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失魂落魄地回到行宮,立刻召見了宋氏兄弟。
今夜百官都在行宮為延光帝守靈,宋信、宋禮也都還是一身盛服,一邊哭一邊還得考慮局勢,加上不曾休息、進食,臉色顯得很是疲憊。
才照面,宋信馬上開口道:「殿下,臣今夜思來想去,擔心南京那邊恐有……」
「本宮和王笑鬧掰了。」周衍不等宋信說完,突然開口道。
宋信噎了一下,遲疑着問道:「殿下,這是又在與虢國公作戲於臣看?」
「殿下,此事可一不可再啊。」宋禮道。
——殿下你別和我們演了,這次我們是不會信你的。
周衍慘然一笑,將今夜之事大概說了。
宋氏兄弟如遭重創,臉色更加慘白。
「王笑縱容弒君惡徒,還敢出手打本宮,踐踏君臣綱常,是可忍、孰不可忍?」!周衍義憤填膺道。
像是在與老師告狀的委屈學生。
與反賊和談一事最後由淳寧拍板定下,他知道分寸、道理也都明白,因此最後也未曾反對。
但被打了一巴掌,他只是想和先生們說說自己的委屈。盼着他們能安慰安慰自己,罵王笑兩句,那事情也就吞下去了。
宋氏兄弟卻是嚇到語無倫次。
「殿下,臣請殿下立刻親自向虢國公賠禮!」
「殿下,臣附議,請殿下速與虢國公言歸於好!」
「你們……」周衍不可置信道:「兩位先生都瘋了嗎?王笑攔着本宮殺的是誰?是弒殺父皇的至奸至惡之徒,誅盡九族、千刀萬剮都難泄本宮心頭之怒。他居然攔住本宮……」
「殿下不僅是先帝的兒子,殿下更是天下萬民的君啊!」
周衍大怒,吼道:「先生以前不是這麼教本宮的!先生說的天地綱常、忠孝禮法自己都忘了嗎?本宮受此大辱,你們卻要本宮去認錯?那還談什麼忠孝,談什麼綱常?」
「殿下,是臣的錯。」宋信大哭,泣不成聲,哽咽道:「是臣教殿下教錯了,臣沒想到這麼快就要殿下擔這樣的重擔。但千古以來,朝堂之爭就從不像臣教殿下那樣的對錯明分啊。宋氏南渡、靖康之恥是何等的奇恥大辱?宋高宗的父兄又何嘗不被金國百般折辱?宋高宗又是如何做的?紹興議和,遣使者到金國求和,接受金國的冊封。我們如今處境,比宋時還要不如,但好在今夜虢國公已替殿下談妥了,殿下只需要向虢國公低個頭,相比宋高宗的恥辱,已是好了許多……」
「本宮和你說了多少次了!本宮不要做趙構!」
「殿下不願做趙構?那便要做公子扶蘇、做漢哀帝、做晉懷帝、做晉愍帝!」宋禮忽然大喝一聲:「殿下看不起趙構,但臣今日斗膽告訴殿下,千古以來,下場比趙構屈悲悽慘的君王儲君數不勝數。等哪天殿下的才能膽識能勝過趙構、治下兵力民力能強於南宋,等到那一天,殿下再來與臣談你的宏圖壯志,到時臣自會撞死在柱上以謝今日衝撞之罪!」
「你們……你們要讓世人從此以後怎麼看本宮?!」
「世人怎麼看殿下?」宋禮氣極反笑,道:「殿下身系天下存亡,還管市井蠢夫如何看?!」
周衍吼道:「放縱弒君殺父之徒、與反賊議和苟存。從此以後青史昭昭,罵名皆由本宮一人背負,你是為了自己的富貴,要陷本宮於不孝不忠之境地!」
「殿下!」宋禮氣得渾身發抖,紅着眼道:「殿下!眼下這個局面,你還管世間蠢蠢百姓如何看待?他們張張嘴隨口就來,能為殿下去殺孟九為先帝報仇嗎?能為殿下抵擋南北數十萬大軍嗎?能為殿下收復失地振興大楚嗎?
殿下為了一點面子虛名,要付出的卻是什麼?身死之後不會有一個人為殿下說話,成王敗寇,青史只會為勝者書寫。等你身敗名裂,他們抹了抹嘴皮子轉頭便去對周昱歌功頌德。這就是殿下想要的英名嗎?到時候殿下連趙構都做不了,殿下還不如趙構!」
周衍腦中嗡的一聲,又向後退了兩步,只覺臉皮都被宋禮扯下來。
宋禮也是豁出去了,上前兩步還要開口再說,卻宋信一把拉住。
「殿下,是臣等言語失當了,臣等有罪。」宋信道。
他注視着周衍,語氣平和下來,緩緩道:「幸而有公主殿下出面。殿下放心,局勢還不算太糟……虢國公是務實之人,殿下去向他賠個不是,請他擊退周昱叛軍。局面會有所好轉的。」
周衍紅着眼,不答。
「今次南京使了些下作手段,其實殿下實力未傷、大軍猶在。只需要君臣精誠一心,臣相信,殿下必能度過此噩。」
宋禮聽兄長這般說了,也跪下行禮向周衍道:「是臣妄言了,請殿下治罪。臣只請殿下放下成見,與虢國公共渡難關……」
好一會,周衍咽了咽嘴唇,如泄了氣一般,道:「本宮知道了。」
「臣為殿下安排車駕……」
「明日再去吧。」周衍有氣無力道:「虢國公想必也歇下了。」
「也好……」
宋氏兄弟出了殿,長舒一口氣。
他們是在周衍監國之後入仕的,自認為是周衍的臣子而非先帝之臣,也並不覺得皇帝被害是多大不了的事。
江南要打就打吧,遲早也是要打的。
至於好不好打?那是王笑的事……
「殿下太年輕了,有心氣啊。」
「年輕人嘛,好臉皮……」
~~
周衍本就知道要向王笑服軟,如果宋氏兄弟能替自己義憤填膺一下,他心氣也就消了。還能反過來故作大度說兩句不生氣。
但現在想到父皇被害自己要忍,被打了一巴掌臣下竟還勸自己忍,更覺心煩意亂。
坐了好一會,他才重打起精神,照例去見了許皇后。
許皇后正在哭靈,聽了周衍說的這些,道:「兩位宋先生實是為你着想,依他們所言便是。另還有一條,我兒該馬上拉攏朝臣,如左經綸、何良遠,否則周昱一旦詔告天下,這些先帝重臣又不再支持你,局勢就壞了。」
「兒臣明白。」
「君臣間總有政見不合之時,你明日去見虢國公賠個不是,事也就過去了。好在聯北伐南的大計虢國公還是辦成了……對了,豐澤伯想見見你。他總還是舅舅,你見一見吧。」
「是。」
周衍心中愈發失望。
——竟是沒一個人肯關心父皇的死嗎?
不多時,許燦披着喪衣到偏殿覲見,卻是聽說了周衍要處置他一事,前來求情。
周衍要處置許燦無非是因為許燦勸王笑讓延光帝退位。
如今延光帝都沒了,周衍也不再打算處置他,於是答應下來。
「舅舅安心便是。」
許燦大喜,走之前忽又提了一句。
「殿下若有煩心事,可問計於何首輔。何首輔……可神了。」
許燦離開之後,周衍思來想去,想到那『可神了』三字,還是召見了何良遠。
「臣見過太子殿下。」何良遠才在周衍面前跪倒又低聲哭起來。
他今夜在前殿守靈,臉上淚痕未消、顯然對先帝極是哀悼。
周衍聽着何良遠的哭聲,亦覺悲從中來。
這大概是今夜唯一關心父皇的人了。
「臣有罪,臣見到殿下,又想到先帝的音容笑貌,情不自禁……惹得殿下傷心,實是臣的大過!」
「何卿忠心,本宮自是明白的。」
周衍不算信任何良遠,也不打算全盤托出,沉吟道:「本宮得知消息,周昱早已算到父皇賓天,可能會出兵濟南,何卿如何看?」
這個『算到』,他已在暗指,只等何良遠順勢一問。
沒想到何良遠卻是驚道:「殿下與虢國公不和了?!如何是好,如何是好……」
周衍一愣。
「何卿怎麼知道?」
何良遠重重磕了一個頭,道:「殿下會問計於臣,必是出了大事。殿下若信得過臣,可全盤告知,臣肝腦塗地,絕不辜負殿下厚恩!」
——還真是,『可神了』。
周衍小心翼翼將許多細節隱去,才說了幾句,何良遠忽又打斷道:「殿下今夜帶了多少人去?」
「宮中侍衛百人。」
「宋信、宋禮酸儒,險誤殿下大事!」何良遠急道:「此事秘,萬一走漏了風聲,殿下放過反賊,世人如何看殿下?臣請殿下速讓這些侍衛把緊口風。」
「有百餘人,要如何做?」
「此事可交於臣。」何良遠應道。
周衍微覺有些欣慰。相比宋氏兄弟整天指手指腳。何良遠就讓人舒心得多,既聰明又能幹,還進退得體……
「殿下,關於虢國公一事,兩位宋大人所言不錯。但,行事有些迂腐了。」何良遠又道:「聯北伐南才能破局,這不假,但殿下若先去向虢國公賠禮,未免有失妥當。弒殺先帝的真兇不懲、與反賊聯合……萬一事情傳出去,殿下的名聲可就完了。殿下大可呆在行宮之中為先帝守靈,只當作今夜未出過宮。以後若是萬一事發了,那也是虢國公一人所為,與殿下無關。」
周衍道:「但若是他真的撒手不管了?」
「不會的。他必放不下手上的權柄。」何良遠篤定道。
「他不過是使一招棋,以退為進脅迫殿下。殿下這次若服了軟,往後他只會愈發剛愎自用,殿下只能被他牽着鼻子走。殿下請信臣一次,臣斷言,虢國公必能為殿下守住濟南。殿下該防的,是日後他輕慢殿下……」
周衍若有所悟。
——父皇用的老臣,和宋信宋禮這樣沒有經驗的新官就是不一樣。
何良遠微微眯了眯一雙老眼。
平心而論,他並不想得罪王笑。但想再擁有權勢,他必須得到周衍的信任。今夜是最好的機會,捉住這一點機會,隨着周衍的意思出謀劃策,自能讓周衍對自己刮目相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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