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城以北,昌平州,密雲。
唐節咬牙痛叫一聲,睜開眼。
「殿下醒了?」謝仲低聲問了一句。
「這是哪?」
「密雲以東,石羊梁子。」
唐節目光看去,見自己身處一個山洞中,身上的甲冑已經被解下了。他看向洞口,只見還有二十餘個親衛守在那,個個帶傷。
「兄弟們呢?」
謝仲覺默了一會,緩緩嘆道:「剩下的兄弟都在這了。」
唐節一愣,想要起身卻又被謝仲按下去。
「殿下,你傷勢未愈。」
「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了……」
多爾袞率軍攻打古北口,唐芊領兵守迎擊。
清軍以蔡家禎為先鋒,唐節與其交戰一月,互有勝負。
然而三日之前,瑞軍忽然發現清軍又派出一隊人馬繞道獨石口,攻宣府、大同逼近居庸關。
唐節這才知道多爾袞在戰略上遠勝自己,信心受到巨挫。緊接着,清軍加緊攻勢,無論是大炮、火銃、盔甲、兵力、糧草……清軍各方面都遠勝瑞軍。
多爾袞派出漢營不斷消耗,殺不完一般,越殺越多,再加上烏真超哈營的不停炮擊。瑞軍節節敗退。
到後來唐節麾下老營都疲憊不堪,傷亡慘重。最後多鐸領鑲白旗衝鋒,瑞軍大敗,一潰千里。
唐節從來沒打過這樣仗,幾乎看不到勝機。
他只記得大軍潰敗之後,他領着親衛營的兩千人斷後,再後來負重墜馬,被親兵護着一路東逃,追兵層層堵截,逃了兩天之後他便徹底暈過去。
再一睜眼,往日麾下親衛營就只剩二十餘人……
「京城怎麼樣了?」唐節又問道。
謝仲道:「陛下已有準備,京城想必無礙。」
唐節搖了搖頭,道:「這次建奴運氣好,讓他們入了塞。京城兵力還是不足,父皇守得了一時,守不了太久……扶我起來。」
「建兵派了兵馬搜查殿下。殿下重傷未愈,此時趕回京城也不能再戰,不如在此休養幾天再動身?」
唐節想了想,道:「不急着回京,我們去山海關。」
「去山海關?」謝仲訝然,「可是,古北口已經破了,山海關已經沒用了。」
「但索沛的兵馬還在山海關,等父皇得到古北口失守的消息,必定要召索沛回援京城。我研究過建奴的戰法,他們最擅長的就是圍點打援。等索沛得到消息,帶兵回京,怕還要中埋伏,他沒和建奴交手過,不知虛實,怕是要一仗即潰。」
唐節虛弱地閉着眼歇了一會,又沉吟道:「京城有父皇坐鎮,我瑞朝還有大軍據城而守,多爾袞沒那麼快打下京城。我去山海關接手索沛的兵馬……這一次,我不必再與建奴正面硬仗,他們若是包圍京城,我就不停襲擾。」
謝仲點了點頭,嘆道「殿下先養好傷再……」
一名親衛迅速衝進山洞,報道:「有建奴在山下搜索。」
「走!」
親衛們迅速扛起唐節就走。
一行人繞過山頭,穿進林子向東跑去,忽聽南邊一陣大喊。
「反賊將領在這邊……」
「追!」
謝仲一驚,安排兩個親兵帶着唐節隱匿起來,自己帶着剩下的人吸引建奴。
唐節重傷無力彈動,被兩名親兵藏在一個樹洞當中。那兩名親兵又用枯枝將唐節遮好,則是躲在灌木後面。
只聽得遠處一片呼喝殺喊,聲音頗為慘烈。
又過了一會,只聽得清軍漢旗一陣呼喊,有人喊道:「我殺了賊將唐節……」
唐節想到謝仲走時披着自己那一身盔甲,心中一陣悲痛。
然而清兵並未停止收查。
「你們往那邊搜過去,別讓人藏起來跑掉了。」
呼喊聲中,已有清兵到了附近。
樹洞中,唐節倚在那,手裏握起一塊石頭,屏息以待。透過枯枝的縫隙,他看到那兩個親兵忽然起身向西逃去。
這附近便只丟下唐節一人。
片刻之後,一隊清兵到了這個地方。
「仔細搜!」
樹洞中,唐節握着石頭。
他自詡是猛將,如今要死在這樹洞之中,只覺得窩囊……
走到樹洞前的清兵忽然抬起頭,手一指前面大喊道:「那邊有人!」
「追!」
幾聲殺喊之後,有人喊道:「嘿,又殺了兩個,繼續找……」
過了許久,四下漸漸平靜下來,林中沒有了動靜。
唐節吃力地走出樹洞,轉頭看着不遠處那兩個親兵的無頭屍體,又是百感交集。
他這輩子還是第一次吃到這樣的敗仗……
唐節不敵多爾袞,這也是王笑意料之中的事,雖然他希望唐節都守得更久一些,爭取更多時間。
好在瑞朝掌權者也有自知之明,知道不是清兵的對手,還懂得聯楚抗虜。
這次被唐中元派來濟南議盟的是高興生。
高興生本是算命先生,如今卻已是瑞朝的禮部尚書。他進入濟南之後摩拳擦掌,準備憑口若懸河的辯才說服王笑出兵攘助瑞朝。
此事乍聽之下不太可能。但高興生仔細鑽研過,認為說服王笑,他至少有七成把握。
當然了,大瑞剛剛才擊敗了楚朝佔領燕京,正是敵對之時。要想議盟是千難萬難,所幸,來的是自己這樣的大才,因此才有七成把握,若換成別人,只怕一成把握也沒有……
他到了濟南之後,這邊負責接待他的是羅德元和岑兆賢。
這件事就很沒譜,大瑞派了一個禮部尚書,這邊卻只派了兩個五品官來對應……
當然,高興生已經預料到了,對此也不以為意。
然後他在濟南呆了兩天,沒見到王笑。
對此他也預料到了,心想王笑這是在殺自己的威風罷了,沒關係,只要見了面,自己先擺出『唇亡齒寒』的道理,曉之以理,接着再動之以情,憑這三寸不爛之舌,定能說服王笑……
思量至此,他又想到幾句說辭,連忙拿筆記下來。
一邊記,一邊更覺才思泉涌,恨不得現在就對王笑進言一番。
「虢國公,你封號為『虢』,可聽說過『假道伐虢』之事,遙想春秋之時,晉獻公借道虞國伐虢國,結果如何?滅了虢國之後又滅了虞國。諺所謂『輔車相依,唇亡齒寒』者,正是如今的瑞、楚兩國!」
高興生提筆記下,心中滿意。接着掐指一算,料想王笑也晾了自己兩天了,明天也該召見自己了。
於是他往榻上一躺,一副智珠在握的模樣。
沒想到和掐指算完,忽然就聽到外面有人通稟道:「國公現在要見瑞朝使節……」
高興生一路跟着兵士走到虢國公府大堂,抬頭看去,只見這大堂和別處十分不同。
別人家的大堂都是兩排椅子擺開,上首就是主位,這虢國公府的大堂前面卻擺着一張大桌案。一個英俊的年輕人正坐在桌案後面處理着公務,想必就是王笑。
「外臣高興生,見過楚公。」
「免禮。」王笑頭也不抬,在一份摺子上畫了個勾。
高興生不是唯唯喏喏之人,撫着長須,賊溜溜的眼珠四下瞧了幾眼,笑道:「楚公這廳堂的佈置有趣,接待外客時還不耽誤公務。雖有些怠慢客人,失了禮數。但……」
「我不講虛禮,更重效率。」王笑打斷道,「說說吧,燕京戰事如何了?」
高興生微微一愣,道:「建奴兵勢如火,勢不可擋。若我大瑞一旦敗亡……」
王笑頭也不抬道:「別和我說沒用的。我只問你,我若出兵五萬相助,唐中元能不能守住京城?」
高興生徹底愣了一下,只覺得這場談話完全出忽了自己的意料,準備好的說辭半點拿不出來。
「這……許是能吧?」
「能就能,不能就不能,我不要『許是』。」王笑道:「但若要我出兵,我的兵馬沒有退路不行,這樣,你們把滄州、天津給我。」
「這……」高興生又是一陣懵,道:「這事,外臣現在做不了主……這……」
「做不了主那你來做什麼?!說軍情如火的是你,現在婆婆媽媽的也是你。」
「楚公,請等外臣馬上派人回去稟明……」
王笑淡淡道:「那等你能做主了再來。」
說着,已有親衛進堂,打算領高興生出去。
高興生嘴裏的話噎在喉嚨里出不來,只覺難受不已。
但他聽王笑這個意思,顯然還是答應議盟的,甚至態度比自己認為的還要明確。
「這是好事、這是好事。」
他心裏如此想着,雖還是覺得這一場會面讓人鬱悶不已,也只能緩緩退了出去。
……
王笑吐了一口氣,搖了搖頭,眼中透出些沉思之色。
唐芊芊依然是那身官員打扮,從屏風後面走出來。
「我瑞朝的禮部尚書在國公爺面前可就像個傻子。」
王笑道:「我和你把事情都談好了,他再來,跟不上我的節奏罷了。」
他說着,拉過唐芊芊的手,讓她在自己腿上坐下,又道:「你們瑞朝敢罷免你的職位,這次議盟,我替你出氣,讓他們知道七殿下才是真正能辦事的。」
「花言巧語。」
唐芊芊將王笑案頭的地圖又攤開,手指在渤海灣一帶劃了一圈,又道:「如果把天津、滄州給了你,那再加上德州、臨清、濟寧、即墨……我突然發現,你的地盤是臨海這一片,相當於春秋時齊國的地盤。」
「不對。」王笑道,「我的地盤不止這一片。」
他伸出手,在地圖上又劃了一圈,沿着朝鮮半島,把整片渤海海域都包圍起來。
「是這一大片。唔,這麼一看,我的地盤也沒有那么小……」
「這些都是海,能有什麼用?」
「海洋物產豐饒,大有可為。」他開玩笑般地說了一句,又道:「你看這裏……遼東半島伸到我的地盤來了。這次如果燕京能撐住,我打算把旅順口、金州、復州佔了。」
「聽你一說,像是我們能打贏呢。」
「這只是最理想的結果。」王笑嘆道:「這一戰是最難打的,要做好長久作仗的準備,兩年、三年,可能會更久。」
唐芊芊亦是悠悠嘆了口氣。
「師父知道我在濟南。等高興生派快馬傳了消息回京,義父應該會任命我出面議盟,到時我便回去了。」
「你不回去也行的。」
唐芊芊沒有回答,只是倚在王笑肩頭。
「嗯?」王笑問道:「在想什麼?」
「我在想,等擊退了建奴,你我兩方也許……」
王笑道:「到時再說吧,我並不認為你們瑞朝能撐到那個時候。你若肯聽我勸,不如就留在這裏和我長相廝守……」
「呸,」唐芊芊輕啐一聲,「走着瞧。」
王笑一把摟住她,柔聲道:「你不要擔心,我們盡力而為便是。」
「嗯……」
兩個耳鬢廝磨了一會,她忽然道:「你後宅里,她們還在等你吧?」
她眼中有些調侃,嘴角掛着些莞爾的笑意。手在王笑身上輕輕劃着,咬着唇低聲道:「這些日子都是人家在你身邊,厭不厭?急不急着和你的小竺、纓兒、朵朵玩?」
話雖如此說,她這般施展開來,王笑呼吸漸熱。
「去書房呀……」
「唔~」
……
「嘭」的一聲,王笑用腳將書房大門關上。
他抱起唐芊芊放在大案桌上,手一掃,書籍公文掉了一地……
「芊芊。」王笑低聲喚了一句,低頭便要親。
唐芊芊笑着,手撐着桌案向後躲了躲,一隻官靴已踩在王笑肩上。
「你怎麼能亂丟東西,先把書撿起來,人家才陪你玩……」
「以後再撿……」
「不要。」唐芊芊悠悠道,「太容易讓你得手就沒意思了,後面還有四個如花似玉的呢。人家才不要讓你輕易吃到……」
王笑一把握住她的腳踝,輕輕一拉,將她拉到前面,在她額頭上吻了一下。
「每個人不一樣的嘛……」
「我知道。」唐芊芊捂了捂他的嘴,笑道:「但我呆不了多久了。總要有些新鮮的才能讓你記憶猶新……」
「你不用擔心這些。」
「偏要。」她扭動着纖細的腰肢,又從王笑身下逃開來,道:「偏不讓你得逞。」
官袍下的身子如此款款一擺,愈發曼妙。
王笑爬上桌案去捉她,她武藝高強卻也只用了本身的力道去推他,如同一個柔弱女子。
「討厭……你出兵相助瑞朝可不是為了我,休想藉機占我便宜……」
「我占你便宜是因為我想占你便宜。」王笑低聲說着,摁住她的雙手。
這一下他頗為得意。
任你唐芊芊武藝高,還是被我制住了。
「壞人,你書還沒撿起來呢……」
「你真不想?」
「不……想,唔……」
虢國公府後宅。
秦小竺來回踱了幾步,哼道:「去了那麼多天回來,一回來就接見反賊的使節,還見這麼久。」
淳寧正坐在書案後面替王笑批閱公文。
這件事她一開始並不太願意做,但王笑比較懶,早就盯上了淳寧,但凡有能交出去的公文就擺到淳寧的案頭,現再也不肯管。她沒辦法,只好替他批閱。
「說起來,夫君做事總喜歡放權,能讓別人勞心勞力的事自己從不過問。」她當時如此想道,頗有些無奈。
到了現在,她已經習慣了這樣每天處理些事,比在十王府呆着當然要有趣得多。
此進見秦小竺焦躁不安,淳寧便笑道:「你不必着急,畢竟是公務要緊。」
一旁的纓兒和錢朵朵一個在幫淳寧算帳,一個在整理石頭記的稿子。心中雖也想見王笑,嘴上卻不像秦小竺這般說出來,只是偶爾抬起頭看看外面。
秦小竺瞥了三人一眼,覺得這三個女娃子真傻。
她當然不是因為王笑見什麼狗屁使節着急,而是想到那個「江隨」一天到晚黏着王笑,偏偏這話又不好對淳寧說。
淳寧你笨死了,你在這替他批閱文書,他在外面被人家磨住……
「我去前廳看看他。」秦小竺如此說道。
淳寧拉了她一把,攔道:「有外官在呢,我們女眷怎麼好過去?」
「外官什麼外官。」秦小竺皺了皺鼻子,又道:「那我也是外官啊,我還是軍機處的參謀呢。」
「是是是,小竺很厲害的。」
秦小竺聽了這一句夸,難得有些又喜又羞起來。
又坐了一會,終於捱到快到飯點,秦小竺再次站起來,道:「我去叫王笑回後面吃飯。」
「誒,小竺……」淳寧伸手來得及攔住,只好苦笑不已,「那是前廳呢。」
秦小竺一路跑到大堂,卻沒看見王笑,於是又向書房走去。
快到書房時,繞過一道迴廊,忽見唐芊芊身邊那醜丫頭花枝正坐在那嗑瓜子。
「秦姑娘來啦!」花枝轉過頭喊了一句,聲音頗大。
她往常替王笑唐芊芊看門並不上心,但這次不一樣,這次在虢國公府,後宅就有淳寧公主。花枝還是要把場子給唐芊芊撐住的。
秦小竺一聽便意識到有問題,腳下飛快,向書房跑去。
「嘿,你去哪呢?」花枝手中瓜子徑直灑出來,一掌向秦小竺拍去。
「嘭」的一聲,兩人對了一掌,各退兩步。
花枝又喊道:「秦姑娘好功夫!」
秦小竺隨手撿起一邊的掃帚向花枝砸下去,花枝向後退了兩步,又喊道:「秦姑娘幫我把瓜子皮掃一掃吧!」
三聲大喊,算是給那對狗男婦報了信,花枝也懶得和秦小竺糾纏,拍了拍手,起身躍上一道院牆。
站在院牆上,她又回過頭,道:「你來得正好,今天晚上有人請我去大明湖吃船菜,我早就想走了。」
「我管你吃什麼……」
秦小竺一愣,想了想才明白過來花枝是什麼意思。
哼!果然。
書房中,剛穿好衣服的王笑一愣,欲語無淚。
這把風,這把得什麼風……
當天晚上,淳寧忽然被秦小竺拉到一邊。
「淳寧啊,你得要爭氣一點知道嗎」秦小竺有些恨鐵不成鋼地悄聲道:「你一天到晚批公文有什麼用,人家很厲害的!」
她很認真地比劃了一下,心想着自己之前的驚鴻一瞥,喃喃道:「比我們厲害的。」
「嗯?」淳寧一臉茫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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