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打這天以後,胡衛東在我心中佔有一個不可撼動的位置。
我已經深刻認識到,自己根本不是胡衛東的對手,甚至抵不過他一根小手指頭。即使他身處那麼遙遠的地方,還能利用那個聰明的腦袋,巧妙地和我周旋、鬥爭着,並且收穫了意想不到的勝利果實。明之眼漏一個碩果是,他藉助石五兒那隻手教會了我抽煙。
後來,我禁不住反覆聯想,又想起石五兒事先告誡自己的話。
「有些事可以知道,有些事還是不知道的為好。」
石五兒這句話是對的,有一些事情還是不知道為好,因為你一旦知道了,那顆美好的心也會因此而破碎,跟摔碎在地上的一隻碗,不會留下一旮旯兒完整的地方。
這就像人類沒有登上月球之前,懸掛夜空中那一輪圓圓的月亮,曾給我們多少無以言說的迷幻,留下了多少無比美麗的故事,也滿足了我們那麼多無比美好的遐想。
……
又到一個月圓的日子。
一年一度的元宵節來了。
我娘忙活兒小半天,做了一桌子菜,炸了小半盆元宵。
因為正趕上星期天,家裏人從中午陸陸續續就來了。兩點鐘準時開飯,大家就坐,喝酒閒聊,悠悠達達吃完了這頓飯,大家開始撤退回自己小家的時候,天還沒有黑透。
我憋在家裏一整天,心悶兒,打算順送姐姐的道溜出去玩。
但不知道為什麼,我爹今個兒出息了,沒喝幾口酒,所以他的精神頭兒十足,眼睛也賊拉拉的亮,大手就更賊拉拉快了,沒容我溜兒出兩步遠,一把就給我拽回了屋。
「滾屋去!」他還吼一嗓子。
「黑燈瞎火去哪兒?」大姐也問我。
「老毛病又犯了。」我爹替我回答道。
「爸,咱有什麼話要慢慢說。」大姐夫說勸道。
「放心吧,我已經不再打他了。」我爹說。
但我知道,我爹一向口是心非,說是說,做是做。
事實也如此,待大姐大姐夫一走,我爹轉身一個跨步,把我堵在屋角。
於是,一場非常規的問話開始了。
他問:「聽說你這些天不大着家了?」
我一驚,沒有應聲,下意識晲一眼我娘。
我娘馬上說:「你要問就好好問,不問就拉倒。」
我爹瞪我娘一眼:「我得好好問問他。」
他一邊說一邊嗅了嗅鼻子。
不知道我爹聞到了什麼味,只見他苦瓜臉皺到了一塊。
「快說,這幾天去哪兒作啦?」他惡聲道。
「……。」我支支吾吾,沒放出一個屁。
石五兒是啥人,就是大惡混兒一個,大人們聞之搖頭哀嘆,小人們見之童顏色變。如果我膽敢把真相告訴我爹,他還不得變成一條瘋狗!我十分清楚,我爹瘋狂起來了不得,就是不打死我這人,也可能打斷我一條腿。與其說被打一個半死,莫不如打死也不說。
「咋不說話?」
「成啞巴了?」
「說不說?」
「等我動手啊?!」
我爹沉不住氣了,已經吼吼起來。
但不管我爹怎麼叫嚷,我自巋然不動。
只是沒有料到,我爹學會了聲東擊西的小把戲。
「小兔崽子!」
他先大罵一聲。
「把右手伸過來!」
然後他突然大喝。
我立刻懵了,感覺很奇怪,幹嗎要專門看我的右手?這是從前沒有過的事。正因為從來也沒有發生過,所以我才不懂得其中的奧妙。在我爹怒視之下,我磨磨唧唧伸過手。
「不是這隻爪子!」
伴着我爹又一聲大吼。
我伸出去的左手縮了回來。
「真傻啦?左右都不分?」
在我爹挖苦聲中,我戰戰兢兢伸過去右手。
瞬間,他死死攥住我的手,唯恐我再抽出來一樣。
我爹那隻手非同一般,那是一雙搬磚、砌牆、蓋樓的大手,該是多有勁兒,生生將我的手拽到他眼前。嘿嘿,哪知道他還沒瞅上一眼,閒着的那隻大巴掌已經向我輪過來。毫無疑問,這是曾經重複無數次的一個過程,久經考驗的我,同樣反應敏捷、神速,就在大巴掌接近臉上的須臾,我閃電般偏了一下頭,只覺一股涼風划過耳邊。
我娘也衝上來,一把拽住我爹的手。
「你能管孩子不?不能管就別管!」她說。
我爹道:「你護着他吧,早晚得給他護進笆籬子!」
此時對我來說,機不可失,失不再來。
趁着我娘和我爹吵嘴的空兒,我轉身跑出門去。
「小王八羔子站住!」
「再跑就打折你的腿!」
我爹掙脫了我娘,他追出門外,一邊追一邊大罵。
我跑到大門洞時,正撞上黃大麻子走進來,他還象徵性攔了我兩下。所以,我只用一個躲閃便躥出了大門,然後一路瘋跑。在我身後,我爹的罵聲依然清晰響亮。
「小鱉犢子死外面吧!」
「有種就別再回來!」
我不清楚,那時的我算不算有種的人。
但我清楚我不是小鱉犢子,因為我爹肯定不是老鱉犢子。
我還知道我是一頭犟驢,喜歡撞南牆,見了棺材也不知道落淚。
比如,不管大人怎麼說石五兒「壞」,也不顧我爹的瘋狂阻攔,我就覺得他這人好。有句話說,魚找魚,蝦找蝦,王八找個鱉親家。我想,這句俗語比喻的就是我這樣的人。
所以,猶如一隻導航信鴿的我,自然而然跑到石五兒那裏。
這天是正月十五,待我呵哧呵哧跑進屋,只見到石五兒一個人。
不過,我還是問了一句:「人都潛入哪條河泡啦?」
石五兒好像在思想着,他沒應聲,看都沒看我一眼,和京劇《智取威虎山》中那個「座山雕」一樣,兩隻腳踏在椅子上,嘴裏叼一支煙,手裏擺弄着一把亮閃閃的水果刀。
既然他不理我,我不敢再多嘴了。
過了一會兒,石五兒瞭我一眼,開了口。
「氣吁吁的有狼追呀?」他問。
我說:「不是狼,是我爹在追我。」
他掃一眼門外:「你爹也追過來了?」
我說:「沒有,他哪能跑過我,早叫我甩沒影了。」
他問:「你跑啥?你爹要『炮』你?」
我點點頭:「嗯。」
他問:「因為啥?」
由於我說不出具體原因,連比劃帶說也沒講明白,嘚咕到最後,只好說:「我真不知道因為啥,我爹叫我把手伸過去,哪知還沒看上一眼,他就伸出大巴掌要打我。」
石五兒聽後,哈哈大笑。
我不解其意,問:「你笑啥?」
他伸出發黃的食指和中指說:「你真是一個傻子!」
我再看自己的食指和中指,果然和石五兒的一樣,讓煙熏得焦黃。
直到這時,我才恍然大悟。
由此看來,我爹想的永遠和我不一樣,我想的又永遠跟不上我爹的節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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