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盛君殊低頭扣上安全帶,抬眼看見張森面目猙獰地趴在車玻璃上敲窗。
車窗降下來,張森的聲音在黑暗的地庫里猶有回音:「老老闆,您咋又走這這麼晚,車車庫裏都沒車了。」
盛君殊抬腕看了眼表:「不才七點半嗎?」
張森嘆了口氣,拉開車門,把座椅上的檔案袋拿起來,一屁股坐在了副駕:「您吃飯了嗎?」
「不吃了。先回家。」
張森無言地捂着肚子。真的受不了這幫辟穀之人,吃飯對他們來說就跟玩兒似的,說不吃,就不吃。
盛君殊松松握着方向盤,目視前方,沒急着發動轎車,忽然道:「抽屜里有一盒蛋黃月餅。」
張森雀躍,一對三角眼驟然生光,找着抽屜摸過去,拆開禮盒嗅到味道,差點現出尾巴來。
盛君殊:「別掉車上。」
「謝,謝謝老闆……」
「我今天去去了小二姐家來着。」張森拿一隻手接在下巴頦底下,咂摸得很仔細,「敲她家門,沒人開。鄰居說她爸爸打牌去了,媽媽下午就出、出去了,一直沒沒回來。」
盛君殊頓了一頓:「出去了?」
「小二姐有點慘啊。」張森搖了下頭,「十六歲的時、時候,爸媽非得給、給她送精神病院去治療,小二姐就往家跑啊,哭、哭啊,身上都都是一道一道的傷。最後她爸媽乾脆不、不認她了。」
張森回過頭:「她家還有個小的,您知、知道吧?」
盛君殊沉默不語,黑眸微微一動。
「誒!我到到到到了盛總!」
清河城市公園旁邊,車子慢悠悠停在路邊。前後無人,車門打開,一個栗色的毛皮光滑的小動物「嗖」地躥出車門,長而蓬鬆的尾巴一甩,「砰」地甩上門,向前奔躥而去,消失在灌木叢的陰影處。
黑色轎車也緩緩啟動,消失在橘黃街燈下的公路盡頭。
*
指紋鎖一打開,一陣陌生女人的笑聲由客廳傳到玄關。
盛君殊頓了片刻,差點以為自己進錯了房門,直到他看到靠近玄關的柜子旁拜訪的兩盒禮品燕窩、一大袋系好的蘋果,膠袋上還印着「星星超市」四個綠油油的大字。
還有鞋櫃裏零落拜訪的一雙陌生的女士舊皮鞋,鞋頭上時陳年的泥灰。
盛君殊往進走,車鑰匙向矮柜上一擱,心裏默數着家裏的生人。
客廳里少見的熱鬧,沙發上肩並肩坐了一對年輕男女,對面是一個四十來歲的穿風衣的乾瘦婦女,靠着她歪着一個小孩。婦女摸着小孩的腦袋,正興高采烈地和對面說話。
茶几上也闊氣,幾個水晶玻璃杯徐徐冒熱氣,一個船型豪華果盤,西瓜花刀切掉鳳凰尾巴高翹,下面鋪了一層黃澄澄的小金桔。
那小男孩脖子上的紅領巾歪歪斜斜轉到了背後,晃蕩着腿,拿牙籤戳走一隻小金桔,仰頭往嘴裏拋,掉地上了,他拿腳尖一踩,一碾,把小金桔「咕嘰」地擠成一攤金黃的湯汁。
「撿起來。」
年輕的一男一女,女的短髮及肩,嗓音冷淡清澈,顯然是衡南。
中年女人的笑停了一停,瞥見了小孩的傑作,佯裝生氣地在他背上輕拍了一把:「看你給人地上弄的,髒不髒呀。」說罷,又抬起頭來,笑着地同對面解釋:「男孩就是這樣,好動的……」
小孩懸着腿晃蕩晃蕩,口裏吧唧吧唧。女人切到另一個話題,熱烈的對話又開始了。
「叫你撿起來。」少女的冷清的聲音格格不入地打破了嘈雜。
氣氛又靜了,一時有些尷尬。
坐在女孩身邊的少年,伸出手臂攬住她的肩膀,手指在她的手臂上寵溺地摩挲,似乎是安撫的意思。
婦女撩了撩頭髮,拋個媚眼:「南南,弟弟又不是故意的,這麼凶幹什麼啦。」又眯眼朝另一邊笑,「她就是這樣子,脾氣直的,你多包容一點……」
那少年只是點頭,沒有發出聲音。
「你看,戶口本給你們帶來啦。」女人低頭在包里翻的時候,小男孩猛地伸出奧特曼塑料鞋,照着那一攤金黃色的汁水猛踢一腳,殘缺的金桔咕嚕嚕滾了個個兒,幾點金黃汁水,濺在對面沙發上。
小孩記着仇,咬牙撐着沙發往下一遛,鞋底高高踢起來,一腳蹬在女孩膝蓋上,見她沒躲,實實在在挨了個腳印,便覺得自己大獲全勝,撐着沙發吃吃地笑。
衡南身旁的少年彎下腰去,拿紙巾細緻入微地幫她擦乾淨腿上污漬。女孩坐着一動不動,扔了張紙巾在地上,讓空調里的冷風吹到了對面。
「撿起來,擦乾淨。」
女人的動作頓住,終於忍不住皺起眉頭:「衡南,犯病啦?」
女人怒氣沖沖地把皮包拉上,望見站一旁勉強保持微笑的郁百合,伸手一指:「這不是有專門的傭人嗎?麻煩你來擦一下好啦。」
郁百合扶着沙發背,欲言又止,表情尷尬而無措。
小男孩依舊晃蕩着腿,又從盤裏叉了一顆金桔來吃。
摟着少女的少年一語不發,只是那片刻,輕敲她的肌膚的指尖稍停,半晌,兩指輕輕一碰。
「咔——咳,」小男孩發出一聲劇烈的咳嗆,仰起頭來,雙手緊握着脖子,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兩腿亂蹬起來,不出片刻,眼球凸出,小臉變得青紫,一股黃色濁液順着褲腿留下來,在地板上滴滴答答聚集了一攤。
「呀,呀!」女人嚇得呆住了,握着孩子肩膀,只管手足無措地尖叫起來,「卡住了吧?橘子卡住了!」
盛君殊實在看不下去,冷着臉走出暗處,食指和中指,指尖一碰。
「啵」的一聲,那小金桔畫了一道弧線飛彈出來,滾落在地板上,男孩「嗝」了一聲,癱軟在愣住的女人懷裏,過了幾秒鐘,身子一抽,才爆發出一陣撕心裂肺的哭聲:「媽——」
女人嚇得一身冷汗,這才緩過勁來,含着淚照着小孩背後一頓狠打:「要你吃!要你吃!可嚇死我了!」
母子二人哭做一團,郁百合為難的眼神四處亂飄,驟然看到了盛君殊,宛如見到了大救星,兩眼放光地奔了過來:「老闆回來了!」
這一聲橫出,坐在沙發上的幾個人都愣了,紛紛回過頭來。
沙發上的中年女人淚珠子還掛在眼睫上,尤為訝異:「你是誰啊?」
「你好。」盛君殊走到茶几前,克制的眼神掃過肖子烈專門拿髮膠梳得人模狗樣的頭髮,和那張挑釁笑着的乖戾的臉,接着道,「我是衡南的男朋友。」
女人傻看他半晌,臉都綠了。
適才一個衣着光鮮的少年登門拜訪,除了年紀小點,溫柔又禮貌,說是女兒找的男朋友,轉眼就給帶到幾千萬的豪宅里來,做夢一樣。
眼下又來一個西裝革履的年輕男人,高眉骨高鼻骨,生得俊朗,眼瞳黑得要冒火一樣,也說是衡男的男朋友……
「阿姨,不好意思啊,我跟您開個玩笑。」先前那位「女婿」率先跳起來,揉了揉衡南的頭髮,彎起唇角,笑得邪氣四溢,「這是我表哥,這是我姐姐。」
女人的目光在這兩人之間逡巡,慌亂道:「那個,南南不是懷孕了嘛。那孩子……」
盛君殊面無表情地打斷:「我的。」
見她怔愣,又補了一刀:「這房子,也是我的。」
肖子烈便在旁邊點頭,眉梢眼角帶着淡淡的笑意。
這兩個人站在一處,身量相似的英挺,相貌明星樣的耀眼,這麼好的條件,偏生趕在一處,女人越想越覺得古怪,忍不想起了以前的一個令人毛骨悚然的新聞——
說是一對雙胞胎兄弟,有特殊的癖好,喜歡共用一個女人,他們就打着富二代徵婚的幌子,專門騙涉世未深的小姑娘結婚,一旦進了家門,那就是掉進狼窩裏面……
女人目光複雜地瞥過衡南,她還直直地坐着,看着甜點那隻慕斯兔子,像個被擺放好的芭比娃娃似的。
怪了。
要說這個孩子,還真的是有異性緣。想她小的時候長得還平平凡凡,越長越不像年輕的自己,她好的時候,跳芭蕾舞的時候,就不知道多少人打她的主意,現在瘋了,居然還能引來一個兩個……
衡南小學的時候,有一天接她放學,下大雨,不得已在算命攤子的塑料棚下面躲雨,擺攤測字的老頭,老是看她,說她是天生媚骨。
那時她就覺得不像什麼好詞:「媚骨什麼意思哦?」
「媚骨?呵,瘦馬出身,肌膚如玉鼻如錐,雙陸骨牌,百般淫巧……」
衡南仰起頭,頭上粉紅色塑料辮花落下來,一雙黑黝黝的大眼睛似懂非懂地看着她。做媽媽的,自然捏起小孩肩膀,憤然投入雨中,回頭罵:
「呸!對六歲孩子說這個,老變態!」
「不是每個人都有上輩子的!」暴雨豆子一樣砸在塑料頂棚,噼里啪啦一陣響,那老變態拾起辮花,遙遙的還瞎喊,「全賴天書續命,通靈通神。孩子,今生可要惜福……」
後來沒過兩年,清理市容,那個攤子就給城管趕走了,再沒見到過。
可是衡南背着書包下學,路過那塊地,還是總是停下來側頭看,不知道看什麼。
現在想來……
她警惕地退了一步:「你們,你們,不會是那個……」
話音未落,盛君殊兩指挾着鋥亮一張卡,疊在茶几上:「五百萬,彩禮錢。」
衡南媽媽咽了口唾沫,後面的話也跟着咽了下去。
——電視劇里的豪門婚姻情節,發生在自己頭上了嗎?
五百萬,一輩子都賺不到的五百萬。
再開口時,底氣都弱了許多:「文明社會,你這是幹什麼?我、我還沒有說我們做父母的同意。」
盛君殊已經把戶口本拿在手裏,翻了一翻,順手遞給身後的郁百合。
這男人年紀不大,身上那股威儀卻驚人,不知是幹什麼的,或者是不是窮人在有錢人面前心理怯……
他又彎腰疊下一張卡,加碼:「一千萬……」
女人心裏想,以往送衡南跳舞,總指望着衡南能嫁個有錢人家,全家跟着沾光,自她瘋了,他們早就不做這個夢了。現在又有了這際遇,可見早年投資的回本了。再說,孩子都有了,帶回去了也是麻煩……
「那好。」她當機立斷,急切而侷促地應答,所有人的目光落在她臉上。
「……我就這一個女兒,你們可要好好待衡南。」
盛君殊側過頭,漆黑的眼睛奇異地看她半晌,竟蘊着些笑意,「我還沒說完這錢幹什麼用。」
他直起身,輕飄飄道:「一千萬,買斷費,衡南與你們一家,以後不再來往。」
話畢,拎着沙發上躺着的小男孩的後領一提,把他丟進目瞪口呆的母親懷裏:「不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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