臨近中秋,連日來陰雨綿綿,除河汛期還未過去,清流河水勢依舊充沛湍急。
河面之上,三艘小型風帆河船正在逆流行駛,尋找北河岸可以靠岸停泊處。
身後,兩艘懸掛唐軍旗幟的艨艟船緊追不捨。
「休休~」
追得近了,艨艟船上射來一陣箭雨。
艨艟船船體狹窄利於破風浪,在水流湍急的河道更具速度優勢,除州兵在嵇元嗣的催促下拼命划槳,想從側面接近前方河船。
「快劃!快!」頭一艘艨艟船上,嵇元嗣親自指揮,不停怒喝。
艨艟船甲板之上還有一層狹窄樓閣,四面開窗口,弓弩手躲藏其中,可以對近距離的敵船進行攻擊還擊。
李弘冀縮在樓閣中,和一幫弓弩手擠在一塊。
河面風浪急,船速又快,船身顛簸搖晃得厲害,他有些吃不消,緊緊抓住身旁兩名東宮衛士的胳膊,臉色有些發白,腹中翻湧,陣陣噁心感湧上喉嚨。
雖說自幼生長在南國水鄉,李弘冀並不經常坐船,水性也不怎麼擅長。
朱武一家和周憲乘坐頭先一艘小河船,胡廣岳率領十來個第五都將士保護。
後方兩艘河船,則是第五都和武德司的人手,第五都弟兄佔多數。
「噹噹當~」
又是一陣箭雨射來,胡廣岳悽厲怒吼,提醒眾人躲避,河船之上被釘滿箭失,又有兩名弟兄中箭,一頭栽下河中。
朱武保護妻兒和老娘,躲在狹小的船艙里,周憲懷抱驚嚇大哭的朱芳,蜷縮在一角。
她的頭髮凌亂不堪,身上穿着多日未曾換洗的襦裙,臉色發白,神情惶恐不安,努力用發顫的聲音,安撫懷中大哭不止的小丫頭。
「大郎啊,咱們還能逃到淮北去嗎?」吳友娣背靠木牆,神色惶惶。
朱武咬牙用力點頭:「一定能!秀哥兒還在壽州等着俺們!」
「秀哥兒秀哥兒」吳友娣喃喃低語,「只要秀哥兒能活下來,咱老朱家就絕不了後!」
吳友娣摸摸懷裏朱亮的腦袋,「就是可憐亮娃子和大丫,還未長大成人,還沒見過這世上的花花綠綠唉~」
朱亮仰着臉,抹去吳友娣蒼老面容上渾濁淚水,認真道:「阿嬤別哭,俺叔說了,他要帶咱們到開封過好日子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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吳友娣苦澀地笑了,愈發用力抱緊大孫子。
朱武剛想說什麼,船艙外板又傳來一陣「噹噹」聲,艙外響起胡廣岳驚怒大吼:
「快出來!唐兵放火!」
幾個瓦罐從艨艟船上拋來,砸在河船上碎裂開,黏稠黑膩的火油四溢流淌,遇上火星頃刻點燃。
一股股濃煙升起,刺鼻嗆人的黑煙飄散在河面之上。
嵇元嗣大笑,催促兵士拋擲火油灌,射火箭,迫使河船減慢速度。
朱武慌忙護着家小逃出艙室,一艘艨艟船從右側衝上前,狠狠撞擊在河船右舷。
河船劇烈搖晃了下,左右擺動幅度極大,甚至有傾覆危險。
船上眾人驚慌失措,幾乎站不住腳。
楊巧蓮尖叫着摔倒,死死抱緊桅杆。
周憲懷抱朱芳跌了一跤,額頭撞在船舷木板,淤青紅腫一片,疼得她眼淚水直流。
靠近護板一側的吳友娣勐然間感到一陣頭暈目眩,身子隨着船身晃動,竟然一頭往河面栽去。
跌落入河之前,她下意識用力推開朱亮。
朱亮雙手死死抓緊栓在護板上的麻繩,半截身子浸泡入水,又被朱武一把拖了回來。
「娘!」一聲淒吼,朱武縱身一躍跳下河。
吳友娣自幼在河邊長大,識得水性,落入水中很快又浮上水面,拼命划水浮游。
只是上了年紀身子骨不比年輕時,還是狠狠嗆了幾口水。
朱武一手拽麻繩,一手環抱老娘,使出渾身力氣,把老娘拉出水面。
楊巧蓮和周憲抓住衣裳手腳,拼盡力氣才把吳友娣拉上船。
三人倒在濕漉漉的甲板上,渾身脫力。
朱武攀爬上船時,肩後被流失射中,疼得他差點手一松再度落水。
兩艘艨艟船從兩側衝來,即將把河船夾在中間。
危急關頭,位於外航道的兩艘河船突然燃起大火,船頭擺動方向,狠狠撞上兩艘艨艟船。
艨艟船上有除州兵倉惶落水,兩艘河船上也有人跳河。
四船相撞,把本就不寬的河道堵塞,後面一艘艨艟船無法駛過,只能眼睜睜看着承載朱武一家的河船拐過河道往東北向駛去。
當先一艘艨艟船上,李弘冀再難忍受腹中翻湧,「嘔」地一聲吐了出來。
「停、停船,靠岸」李弘冀擺擺手,一臉虛脫像。
「殿下,停不得!那伙逆犯就要跑遠啦!」嵇元嗣睜大眼粗聲道。
李弘冀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叫你停船就停船!走陸路,去壽州堵截!」
嵇元嗣愈發驚奇:「殿下怎知逆犯要逃往壽州?」
李弘冀懶得再跟這個夯貨說話,兩眼一閉靠坐歇息。
嵇元嗣還想問明白,被東宮衛士怒視喝退。
無奈,除州兵只得停止追擊,收攏落水兵士,返回渡口下船,走陸路趕赴壽州。
幾乎快被大火燒毀的河船又沿着河道行駛一截,找了處河灘淺薄的淤泥地停泊靠岸,眾人相互攙扶着,走過泥濘不堪的灘涂地,消失在山林小道之間。
六日後,壽州城北,一處鄉野邸店。
一根竹竿扎在土路旁,粗麻縫製的幌子高高飄揚。
朱秀負手站在竹竿下,遠眺壽州城北門方向。
他一身麻布褐衣,看不出分毫富貴氣,像個尋常莊戶人家子弟。
不知怎地,近兩日來,他的眼皮跳得有些厲害,夜裏時常感到心季,似乎有什麼不祥預感。
他已經在此地等候兩日,按照原計劃,如果到明日這個時辰,朱武一家還是無法來此匯合,他就只能獨自啟程回開封。
一名清瘦中年文士走出邸店,站在朱秀身邊,輕聲道:「文才不必憂慮,令堂一家吉人自有天相,一定能平安重逢。」
朱秀勉強一笑,沒有說話。
此人正是周宗長子,擔任和州節度判官的周端。
周端的身形相貌,與年輕時的周宗相彷,就連神情舉止也是一個模子。
出逃和州之前,周端已經接到老父親家信,信中言明一切,要求他全力配合,務必協助朱秀成功脫難。
周端是個性情平和之人,極其有自知之明,知道自己的才能平庸,在仕途上也沒有太大抱負,家族裏老父親一言九鼎,他只管照做就是。
「嘎吱嘎吱~」
一陣車軸澀聲從前方土路傳來,稀稀拉拉走來一群農戶、山民、小販,都是居住在附近鄉村的百姓。
潘美眼尖,杵在邸店門口,遠遠看見人群中的胡廣岳,興奮地吆喝一聲。
朱秀勐地攥緊雙拳,快步迎上。
胡廣岳懸佩長刀走在前,神情疲倦,卻不敢放鬆警惕,不停打量周遭人群。
幾個普通農戶裝扮的第五都軍士,輪流拉着一輛板車,車上躺着吳友娣,身上蓋一床破絮薄被。
大丫朱芳坐在一旁,拿一塊濕毛巾不時擦拭阿嬤額頭。
楊巧蓮和周憲一左一右扶車,朱武拎一柄柴刀走在後,朱亮拎一截削尖短棍,緊跟阿爹身旁。
一伙人就像逃難的流民,個個蓬頭垢面,滿臉菜色,衣衫襤褸,就連出城的鄉民都不願與他們走在一起,在其身後指指點點。
朱秀看見他們這副樣子,心狠狠揪緊。
「侯爺是侯爺!」胡廣岳也遠遠看見朱秀和潘美,愣了愣,激動低吼。
眾人紛紛振作精神,楊巧蓮捂住嘴強忍哭泣聲,周憲杏眸含淚,發現自己從未像現在這樣期盼看見大惡人。
「侯爺!」胡廣岳悲咽着要抱拳跪地,朱秀連忙上前兩步將他攙扶住。
「莫要引人注意。」朱秀低聲道。
胡廣岳默默點頭,沙啞嗓音道:「啟稟侯爺,屬下保護不力,老夫人在清流河落水,傷了肺腑,連日來高熱不退,屬下不敢停留,只得在路上找郎中抓了兩副草藥,老夫人喝了幾次,似乎效果不佳
屬下萬死,請侯爺責罰!」
朱秀心中一驚,忙問道:「莫非有追兵?」
胡廣岳苦笑道:「我們剛出江寧城就被盯上,一路不敢歇息停留,逃出清流關時,李弘冀率領除州兵,會同清流關守將嵇元嗣,在清流河上對我們圍追堵截。
第五都弟兄和武德司的人手,為助我們逃脫追擊,燒船撞上敵船,阻斷河道,我們才得以僥倖逃脫
只是弟兄們還有幾人能活下來,屬下、屬下無法確定」
胡廣岳低着頭,眼眶紅紅,聲音發顫。
帶到江寧的第五都軍士,大多數都是他親自挑選,又在宿州同吃同住訓練兩三月,有了袍澤之情。
如果這些人最後無法還生,胡廣岳作為都頭,心裏難免愧疚自責。
胡廣岳咬牙切齒道:「侯爺,必定是有人泄露消息,才讓李弘冀對我們窮追不捨!第五都是咱們自己人,不可能出差錯,問題一定出在武德司那邊!」
朱秀沉聲道:「你放心,我一定會找王令溫查明內情,絕不讓每一個弟兄枉死!」
胡廣岳含恨點頭,默默退朝一旁。
「兄長,嫂嫂,可還安好?」朱秀輕嘆口氣,拱拱手。
楊巧蓮抹着淚,又哭又笑,說不出話。
朱武自責道:「兄弟,是俺沒照顧好老娘。」
朱秀見他肩後鼓囊一塊,湊近了聞到一股澹澹的血腥氣和草藥味,就猜到他肯定負傷在身。
「不怨你,是我沒有料到,李弘冀竟然會親自跑到除州坐鎮抓捕。」朱秀安慰道。
摸摸兩個娃娃的腦袋,朱秀看看默不作聲站在板車旁的周憲。
此刻的周娘子,哪裏還有半分太傅千金的光彩耀眼,一身褐麻荊裙,綰起的頭髮斜插木簪,穿一雙滿是泥垢的布鞋,身上滿是黃泥印子,連面頰頭髮上都沾了發乾的泥巴。
離開江寧城時背的小包袱早就不知所蹤,如今挎個布兜,裝着水囊和硬饃,連換洗的貼身小衣都沒有一件。
不過流民的扮相也難掩清麗容顏,看上去憔悴疲憊惹人心憐。
她額頭淤青一片,朱秀伸手想撥開她的髮絲,被她側身避過。
朱秀不知道說什麼,只能苦笑了下。
周憲拽着肩頭小布兜,低聲道:「伯母許是落水害了風寒,引起肺腑染疾,必須儘快找大夫診治,好好臥床休養一段時日。」
朱秀用手背試試吳友娣額頭溫度,果然發燙,只見她兩鬢被汗水浸濕,嘴唇乾裂無血色,身子還在輕微發抖。
忽地,吳友娣潮濕冰涼的手緊緊抓住朱秀,努力狹開眼縫,聲音細弱:「不、不能停下,快、快走,回、回北邊去!」
朱秀輕輕拍拍她的手,寬慰道:「娘放心,過了壽州城,很快就到宿州地界,那是大周的疆土,是孩兒任職的地方。到了那裏就安全了,孩兒定會儘快找大夫為娘醫治。」
吳友娣努力露出笑容,鬆開手,疲倦地闔上眼眸。
朱秀深吸口氣:「走!」
第五都的軍士拉着板車嘎吱嘎吱繼續上路。
朱秀牽着朱亮,朱武攙扶楊巧蓮,跟隨在後,胡廣岳和潘美則負責開道斷後。
周端站在路旁,滿眼不舍地望着周憲。
朱秀看她一眼,輕聲道:「別耽誤太久。」
等眾人沿着土路朝前走,周端才輕輕撫了撫妹妹髮絲,低聲道:「別怪父親,他所做的一切,都是為周家着想。太子跋扈,周家惹不起。」
周憲輕咬唇,默默點頭。
周端看着還沒有自己一雙兒女年紀大的小妹,柔聲道:「父親不會看錯人,朱秀此人前途非凡,這幾日接觸下來,為兄覺得他心腸也不錯,是個有情有義之人。
將來跟着他去到開封,好好過日子,父兄不在身邊,你要學會照顧自己」
周憲眼眸噙淚,瘦削雙肩輕輕顫動。
「卻也不必委屈了自己,只要周家存在一日,終是你娘家靠山。」
許是覺得話語太過直白,惹得小妹傷心落淚,周端又補充了一句。
只是他這話聽起來,總有些牽強之意。
周家在太子和宋齊丘的打壓下能自保已算不錯,哪有能力插手江北之事。
周憲默默點頭,低聲道:「大哥,你也保重,我走了。」
緊了緊挎着的小布兜,周憲屈膝福禮,最後看了眼周端,轉身沿着土路追上隊伍。
「唉~」
種種無奈離別化作一聲嘆息,周端長揖一禮,目送他們的身影消失在視線盡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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