鼠民並不是「鼠人」。
和「鼠人」、「牛頭人」、「野豬人」這樣純血種不同,鼠民是不折不扣的混血種。
最初,是因為在數千年前的一場榮耀之戰中,鼠人的膽怯和逃跑,導致了整場戰爭的失敗。
令鼠人被全體圖蘭人深惡痛絕,認定他們體內流淌着不潔之血,既不配得到祖靈的祝福,更沒資格運用圖騰之力。
五大氏族聯手,流放了所有鼠人,將他們驅趕到圖蘭澤邊緣的窮山惡水,任由他們自生自滅。
漸漸的,圖蘭人就將各自族群中的膽怯者、懦弱者、投降者、逃跑者,統統冠以「無膽鼠輩」之名,驅逐到了鼠人的流放地。
為了生存,這些不名譽的怯懦者和逃跑者,不得不和鼠人抱團取暖,甚至互相通婚,繁衍生息。
沒辦法,除了同病相憐的彼此,他們實在找不到高貴的圖蘭勇士,來延續他們卑賤的血脈。
就這樣,代代相傳,不同族群的特徵不斷交融和變異。
時至今日,鼠民們的模樣已經大相徑庭。
真正的「純血鼠人」,早就百不存一。
絕大部分鼠民,或多或少,都會呈現出牛頭人、野豬人、蠻象人,乃至金獅人,蜥蜴人,豺狼人的特徵。
甚至,因為太多族群的特徵互相衝突,反而抵消掉了絕大部分特徵。
令他們的毛髮不斷脫落,皮膚光滑而細膩,長得有些像是圖蘭澤以北,那片號稱被聖光永恆照耀的沃土之上,金髮碧眼的蠻子。
葉子和哥哥就是如此。
除了灰褐色的捲髮,縮成小球球的尾巴和尖尖的耳朵之外,他們實在很像是混入圖蘭人中的蠻子。
這樣的外表,也是鼠民飽受歧視的重要原因之一。
所以,葉子見過各種奇形怪狀的鼠民。
從身高堪堪超過一臂,如同人立起來的大老鼠般原汁原味的「純血鼠人」。
到擁有蠻象人血脈,身高超過三臂,一頓飯能囫圇吞下十幾個曼陀羅果實的大個頭。
從獠牙暴突,到大角沖天,到披掛着長毛、鱗片和甲殼。
從長着翅膀,到甩着蠍子尾巴。
從渾身異香,擁有天生致幻能力,到變色龍一樣能隨心所欲改變膚色,做出種種擬態的鼠民,他都見過。
卻從未見過頭髮和眼珠沒有絲毫雜色,如同無星之夜般漆黑的傢伙。
而且,除了頭髮和鬍鬚之外,他的皮膚比葉子和哥哥都要光滑和慘白,呈現出腫脹到半透明的質感,簡直像是被沼澤泡透了的浮屍一樣。
「可憐的傢伙!」
葉子不禁在心裏想,「如此醜陋的模樣,該讓他遭了多少罪啊!」
鼠民之間,也有歧視。
規矩就是,誰身上的獸性特徵更明顯,更不像是光禿禿的人類,誰體內的膽怯、卑劣、低賤和不潔之血就越少,誰就越高貴。
反之,誰的皮膚越光滑,毛髮和獸性特徵越少,就說明誰越膽怯,卑劣,低賤和不潔,越不配重新獲得祖靈的祝福,至高的榮耀,和圖騰的庇護。
當然,也越應該被歧視。
從小到大,葉子和哥哥沒少為了酷肖人類的模樣而吃苦頭。
就連發自內心愛着他們的媽媽,看到兩兄弟光溜溜的樣子,都不免唉聲嘆氣。
發愁他們將來,恐怕找不到一個毛茸茸的好姑娘。
但和眼前這傢伙一比,就連毛還沒長齊的葉子,都稱得上是獸性十足了。
「他體內究竟流淌着哪個氏族的血脈呢?」
葉子琢磨着,「豹人和熊人中,都有毛髮烏黑的勇士,但不斷混血之後,極少有像這傢伙一樣,半點雜色都沒有的。
「而且,除了黑髮黑眸之外,他身上也沒有絲毫豹人和熊人的特徵。
「乍一看去,他就像是一條光禿禿的蠕蟲,是醜陋的人類,太軟弱了。
「只是,如此軟弱的傢伙,在哪裏受了這麼嚴重的傷呢?」
這個黑髮黑眸的醜陋鼠民,縱橫交錯、密密麻麻、覆蓋周身的傷勢之重,是葉子前所未見的。
他像是被一百頭飢腸轆轆的圖騰獸狠狠啃噬過一遍。
又在地牢最深處,腐臭的污水裏面浸泡了十天十夜。
渾身上下,根本找不出半塊好肉。
不是高高隆起的腫脹,就是如嬰兒嘴唇般綻開的傷口。
不知為什麼,傷口竟然沒有腐爛。
大概是因為裏面的鮮血早已流干,只剩下空空蕩蕩的軀殼。
連能夠吞噬勇氣和靈魂的小蟲子,對他都不屑一顧。
沒人,哪怕是背負着圖騰之力的氏族武士,能扛着這麼重的傷勢活下去。
「他……早就死了吧?」
葉子發現,直勾勾盯了自己半天的黑眼睛,一眨不眨,一動不動,裏面的光芒早已凝固。
醜陋鼠民的乾癟胸膛,也早就不再起伏。
靠近污水表面的鼻孔,也噴不出半道微弱的氣流,掀起一絲一毫的漣漪。
葉子甚至感知不到半點生氣和溫度。
除了還沒腐爛,這就是一具不折不扣的屍體。
只是……
不知是否眼花。
葉子忽然看到,黑髮鼠民的心窩附近,一處深可見骨的傷口裏,好像有一簇猩紅菌絲閃了一下。
葉子嚇了一跳,揉搓雙眼,定睛觀瞧,卻什麼都沒瞧見。
葉子害怕起來。
他知道是怎麼回事了。
黑髮鼠民,感染了瘟疫。
所以,別的鼠民才畏之如虎,不敢靠近。
瘟疫,大概是圖蘭勇士唯一害怕的東西。
倒不是害怕死亡。
而是,瘟疫無影無形,很難找到具體的辦法,和瘟疫痛痛快快地戰鬥。
再說,感染瘟疫,躺在病榻上哀嚎、掙扎、活活爛死。
這實在是最恥辱的死法。
黑髮鼠民長得如此醜陋,十有八九還感染了詭異的瘟疫,自然沒人敢上前,觸碰他的屍體。
至於,氏族老爺們為什麼不將這具屍體丟出去,以免感染整個囚籠所有的鼠民?
呵呵,高貴的老爺們,是不會在乎區區一籠鼠民的小命的。
萬一整籠鼠民統統感染,大不了任由他們自生自滅,再把地牢深處焚燒殆盡,徹底掩埋起來。
這才是最簡單有效的辦法。
葉子下意識後退。
但身後就是飢腸轆轆的紅眼鼠民。
而且他在黑髮鼠民身旁待了太久。
他的腿上都是這幾天披荊斬棘留下的細小傷口。
和黑髮鼠民的傷口一樣浸泡在污水裏。
倘若黑髮鼠民真的感染了瘟疫,體內爬滿了能吞噬勇氣和靈魂的小蟲蟲。
這些小蟲蟲,剛才就能順着污水,鑽進他的體內。
再說,又能退到哪裏?
整個地牢裏都是齊膝深的污水,就沒個乾燥的地方。
就算擠過紅眼鼠民,跑到另一個角落,難道就能躲得過看不見的小蟲蟲?
意識到這一點的葉子徹底絕望。
他自暴自棄地坐在了黑髮鼠民的屍體旁邊。
「媽媽,難道這就是我的命運在暗無天日的地牢裏,和這個黑髮黑眸的醜陋大叔一樣,悄無聲息地死去,屍體浸泡在污水裏,慢慢腐爛,被小蟲蟲一口一口地吞噬?
「這樣……也好。
「雖然這種死法,肯定不能進入榮耀聖殿。
「但媽媽不是也沒去榮耀聖殿嗎?
「媽媽,無論你在哪裏,無論你去的地方有多麼黑暗、恐怖和嚴酷,我只想和你在一起。」
葉子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緊繃了好幾天的肌肉慢慢鬆弛下來。
他想在黑髮鼠民的屍體旁邊躺平,任憑污水和黑暗,沒過自己的口鼻。
「鐺鐺鐺!」
頭頂忽然傳來金屬棒敲擊鐵柵欄的聲音。
隨後傳來一股濃郁到發臭的香氣。
是油炸曼陀羅果的味道。
開飯了!
雖然不在乎鼠民的死活。
但好不容易把他們弄到這裏,就算是死,也要榨乾他們的利用價值,而不是白白餓死。
一大筐熱騰騰的油炸曼陀羅果,從牢籠上面的窟窿里抖落下來。
嗅到味道的紅眼鼠民,像是發現屍體的鬣狗,再顧不上看葉子和黑髮鼠民的好戲,紛紛兩眼放光,朝從天而降的食物撲去。
「咕嚕」
不知是香是臭的氣味,像是一條蟒蛇,順着鼻腔,咽喉和胸膛,鑽進了葉子的腸胃,使勁折騰起來。
葉子捂着飢餓到熊熊燃燒的肚子,在污水中蜷縮成一團,劇烈掙扎着。
恍惚間,眼前出現幻覺。
那仿佛不是角斗場隨意煎炸出來,最粗劣的油炸曼陀羅果。
而是媽媽細細切絲,用山泉浸泡,又採摘了十幾種野花和野果,磨成粉末和醬汁,精心烹調出來,天底下最好吃的油炸曼陀羅果條。
好想吃媽媽親手做的油炸曼陀羅果條。
好想好想。
好想好想好想好想。
葉子的眼睛也隱隱發紅。
像是在地牢最深處,待了幾十天,甚至幾十年一樣紅。
他使出渾身力氣,朝自己的肚子狠狠揍了一拳,用劇痛強迫自己從污水中坐了起來。
「不!
「我不能像這個醜陋大叔一樣,在黑暗深處,悄無聲息地死去!
「再試一次!
「只要能吃到一顆油炸曼陀羅果實,我就能恢復一分力氣,就有了活下去的希望。
「我能辦到,呼呼,一定要辦到!
「我要活下去,我要變強,我要殺死斷角牛頭武士和所有血蹄武士,我要找到安嘉,把她救出來。
「我要吃到媽媽親手做的油炸曼陀羅果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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