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衍轉過頭,看着王笑的背影,忽然發現這一刻對方是無比的輕鬆。
侍衛們執着刀盯着孟九,等待着虢國公或殿下吩咐一句。
孟九眯着眼,盯在王笑身上,眼中滿是思索。
周衍俯身拾起長劍,想要刺向孟九。
「我答應你了。」孟九忽然沖王笑道,「我大瑞朝不會出兵濟南……另外,我手裏還有鄭元化的行軍路線圖。」
「無所謂了,你去死吧。」王笑道,說着邁過了門檻。
孟九攤了攤手,負在背後,苦笑着向周衍道:「那你殺了我吧,小殿下。」
周衍愣了一瞬間,方才的熱血涼下來。腦中終於開始思考接下來的結果。
王笑走了,也不知會帶走多少人。
南北兩面同時攻伐而來,還打着自己弒殺君父的旗號,該怎麼守……
腦中嗡的一聲,他仿佛看到鄭元化在南京宮城扶着周昱登上帝位,高喝道:「周衍弒君篡位,人神共誅!」
下一刻,他回過神,只看到孟九眼中帶着平靜的笑意,似能看到自己內心的恐懼。
「小殿下,你真的做好爭天下的準備了嗎?這比你想的還要殘酷,老朽認為王笑剛才的比喻不太恰當,畢竟不是所有勾踐都有機會嘗到夫差的屎。總之,你想好了就動手吧……」
手中長劍在抖,周衍只覺騎虎難下。
王笑已走出院落,臨走時還拎起王璫。
「笑哥兒,這……」
「走吧。」
「吱呀」一聲,院門打開。
王笑便看到淳寧正站在那裏,伸出手正要推門。
「夫君……」
屋檐上。
唐芊芊目光看去,能看淳寧與王笑說着什麼。
她對這個楚朝公主頗感興趣,便一直盯着她。
過了一會,淳寧派人進屋,似乎是傳了什麼話,王笑回頭向屋檐這邊看了看?
兩人便乘車離開。
不多時?
周衍帶人離開。
接着孟九也緩緩走出院落。
陳圓圓低聲對唐芊芊道了一句「保重」,躍下屋檐?
向孟九追去。
「師父。」
「走吧。」
「嗯……」
孟九想了想?
嘆道:「周纘如今死了,那還是便宜他了。為師本想打下南京後再殺他?
但既然陛下與七殿下決意聯楚抗虜,那他現在就必須死。」
「徒兒不明白這些?
師父怎麼說?
我怎麼做便是。」
「多動動腦子吧,這世道,沒人能護你一輩子。」
陳圓圓雖沒想弄明白這些,孟九還是緩緩說了起來?
像是在教導弟子?
也像是在復盤……
「要聯楚抗虜,我們就必須殺掉周纘。否則王笑手裏握着這個天子,兩三年內便能整合江南,到時建奴打跑了,我們瑞朝也就完了。鄭元化比我們更想殺周纘?
可惜,他派來的人是蠢材?
鬥不過王笑。我只好親自出手了。周纘一死,周衍與周昱想要帝位?
只能打起來。如此,我大瑞才能選一方聯合。明白了嗎?」
「明白。」
「自古聯盟?
講究遠交近攻?
和鄭元化聯手將王笑一勞永逸地解決掉?
與我大瑞極有利,因此我傾向於聯合南京。但七殿下主張聯合王笑,也不無道理。扶弱抑強比遠交近攻重要。登萊、皮島皆在王笑手中,薊鎮戰事一起,王笑的作用確實比鄭元化要大……」
「所以師父這兩天留着濟南城,就是為了等王笑來談?」
孟九抬頭看向天空,眼神有些不解。
「不全是,一開始我並沒有決定好。扶弱抑強……我擔心的是,王笑與鄭元化,到底誰弱誰強?」
陳圓圓低頭不語。
孟九自言自語道:「看起來鄭元化更厲害。但我仔細一想,王笑其人怕是更不簡單,甚至於他到底是如何年紀輕輕便能如此老辣呢?想不明白啊。我甚至想過,是不是每逢亂世,便有蒼天眷顧的大氣運之人,此事我早晚要探個明白……說回今夜,我一開始讓他下跪,他若真跪了,我絕不敢與他合作。」
「嗯?」
「楚漢爭霸之時,項羽要烹殺劉邦之父,劉邦是怎麼說的?」
「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杯羹。」
「亂世爭雄,也只能是有這種烹父求羹的心性,真能成就大業。」孟九道:「王笑今夜若真能跪下,我才叫真服他。但其人就太可怕了,大瑞若要扶弱抑強,我絕不會選他。」
「再後來,我直言問他有什麼秘密,他不肯據實相告……讓我放心不下啊,此子藏得太深。連我都不能從他眼中探出一點底細。若不是知道七殿下在屋上,當即我便要出手殺他……」
陳圓圓又是低頭不語。
「一直到最後,周衍來了,我才算是看出了一點名堂。」
「所以周衍也是師父找來的?」
「是啊,王笑摔了周衍那小子一巴掌,總算是露了底。」孟九淡淡道,「王笑縱有經世之才,心志還是不足。他再有能耐,也不能阻擋我們大瑞取得天下,算是不足為慮了。有了這一巴掌,王笑、周衍就算還能相和,遲早必有間隙。一塊瓷器有了裂縫就是有了裂縫,修不好的。最重要的是,王笑說不再輔佐周衍,那話是真心的。呵,自古英雄都是屢屢挫敗而不餒,他不行,他一開始就沒有那顆硬如鐵石的心……」
他說到這裏,想了想又道。
「王笑一走,周衍絕不是鄭元化的對手。那楚朝兩邊的戰事一起,怕是鄭元化不費吹灰之力便能打下濟南。到時鄭元化必不會真心與我們聯合,只會坐視建奴與大瑞開戰。如此一來,大瑞就太被動了……
沒辦法,我只好選擇與濟南聯合。周纘這個女兒也不是易與之輩,人來了,三言兩句便能明白局勢,殺父仇人便在眼前,她也不來看一眼,派人與我說王笑要走,她不打算攔……又讓周衍與我和談。呵,最毒女人心,這女瓜子比我這個太監還狠。」
陳圓圓道:「師父便沒想過這是王笑的詭計?」
「想過,但不像。他是真的失望,我能看到他身上那种放手之後的輕鬆……薊鎮戰事在即,我不能冒險讓鄭元化迅速吞掉周衍……」
「那要是以後養虎為患呢?鄭元化只老老虎,王笑是只小老虎。他還很年輕,以後未必不能有更狠絕的心志。」
孟九嘆道:「那是後話,總之今夜,我是盡力了。往後若有變故,當作我看走眼了便是……」
馬車緩緩而行。
「夫君生氣了嗎?」淳寧問道。
「沒有,」王笑道:「你剛才見到孟九,不想報仇嗎?」
「不知道誒,就是想了想夫君忍辱負重是為了什麼,然後便也明白了。」淳寧將膝上放着的江北四鎮的行路地圖拿了起來,又道:「夫君你看,我拿到了這個。」
「還不知道是真的假的……」王笑話到這裏又停住,想到自己剛才說過不幹了。便問道:「你覺得我有秘密嗎?」
「夫君指的是什麼?和別的姑娘……」
「不是。」王笑馬上打斷,問道:「你覺得,我和世人不同嗎?」
「自是和世間別人不同的。」淳寧笑了笑。
她一身縞素,顯得有些清瘦。
「你有沒有覺得……我太過聰明,有些不太正常?」
淳寧捋了捋頭髮,道:「哪有人這樣夸自己的。」
「哈?」
「其實,是有人說夫君多智近妖,以前封嬤嬤便常在後面嚼舌根,她還偷了夫君的頭髮要拿去給薛後作法事,想要給夫君驅魔……不安好心。」
「然後呢?」
「我讓甘棠去她屋裏找了封嬤嬤自個兒的頭髮,把它換掉了。」淳寧道,「怕夫君聽了不高興,這些便沒讓人說出來。」
王笑不由笑了一下。
淳寧瞥了他一眼,低下頭,道:「剛成親之時,我其實也想過這些呢……」
「然後呢?」
「後來你帶我去吃了小點心……我就想,哪有妖怪是這樣的啊。之後再回想起來,還覺得蠻傻氣的。封嬤嬤和薛後也蠻傻氣的。」
「是挺傻的,唔,我是說封嬤嬤她們傻。」
「夫君,我讓衍弟給你賠個不是,好不好?」
「不用,他沒做錯什麼。」王笑嘆道,「今夜做錯事的人是我。」
淳寧稍有些不似往常般鎮定,欲言又止。
王笑道:「我並非是生殿下的氣。他這個年紀,若真的老謀深算如政客一般,才是更可悲的事。我只是不想為了權謀,再去泯滅他身上的個性。現在想來,還是我太自私了,覺得他不明白我的苦心,這才打了他。明天我會去向他賠禮。」
「那夫君還是想離開衍弟嗎?」淳寧緩緩道,「所謂夫唱婦隨,我也該隨你一起走的。但能不能等我處理一些事?我想再幫衍弟一把。」
王笑微微眯了眯眼,似乎想看穿淳寧是真心還是故意感動自己。
但看不出,他便放棄繼續打量她。
「你想怎麼幫他?」
「守住濟南。」淳寧道,「若是現在走了,南京那邊大肆宣揚起來,天下人必會認為父皇是我們害死的……」
「出了海,還管這些。」
淳寧抬頭看了王笑一眼,又低聲道:「其實,我是想着在夫君面前顯得辛苦些,過幾天你也許還能再出來幫我。」
見了她這一幅又誠實又帶着狡黠的樣子,王笑不由笑了出來。
「其實,我是詐孟九的。」
「嗯?」
「說要走,我是演給孟九看的。我思來想去,他應該不會放任鄭元化馬上吞併了我們。」
淳寧目不轉睛盯着王笑,眼睛中儘是驚喜。
不知為何,王笑覺得這一刻她看自己的目光是與往日全然不同的。
好一會之後。
「你別看我了。」
「嗯。」淳寧低下頭,不由自主笑了一下。
想了想,她又問道:「那衍弟知道嗎?這次也是你們一起演的?」
「他不知道。我是看到他來了,才想到孟九是在試探我……」
王笑說到這裏,苦笑了一下,又道:「但話說出了口了,我好歹也是國公爺,出爾反爾,很沒有面子的。」
「那讓他給夫君一個台階下吧?」
「唔。那也好……」
然而,次日,預想當中的台階並沒有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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