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瑞興禾元年,西安。
一間有些陰暗的屋子裏擺放着許多書籍,桌上一盞油燈散發着微微的光亮。
孟九執着筆正俯案寫着文書。他眼睛不太好,頭埋得很低,看起來有些孤獨。
門被人推開,外面是漫天的風雪,孟九抬起頭眯了眯眼,似乎不太適應屋外的亮光。
唐芊芊走進屋子,隨手搬了條椅子,在他書桌對面坐下。
「你回來了。」孟九臉上泛起一個寡淡的笑容。
他面白無須,一笑起來更顯得蒼老。
唐芊芊道:「義父不該囚禁你。」
孟九抬手輕輕擺了擺,道:「我還擔心你會鬧一場。沒鬧起來,說明你還有些進益。」
「草台班子唱大戲,拿下小小的地盤便沐猴而冠、苛待功臣,我確實看不順眼。」
孟九道:「你到北京城呆了那麼久,該明白事情不能只看表面。是我讓陛下囚禁我、也是我讓陛下先登基的。」
「我知道。」唐芊芊道:「但義父不該順理成章地就接了。」
「都是沒有辦法的選擇。我也沒辦法,你義父也沒辦法。」孟九緩緩道:「前些日子,瘟疫鬧得厲害,我殺了很多人,這件事必須有個交待。吳閻王不能動,那便只能處置我。不然這義軍的『義』便丟了。」
唐芊芊想了想,低聲道:「不公。」
孟九笑了笑:「公?因我一道命令而死的人也覺得不公,又如何?世道便是如此,從不管公不公平,只論強弱。被囚禁一段時間,對我沒有太大的影響,倒是正好避一避。」
「你們不殺楚朝皇帝,劉循想藉此攻訐我,偏我向陛下自請懲處,表面上看我是被囚禁了,威望大減。但,塞翁失馬,焉知非福?」
唐芊芊道:「但大學士一職,還是被劉循搶了,他一步先,未必就不能步步先。」
「這些都不重要。」孟九道:「你也休想避重就輕。陳圓圓是不打算回來了?」
唐芊芊抿了抿嘴,不答。
「她打小我就看出來,成不了大器。」
「是我下令讓她不必下手。」
孟九譏笑一聲,道:「你還是不會撒謊。」
「你不就是想留着那個皇帝嗎?你想看他丟掉江山,讓他感受亡國之君的痛苦,讓他知道當年就不該與吳王爭位,不是嗎?」
孟九略略揚起個苦笑,重新提起筆。
唐芊芊又道:「你早就知道圓圓的性子,你若真想要讓她殺皇帝,我讓她進宮時你便可以傳信反對。」
「話別說透,說透就沒意思了。」孟九埋下頭繼續寫字,「比如,我關了一個很重要的大夫,最後卻被李柏帛放了……彼此心照不宣便是。」
「李先生向來是心軟的。」
「心軟也不能成事。」
唐芊芊又問道:「聽說老大續弦娶了劉循的女兒?這倆如今算是聯盟了?義兄若真中意唐苙,便不該再加封老三為征東大將軍,大業未定便玩這一手,遺禍無窮……」
「這件事你別管。」孟九冷冰冰地應了一句。
「我不想管的事多了,能不管得了嗎?」
孟九再抬起頭,神色已有些不悅,道:「我讓你去北京城,是讓你學這些手段。不是讓你回來對陛下指手劃腳,不准他用這些手段。」
他說着,從屜里翻出一疊密信丟在案上。
「自己看。」
唐芊芊一封一封掃過去,卻見上面都是一些自己從小到大熟悉的將領們的所做所為……
縱使知道人這種東西最是易變,她卻還是有些不可置信。
孟九道:「我說過,陛下沒有選擇,人心散了,他只能登基稱帝才能鎮住這些人,也才有更多有識之人來投奔我們。同理,冊立了唐苙,便得給唐節封一個實權將軍。」
「義父這樣做,是逼着他們不想爭也得爭。」唐芊芊搖了搖頭,道:「立儲之事,最忌舉棋不定。」
「不爭?」孟九輕笑道:「一月之前,唐節遭人刺殺,光要害處便中了三刀,如果不是他底子好,當時便扛不過去。」
唐芊芊想了想,道:「不是老大做的,他不是這樣的人。」
「絕對不是他做的。」孟九道:「但旁人怎麼想?兄弟倆自己又怎麼想?這十多年能並肩作戰的感情難得,但要毀掉它就太簡單了。」
唐芊芊問道:「是劉循下得手的?」
「姓劉的已經佔了天大的功勞,對他而言,過猶不及。此事倒更像是某些沒分到大功勞的人做的。這裏的大部分人以前都是當匪的,當年為了一口酒肉就能殺人,什麼惡事沒做過?如今要爭的可是子孫萬代的富貴,哪個沒點心思?」
「陛下分封兩個兒子,不是最好的方法,卻是不得已而為之。不然照那些人搶山頭的做法,天下未定,兒子便得先死一個。」
唐芊芊搖了搖頭:「如此下去,遲早也得死一個。」
「至少雙方的人還都有盼頭,不至於兔急跳牆。」
孟九有些輕蔑地搖了搖頭,道:「真說起來,都不過是一群作奸犯科的泥腿子。自古以來真正靠着泥腿子成事的可有過?陳勝、張角、王薄、方臘……我算來算去也只有漢高祖勉強算小半個、楚太祖勉強算大半個。我們義軍打下西安城之後,似乎大勢已定,但暗地裏人心已經散了。陛下有宏圖大志,但他的難處有幾人知?」
他這番聽起來是在為唐中元分辯,其實想提醒唐芊芊。
沒想到的是,唐芊芊只是點了點頭,道:「農民階級的局限性。」
孟九微微有些訝然,問道:「怎麼說?」
唐芊芊捋了捋頭髮,低聲道:「我也只是聽一個人提過一嘴,具體的也沒想明白。」
「是嗎?怎麼提的?」
「他說……狹隘的、閉塞的農耕環境中,農民是分散的、個體的進行耕作,這造成了他們的目光短淺、安於現狀。沒有確實可行的『綱領』,沒有長期的堅強的領導核心……」
孟九微微有些驚愕,思忖了良久。
「但任何階級都是有局限性的,那人說我們義軍還算是……積極的。只是需要更先進的階級來領導……」
孟九便問道:「何謂更先進的階級?」
「說是現在還不成熟。」唐芊芊皺了皺眉,也顯得有些困惑。
孟九冷哼了一聲:「說了好像沒說一樣。」
他提着筆,動作卻是又停了停,沉吟道:「我以雷霆手段控制了陝西的瘟疫,沒想到京城竟也沒慢多少……那人只怕不簡單吧?」
唐芊芊一愣。
她沒想到自己特地隱下這方面的消息,孟九卻還是知道了。
師徒二人便沉默了一會。
最後,孟九若有深意地瞥了唐芊芊一眼,搖了搖頭道:「你瞞我也無用,我總有和他交手的一天……」——
義軍諸人在兇險與富貴中感受着內心扎掙的時候,所謂『更先進的階級』在這片天地間顯得毫不起眼。
事實上,此時世上所有人並不在乎自己是什麼階級不階級的。
天地蒼茫,每個人只是在各自掙命。
海浪洶湧,賀琬在大雨中一刀劈下帆繩,向海商們大喝道:「賀某奔走數年,一事無成,如今家族傾塌、盧公已逝……但,賀某已尋得一條出路,明日我便為大家引薦懷遠侯,從此前程功業自取。往後我們必要讓萬國再不敢輕辱,我們必要讓這波濤大海成為楚國海商之天下,漂洋走貨,橫行無忌……」
與此同時,青龍河上雪花紛飛,遠處的衛所里有間屋子燈火如豆,三個年輕的書生圍坐在桌前輕聲探討着,過了一會,有人忽然說道:「我決意不再去考科舉了,一幫文人互相顯擺、選出其中八股作得最好的,於此亂世有何增益?相比之下,若能啟蒙萬萬世人之思想,方可解生黎倒懸之苦、方可顯男兒志向。世有偉業,我願傾畢生之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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