高尚對此深信不疑!
「大夫,平原太守顏真卿派人來了!」高尚道。
「哦?」安祿山坐正了身子,捋了捋鬍鬚,眼角里透出一絲得意的微笑:「他什麼?」
高尚從袖口裏掏出一幅捲軸,雙手遞上了鐵輿。
安祿山接過宣紙,兩手展開,哈哈大笑。
這是一幅裝裱精美的橫軸,上面有四個蒼勁有力的顏體行書大字——「天極八柱」!
顏真卿的書法,初學褚遂良,後學張旭,後自成一家,氣勢開闊,骨力遒勁,在縱橫跌宕中蘊含凝練渾厚之勢。自顏真卿之後,書法風格為之一變,所以,顏真卿堪稱中國書法史上繼往開來之人!
而這幅字,更是豐腴雄渾,氣勢磅礴,聊聊四個字,卻是氣勢逼人,如泰山壓,觀者不敢直視!
「你們以為,顏真卿這是什麼意思?」安祿山問道。
站在高尚右邊的文臣搶先道:「臣嚴莊以為,顏真卿獻上這幅字,乃順天應人之舉!」
范陽孔目官、太僕丞嚴莊,也是安祿山的親信幕僚之一。
在安祿山心目中,嚴莊的地位,甚至高過了高尚!
和高尚一樣,嚴莊也是寒門出身的士子。
只是,高尚性情淡薄,為人嚴俊,嚴莊卻是個笑面佛。
嚴莊身形園胖,面色白嫩,左邊的眉角上長着一顆黑痣,留着山羊鬍子,隨時隨地,都帶着一副殷勤的笑臉。
在范陽,高尚幾乎沒有什麼私人朋友,而嚴莊卻是個八面玲瓏之人,交往廣泛,范陽軍政人物,都和他有交情。
也許,正因為如此,安祿山對嚴莊,更為親近一些。
安祿山放下橫軸,摸了摸腰間。
他的腰帶上,掛着一塊鐵牌,上面有四個隸書字體——天極八柱。
三年前,嚴莊把「天極八柱」這個古老的傳從故紙堆里找了出來,獻給了安祿山。安祿山把「天極八柱」刻在自己的令牌上。
然而,這鐵牌上的「天極八柱「,比起顏真卿的手跡,相差實在太遠!
應該有一種字體,配得上這四個帶有神秘啟示的字!這種字體應該大氣磅礴,應該有君臨天下的氣度!
現在看來,這天極八柱四個字,只有顏真卿的手跡,配得上!
高尚的眼角,發出一絲淡淡的嘲諷。
高尚比任何人都希望安祿山坐上皇帝的寶座,但是,現在根本就不是向安祿山稱臣的時候!
這一場偉大的事業,剛剛才踏出第一步,前面,還有無數的艱難險阻在等待着他們。他們要做的是,一步一個腳印,從無到有踏踏實實做下去!
而嚴莊,卻已經迫不及待地向安祿山稱臣表忠心!
忠心是不需要用語言來表達的!何況,這個時候,如此露骨的稱呼,只能給他們的事業帶來危害!
田乾真道:「義父,前些日子,顏真卿在平原築城儲糧,徵募壯丁,末將以為,他恐怕是不懷好意!今天,他又送來這副字,不知是什麼意思?」
平原太守顏真卿,是常山太守顏杲卿的堂弟。顏家四代名門世家,可到了顏真卿、顏杲卿這一輩,卻都依附安祿山。和顏杲卿一樣,顏真卿也是被安祿山一手提拔起來的,當然,這也是沾了顏杲卿的光。安祿山愛惜顏杲卿的才華,愛屋及烏。
顏真卿當上了平原太守後,卻是不理政事,整日和一幫文人書生飲酒作詩,常常喝得醉醺醺的,半年也不向安祿山述職。安祿山幾次三番派人申斥他,可每次,安祿山的使臣一到,顏真卿就丟下酒具,三下五除二,把政務處理得乾乾淨淨。這讓安祿山很是下不了台,只是,看在顏杲卿的面子上,對顏真卿睜隻眼閉隻眼。何況,顏真卿是當今名士,寫得一手名揚天下的顏體字,這個人留在安祿山集團中,也給安祿山帶來一個愛惜人才的好名聲。
平原城牆年久失修,又遇上大雨,很多地段坍塌。顏真卿在平原做了三年太守,對此視而不見。可一個月前,顏真卿突然心血來潮,變得勤政起來,徵召壯丁,趕修城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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