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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珍坐在長安大街的一間茶館裏。
這地方離皇宮、順天府、錦衣衛、左府都不算遠,又能看到長街之上的景象。總之位置得宜,佈置雅致,王珍便隨手……買了下來。
他兩夜都沒合過眼,眉目間很有些倦色,揉了揉額頭,方才對前面的白儉正說道:「以表舅如今的資歷,要想入閣還是不夠的。是我在齊王殿下面前力薦,才得了這個機會。當然,你也不必謝我。」
白儉正嘴角一抽,嘆道:「表姐夫啊,但哪有拿銀子來買的道理?這等賣官鬻爵之事,陛下都不敢這麼幹,你們也太……再說了,白家哪還有十萬兩?」
「我算過,表舅在京中正好有十萬兩。」王珍道:「你告訴他,如今的形勢,這批銀子他運不走,虜寇若進了京,頭一個要抄的便是他。既然捂不住,不如趁着還能花趕緊花。別看眼前局勢危急,但唐賊和建奴也各有不順,接下來如何還未必可知……」
「總而言之,齊王若是一飛沖天了,往後清算起來,他花二十萬、三十萬都休想抵掉這些年的貪贓大罪!」
白儉正哀嚎一聲:「這……你是我的親姐夫啊!」
「我是你的表姐夫。」
白儉正嘴角又一抽,只好長嘆道:「知道了,我回去告訴我爹。」
「你再轉告他,入了閣,旁的事不由他操心,安排百姓開始春耕便是。」
「春耕?」白儉正一愣,喃喃自語道:「青樓都不開門,京城都要被圍了,還耕個屁……」
「去吧。」
白儉正才走,小柴禾便快步走進來。
「召回孫白谷的詔書到了嗎?」王珍問道。
雖問過許多次,雖明知小柴禾也不知道,他還是不由多問了這一句。
「昨夜拿到陛下大印的第一時間就發出了,八百里快馬加急,今日下午便能到大同。」
「薊鎮戰事如何?」
小柴禾便拿出一疊信報擺在案頭。
王珍看着,眉頭愈發深鎖。
「速讓高成益來見我……慢着,急不得……此事我再想想……」
他起身來回踱了幾步,顯得有些焦慮,只好深吸了幾口氣,低聲自語了幾句。
「冷靜……冷靜……不能亂……」
過了一會,王珍匆匆提筆便開始寫信。
小柴禾借等着的這會功夫便開口道:「大爺,你讓我查得那樁事,我查到了。指使人劫走王璫的是……卞康平。」
王珍又是皺了皺眉,眼下他其實沒心思理會這種小事,但還是一邊寫信一邊問道:「具體的呢?」
「卞康平找了疤老大、十三行……一層一層將事情交待到威風寨手上,本是為了行刺侯爺。事敗後他便又找人滅了疤老大和十三行。我正是從十三行的滅門命案入手查,那陣子京城但凡有命案便被栽到『小蘋果』身上,查起來便不容易,所以到如今才查到。」
「卞康平,卞修永……」王珍低聲喃喃了一句,忽然面色一沉,吩咐道:「加派人手保護好齊王。」
「大爺是覺得……他們會對齊王下手?」
王珍搖搖頭,道:「以防萬一罷了。」
一封信寫罷,他交到小柴禾道:「速送去薊鎮給張永年,告訴他建奴要退了,他可將防線後撤,保存兵力。」
「是。」
「杜正和來了沒有?」
「正在樓下飲茶。」
「請。」
杜正和卻是身披盔甲、手提火銃來的。
「王大公子好大的派頭,在此開衙立府、接見文武官員,仿如一個小朝廷。本將是否該送你塊牌子,上面再題個『中書省』?」
第一句話便帶着諷意和火氣。
王珍雖疲憊,還是強打起精神笑道:「杜將軍言重了。」
談話的節奏便慢下來。
杜正和將火銃拍在桌上,冷笑道:「敢逼迫天子,我現在便能要了你的命。」
「陛下確實是龍體不適,才暫將國事交給齊王打理,如此而已。」
「沒功夫和你說場面話。本將今日過來只有一句話勸你們馬上還政於陛下,否則休怪我兵戎相見!」
王珍笑了笑,伸手泡了兩杯茶。
「我已讓神機營整備,只等一聲令下,便入宮勤王。」杜正和又道,「神樞營高成益,錦衣衛耿叔白,都不是我的對手。」
王珍眉毛一挑,應道:「好啊。」
接着又重複了一句:「好啊,打吧。」
「王正禮!你當本將不敢?!」
「杜將軍自然是敢,以神機營火力,城內巷戰神樞營絕不是你的對手。杜將軍大可入宮勤王,從此,在陛眼中你便是最大的忠臣,往後倚為柱國大將,公侯萬代……」
「我不是為了一己前程!君臣有綱,你等悖逆妄行,天理不容!」
王珍淡淡道:「那杜將軍為了什麼?」
杜正和一張圓臉怒氣衝天,抬起火銃指着王珍道:「你不要激我。」
「如今的形勢,王某不說,杜將軍也看得明白。」王珍笑道,「你得到消息時沒動手,便是心裏已有了答案。你知道的,怎麼做才是對楚朝好、對京城百姓好……你很清楚。」
「神機營不能妄動,一動,京城傷亡慘重,虜寇藉機直下京師,你便是罪人。這是現實,你沒得選,很無奈。但你也放不下心中那些執念,放不下陛下對你的君恩如海。這是期望,你選不了,很痛苦。」
「我三弟拉攏了你很多次,你始終只效忠於陛下。這份忠義我很敬佩。但忠義是有代價的。往後,你只會越來越痛苦。匡扶社稷不是那麼容易,楚朝不缺忠良之士,若容易做,天下早中興了,你越掙扎,事便越難,你便越痛苦。」
「你來這裏,是希望我勸你。讓你能心安理得與我們這些發動宮變的亂臣賊子同流。但我勸不了你,道理你都知道,只有你自己能勸你自己。」
王珍飲了一杯茶,嘆道:「今日見你,我不是要安撫你,我是想『安慰』你。」
火銃指着王珍的額頭,杜正和氣得手都有些抖……
他徒然將手放了下來。
「如果,虜寇都退兵,你們能還政於陛下嗎?」
從得到消息開始,他想要求見陛下,想過要率兵勤王,也奔走於諸臣之間……從深夜忙到現在,最後也只能徒勞無功將火銃放下來,問了這麼一句。
「我可以答應你。」王珍嘆道,「但這事,不是我和齊王的許諾就能決定的。這世道,誰不被裹挾?當洪水湧來,誰能立如磐石?」
兩人話到這裏,長街上突然響起大喊。
「楚朝要亡了!」有人奮聲疾呼。
王珍眉頭一皺,走到窗邊看去。
一群百姓在幾個書生的帶領下浩浩蕩蕩走過長街,舉着胳膊不停地吶喊着……
「楚朝要亡了!朝廷為何還要蒙蔽我們?!」
謝欣德走在百姓前面,既有憤怒、也有激動。
他很有些消息渠道。
唐逆入寇、建奴逼近……可京城大多數人還在渾渾噩噩,因為這些年來大家也習慣了,更因為朝廷一直在淡化這些事,仿佛唐逆只是小患、建奴只是擄掠,都是小問題。
危機迫在眉睫,傾塌便在眼前,偏偏上位者還如此腐朽、墮落,整個朝堂暮氣沉沉,行動遲緩!
這些年來,天災、人禍、戰亂、瘟疫……當權者絲毫沒有作為,只會不停地加餉再加餉,放出東廠、放出錦衣衛,盤剝肆虐,強壓封鎖,局勢每況日下,卻還只想着堵塞聖聽,蒙蔽世人,以便繼續驅天下百姓為犬馬!
家國將亡,食肉者鄙!何等讓人怒髮衝冠?!
這讓謝欣德感到巨大的憤怒。
廟堂之上,袞袞諸公,儘是蠢材。
但同時,謝欣德也知道昨夜,齊王宮變攝政了。
今日,自己便要振臂一呼,讓齊王看看自己的滿腔熱血、滿腹經綸!
我謝欣德,不同於那些昏聵重臣。我要讓殿下知道,形勢已危如累卵,我要喚醒這昏昏欲睡的朝綱!
「京城快要被攻破了!永平府屠城的事將要落在大家頭上,朝廷卻還在蒙蔽你們!」謝欣德大吼道。
他身後百姓一片慌亂,個個臉色漲得通紅。
「京城危在旦昔夕,既不召兵馬來守,又不安置城外百姓。這是不把你們的命看在眼裏!」
「我們不要這樣白白送死……」
「對,我們要上達天聽,讓天子不再受奸臣蒙蔽!」
……
一片慌亂與喝聲中,謝欣德愈發激動。
百姓喊的是『天子』,他卻知道如今當權的是齊王。
自己將天子的不德揭露出來,齊王將更有理由坐穩天下,相信他能看明白這點,也能看明白自己的才智。
至於往後?
擁着殿下到安全的地方,勵精圖治,憑自己的經天緯地之才,必可讓天下河清海晏!
王珍皺了皺眉。
街上的人群中已出現踩踏,情形愈發有些混亂。
那群人還在往前走着,一路走一路喊,越來越多的人蜂湧過來,加入他們的隊伍……
「速調錦衣衛將這些刁民拿下!」
「順天府的人呢?!讓夏炎過來壓住他們。告訴他,京城不得生變,民心不得生亂……」
忽然。
「砰!」
……
謝欣德還在振臂高呼,忽然「砰」的一下腦袋便炸開來。
血肉飛濺。
一個身影緩緩倒下去。
「啊!」驚呼聲四起,無數百姓落荒而逃。
王珍迅速反應過來,站在窗口大喝道:「此人妖言惑眾,乃建奴派進京城的細作!」
……
「錦衣衛捉拿建奴細作!有擾亂京城治安者,盡數拿下!」
馬蹄聲至長街那邊而來。
「快跑啊!」
又是一團混亂……
杜正和緩緩放下手中的火銃,眼中一片冷然。
他的臉龐圓圓的,看起來很和善,此時卻終於泛起巨大的殺意。
「何必呢?」王珍嘆道,「杜將軍你自己心情不好……」
「我最恨這樣的。」杜正和冷冷道,「若真想救這家國,不如去考個進士,躲在背後叫囂算什麼?」
王珍微微一愣。
他知道杜正和這句話表面上指的是那個書生,實際上卻是在對自己表達不滿。
王珍便笑了笑,道:「那人說的也不錯,時局危在旦夕……只是,事情總歸還是要做的,所有人也該各司其職才是。」
「這麼大一個朝廷還要運轉,百官該做什麼還是得做什麼,戶部該着手春耕、工部該着手水利、便是上林苑、欽天監這樣的也應一如既往。百姓該織布織布,該種地種地……至於杜將軍你,身負守衛京城之重責,便只需記得自己的司職,守衛京師。」
杜正和一愣。
王珍拱手,鄭重行了一禮,道:「你看,我們都不希望京城生亂……杜將軍請回吧。」
杜正和冷哼一聲,大步而去。
「慢走,改天一起吃飯。」
王珍送走杜正和,又揉了揉頭,臉色便冷下來。
「讓夏炎來見我……」
夏炎一進門,便遭了王珍劈頭蓋臉一頓罵。
「你就是這般管順天府的?!百姓鬧事都鬧到內城來……萬一唐逆攻京,有人激憤之下開了城門,你當得起嗎?!」
正三品高官被一個落地舉子罵得頭都抬不起來,說出去很丟臉。
但或許是夾板氣受得多了,夏炎也不惱,極有經驗地低着頭,一句話也不頂。
王珍待杜正和客氣,因人家手上有兵權。對待這個順天府尹卻完全不同。
只因夏炎在這個位置上呆得久了,老官油子臉皮極厚,稍不凶他,他就矇混過關……
如此罵了好一會,王珍方才開始吩咐正事。
「傳令下去,京城的青樓楚館、戲院賭場都重新開場,民間不禁喜樂。」
夏炎一愣,喃喃道:「可是,陛下前不久才下詔,為哀悼薊鎮被屠百姓……這……」
「我知道。」
王珍似乎有些低落下來。
「哀也好、憤也好,能放心上的人自會放心上,眼前京城民心亂不得。你發佈告下去,唐中元已求和、建奴馬上便會撤兵。我們楚朝……大勝了。」
夏炎一愣。
「告訴那些官紳貴胄,該吃吃該喝喝,無知百姓看着,心也就安了……你去辦就是。」
「是。」
看着夏炎出了門,王珍頹然坐在椅子上。
閉上眼,他仿佛能看到永平城中無數人的屍骨。
耳邊卻似乎又傳來接下來京城的歌舞昇平……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何其諷刺?
偏偏這一次,這樣的命令又是自己下達的。
終究還是活成了自己曾經最鄙夷的那種人。
……
過了一會,王珍想了想,提筆記下一行字民智不開,天下亡矣。
他卻並沒有太多時間調整自己的心緒。
「讓五城兵馬司鄧景隆來見我……」
鄧景隆是王珍今天見的第十五個人。
他身份卑微,坐在樓下等了大半天,只見各色高官來來回回,一直到用飯時才得以見到王珍。
「大少爺。」
一個稱呼,鄧景隆便表明了自己是清水坊的老人。
王珍點點頭,道:「我沒太多時間,就開門見山吧……你是唐逆安插在京城的細作,對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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