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廣告1 九月十日,鄭司楚接待程迪文的,數天前,傅雁書也在東陽城接待了應急會派遣來的特使。伏魔府 www.fumofu.com這特使比程迪文要早幾天,傳達應急會對傅雁書的處分令。上月二十八日傅雁書就接到了通知,這次乃是正式令。因為早有預料,傅雁書倒是很坦然。
和通知一樣,傅雁書被革去代理兵部司長之職,並因為傅雁書未執行上次應急會的取消進攻命令,以「妄自出兵」為名,罰俸三月。傅雁書性情向來恬淡,罰俸這種處分對他來說更是無關痛癢,而正式處分令還有最為嚴厲的一條,就是奪去了傅雁書的自主權。南武大統制末期,也因為發現軍情萬變,在霧雲城遙控指揮,前線將領事事請示有極大的缺陷,所以給了前線將領一個應急自主權。不過傅雁書上回發兵是主動出擊,不能按這一條論處,所以應急會將他的應急自主權也收回了,並且要求傅雁書即刻回霧雲城聽候應急會處置。
傅雁書接到了命令,馬上把中軍許靖持與副將蔡意慈叫來,交待了諸項事宜。上一次總攻,東平水軍未能取勝,連之江號也被擊毀,好在並沒有失敗,所以水軍損失不大。現在南安被戴誠孝攻下,按理事不宜遲,馬上再次發起總攻,南軍便指日可破,但從岳父信中得知了現在後方的困境,傅雁書已不再似先前那樣銳意進取了。一時的勝負,不能說明什麼,百戰百勝的同時,可能也在耗儘自己的實力,結果最終一敗塗地。現在雖然表面上北軍佔據了全面上風,但北方也已經到了最後關頭,南北雙方其實已經並不是在戰場上決一勝負了,而是在比誰能撐到最後。
他把各項要事跟許蔡兩將說明了,便趕往北門準備出發。許靖持與蔡意慈兩人送他出了北門,許靖持因為本是鄧滄瀾的副將,年紀也要比傅雁書大不少,蔡意慈倒和他差不多,說得更多一些。待走到北門,傅雁書道:「許中軍,蔡將軍,你們回去吧。軍中事事小心,現在南軍雖然出擊的可能性不大,但也不可不防。」
蔡意慈見他意興索然,忍不住小聲道:「傅將軍,你真要回去麼?那應急會明擺着要對你不利啊。」
傅雁書苦笑了笑,看向北方的天空。已是初秋,但現在卻是個陰天,天色沉沉,陰雲密佈。他道:「蔡將軍,軍人以服從為天職。我既然做下此事,自然要承擔責任。」
「可是,傅將軍,這事你並沒有錯……」
傅雁書打斷了他道:「不用說了。令行禁止,雖誤亦行。蔡將軍,這一場戰爭已經拖得太久了,現在是該到了結束的時候。我未能結束它,那也是天意如此,就讓陸將軍去終結它吧。」
他向許靖持和蔡意慈拱了拱手,帶着幾個親兵打馬出了北門。傅雁書的智謀遠遠在蔡意慈之上。蔡意慈直到現在也沒有看到陸明夷的真意,只道陸明夷有可能是嫉妒傅雁書,想要借刀殺人,傅雁書卻看得很清楚。他想要用武力來結束戰爭,然而終究失敗了。如果陸明夷和自己是同樣的想法,以陸明夷的能力,肯定會用盡最後的力量趁機向南軍發起進攻。雖然會使得南北雙方兩敗俱傷,但戰爭也可以結束。然而陸明夷沒有這樣做,甚至,他在竭力保持着平靜,所以陸明夷真正的意思,應該與鄭司楚一樣,有和談之意。
戰爭不能最終解決問題,就讓和平去解決吧。只是,現在的應急會真的有意和談麼?傅雁書看着天空。初秋的天,快要下雨了,陰沉得搖搖欲墜。傅雁書是個心高氣傲的人,所以即使妹妹嫁給了鄭司楚,他仍然會對鄭司楚痛下殺手。然而他有足夠的心胸去容納一切,既然事實證明了武力不能讓南方屈服,那麼讓陸明夷用和談去解決問題應該更好一點。
阿容,鄭兄,我也並不是完全不近人情啊。他看着天空,天空裏,一行早雁正列成一個「人」字飛過。這些飛鳥,全然不顧正在刀兵相見,拼個你死我活的南北雙方,年年都這樣,秋天飛向南方,春來又北歸。
傅雁書是九月四日出發的,因為是輕身出發,走得很快,十一日就抵達了霧雲城。一到霧雲城,便看到城門口通行無阻的人流。僅僅一個月天剛發生過如此大的一件事,但霧雲城似乎已全然沒受到什麼影響,一切都如此平靜。
陸明夷這人確是不凡。傅雁書想着。這一路北上,每到一地,就聽得當地民眾在說着新近的事。馮德清被假冒一事並不是秘密,現在幾乎所有人都知道了。這一點就與以前大不一樣,那時出了什麼大事,都要藏着掖着好幾個月才公開。現在這麼快就公開了,並且並沒有引起大的騷亂,不得不說應急會比以往的大統制更有實效。
如果是我的話,我能做到麼?傅雁書不由捫心自問,但馬上就有點沮喪。因為他不得不承認,自己做不到這一點。人各有長,他長於軍事,對政事卻十足是外行。而且,傅雁書也知道自己有點獨斷之病。作為軍人,決斷是一個長處,一個將領不能猶猶豫豫地拿不定主意。但作為政客,太過決斷卻不是件好事,因為馬上會走入獨斷。傅雁書很有自知之明,因為自己沒有政才,所以從未想過由軍轉政的事,他沒想到陸明夷居估除了將才以外,也有着一等一的政才。
有些人,真的是無所不通的天才啊。傅雁書想着。
然而,與傅雁書預想的稍有不同,接待傅雁書的是應急會。應急會把傅雁書安排在當初的大統制府,每天都有人來詢問。問的內容無所不包,什麼時候接到命令,接到命令後為何仍要出擊,出擊時佈置如何,南軍如何應對,之江號與天市號又如何同歸於盡。問得多,傅雁書答得也仔細,問話那人一邊筆錄,一天下來手已酸痛不堪。
兩天時間都是如此。終於,第二天,當問話結束後,傅雁書有點忍不住了,問道:「請問,究竟要如何處置我?」
那人一怔,反問道:「傅將軍,對您的處置不是早就下來了?」
傅雁書也是一怔,問道:「那為何又要來詢問?」
「這是……」說到這兒,那人卻又閉口不言,似乎有什麼難言之隱。傅雁書卻已一清二楚,微微一笑道:「是陸明夷將軍的意思,是麼?」
那人眼中閃過一絲惶恐,卻聽門外有人道:「傅將軍真是快人快語。」
隨着聲音,走進來的正是陸明夷。那個問話的見陸明夷走了進來,行了一禮,還沒說話,陸明夷道:「請回吧,我要與傅將軍私下深談一番。」
陸明夷分明連應急會成員都不是,傅雁書見那人對陸明夷極是恭敬。待那人出了門,傅雁書道:「陸將軍,如果我沒有猜錯的話,你將我叫回霧雲城,無非兩點理由。」
陸明夷道:「其實有三個。不過還請傅將軍告我,是哪兩點?」
「第一,便是奪去我的兵權,以防我掣肘。」
陸明夷見他說得如此直接坦率,也不由心折,心想此人果然是鄧帥高徒,也是和我齊名之人。當初陸明夷與傅雁書和霍振武三個人齊名,都是大統制破格提拔的年輕將領,但陸明夷對霍振武和傅雁書並沒有多少交往,直到現在才算面對面地深談。才說了一兩句,陸明夷便有種醍醐灌頂的暢意,因為傅雁書的眼光與心思完全可以與自己匹敵,和這樣的人話根本不用多說便能會意。他點了點頭道:「不錯,第二點呢?」
傅雁書見他坦然承認要奪自己兵權,也不由佩服,心想無論如何,此人絕非小人。他道:「第二點,陸將軍既然要向我詢問得如此詳細,自然是想知道南方的真正實力。」
陸明夷笑了笑道:「這一點似乎空泛了。」
「詢問實力無非兩點,一是用武力進攻,二是和談時摸清對方底線。陸將軍,你既然要奪我兵權,我想多半不會重蹈覆轍,因此陸將軍有八成是準備與南方和談。」
陸明夷眼裏閃爍了一下,看了看傅雁書道:「果然。傅將軍若看不到這一點,便是名過其實了。」
傅雁書皺了皺眉。他越來越佩服陸明夷,卻也越來越不喜歡這個人。陸明夷處心積慮,其實首先要對付便是自己。也許陸明夷的能力與自己不相上下,但有一點兩人卻是徹底的不同。傅雁書把國家看得高於一切,陸明夷卻是把自己放在了第一位,所以才會有意錯失了這個用武力結束南北之戰的機會,同時又把傅雁書從最高軍事指揮官的位置上趕了下來。他也看了看陸明夷,沉聲道:「陸將軍,現在已是你的天下了,還要問我這麼多做什麼?」
陸明夷頓了頓,忽然問道:「傅將軍,以你之見,大統制是個什麼樣的人?」
傅雁書知道他說的大統制自非馮德清。馮德清這個大統制,大概用不了幾年,就會被人忘記了。這個問題卻有點不好回答,他想了想,才說道:「治亂兩途,皆此一人。」
大統制在一般民眾心目中,有如神聖,即使他現在已不在人世,人們還是這麼想。傅雁書對大統制也一直極為崇敬,但自從師尊死後,他卻有點異樣的看法了。師母與大統制是兄妹,但師母很少說起大統制,偶有說到,多的甚至是懼意。想起這一場曠日持久的戰事,說到底也是因為大統制一意孤行引起的。想來,大統制既有治世之才,也是亂世之由。
聽得傅雁書這般說,陸明夷笑了笑道:「果然。傅將軍,那你定然以為要由亂入治者,非大統制現在這樣的人物不可擔當。但今日若大統制復生,尚有可為否?」
傅雁書心裏動了一下。陸明夷這話自是話中有話,他難道是以大統制自詡麼?他道:「大統制不啻天人,今日若能復生……」說到這兒,他卻停住了。大統制復生又能如何?大統制在世的時候,南北雙方一直在對峙,現在這副爛攤子實際上就是大統制留下的。他接道:「只不過亂像已成,就算大統制復生,亦非輕易可以平息的。」
陸明夷的眼裏閃過了一絲寒光,突然問道:「若有人能平息天下大亂,傅將軍以為如何?」
陸明夷的眼裏帶着一股咄咄逼人的氣焰,傅雁書只覺氣都喘不上來了,他知道陸明夷是要對付自己,也成功將陸明夷逼了出來,但陸明夷的這番話卻讓他無從招架。他一直有一個用武力結束南北紛爭的信念,可是顯然,再打下去,即使能消滅南方,對北方來說忚是無法承受的。現在傅雁書已經陷入了一個死局,打,最終是兩敗俱傷,南北都成一片廢墟,不打,又不知該如何收場。半晌,他頹然道:「不知陸將軍有何高見?」
陸明夷暗暗笑了。直到這時候,他才真正鬆了一口氣。對他來說,眼前最大的敵人,不是鄭司楚,而是傅雁書。如果傅雁書不能歸順自己,那麼所做的一切努力都將白廢。
兩人這一番密談,足有大半個時辰。待陸明夷出來時,傅雁書仍然坐在那兒一動不動。
陸明夷描繪的這幅前景,傅雁書想都不曾想到。在他看來,現在雖然和談為上,可是究竟和談從何入手卻想不出頭緒。而陸明夷的計劃,對他來說根本不曾有過心理準備,乍一聽,他差點拍案而起,怒斥陸明夷狂悖。但這股怒火他還是壓下去了,平下心來想想,陸明夷的這個計劃,可能是目前唯一可行之道了。
當下,北方面臨的兩大困境,一是如何平息漸趨洶湧的不滿民意,二是如何着手與南方和談。前者因為今年收成很差,百姓幾乎看不到將來,又要面臨着大批量的征糧,這種不滿已是一觸即發。戴誠孝軍團意外地奪取了南安城,才算稍解燃眉之急,否則為了向戴誠孝軍團運糧,向來有糧倉之稱的天水省都必定會爆發民變了。至於第二點,更是無從下手。兩邊都宣稱自己才是共和正統,對峙時自然無所謂,如果和談的話,當然要分出個甲乙來。可哪邊一退讓,一步讓就得步步讓,最終就只能自認是叛逆,這一點哪一邊都不可能承認。因此這兩點幾乎無解,以傅雁書之能,也覺得實在沒有辦法可想,只有用武功來解決了。
然而,陸明夷說了另一條路。北方放棄共和制。這句話一說出來,傅雁書就差點要怒斥為胡言亂語,但陸明夷娓娓道來,北方放棄共和制後,一是分地召兵之議便名正言順,不會被議府駁回了,而且民眾有了自己的地,不滿情緒便會散去。同時土地私有,又能重獲民眾的支持。同時,放棄了共和制,與南方的正統之爭也就不復存在,和談也就能順利進行了,所以此事實屬一舉三得。雖然傅雁書覺得這種理由未免有點強詞奪理,卻又無法批駁。
恢復帝制,確實可以打破僵局。但打破僵局是不是非得放棄共和制?傅雁書想不出更好的主意了。只是,他知道,陸明夷所說的這條路,遠比自己設想的武力解決可行。也許,也只能如此吧。
這一天,他才被允許去拜見可娜夫人。
坐在可娜夫人面前,行過了大禮,傅雁書久久不語。半晌,可娜夫人才打破了沉默:「雁書,是陸明夷將軍把你召回來的吧?」
傅雁書抬起了頭,有點吃驚:「師母,您怎麼知道?」
「他也來見過我。」
「見過您?」傅雁書又吃了一驚,但馬上釋然。作為南武大統制的妹妹,鄧帥的未亡人,陸明夷有這樣的大志,定然想來謀求可娜夫人的支持。他道:「師母,真如他所說,只有這條路可走了?」
可娜夫人苦笑了一下道:「當別的路都被堵死,只剩這一條路時,你說還能走哪條路?」
傅雁書又沉默了。好一陣,他低聲道:「難道,他的能力就大到這等地步?」
可娜夫人道:「我也不曾料到。在這個人身上,我常常能看到大統制的影子。雁書,你覺得,你能夠和他一樣,以快刀亂麻之勢排除異己,在這麼短的時間裏獨攬大權麼?」
傅雁書想也不想便道:「不能。」
「他掌握了大權,卻保留了議府,而且議府也並非只是事事聽命於他。這一點便讓我也不得不佩服,此人的能力可能還不能超越大統制,但這份胸襟,卻已遠遠超越了。」
是的。他比我要看得遠。傅雁書有些沮喪地想着。他道:「那麼,我也只有聽命於他了?」
可娜夫人嘆了口氣:「雁書,你別看不起你自己。水上,你已是無下無雙,比你師尊都強了,所以陸將軍也會有求於你。一時的臣服,並不算什麼,何況,」可娜夫人眼中突然閃過一絲蒼涼,「陸將軍要搞的,其實正是立憲。」
傅雁書道:「立憲麼?那其實也就是共和吧?」
他一直在心裏糾纏着帝制與共和的區分,總覺復辟帝制乃是倒退。聽師母這麼說,其實陸明夷實行的是另一種樣式的共和,那麼也並非是倒退。仿佛解開了心頭一個疙瘩,他一下輕鬆了許多。共和走到盡頭了,連可娜夫人這個共和的締造者,也對共和失去了信心。也許,被視若神明的大統制,其實並不是一個合格的統制者?這個疑問以前只在傅雁書心頭隱隱出現過,現在卻似一株越長越大的植物,再也繞不過去。一條路走到了絕處,也許是該試試另一條了。陸明夷所說的恢復帝制,卻並不是照搬昔年的成例。也許,陸明夷真的能走出一條前人未能走通的路來?只是他並不知道,可娜夫人心中想的並不是這些,而是想到了很久以前,那一次失敗的立憲嘗試。
當時的立憲,正是可娜夫人的弟子郡主提出的設想。最終,當時的立憲失敗了。但仿佛輪迴,現在又將重現,並且會取代共和。冥冥中,真的有什麼在註定一切吧這一天傅雁書辭別可娜夫人出來時,心裏也是說不出的滋味。他不由苦笑了一下。這一次,陸明夷大概就是為了收伏自己,才將自己調離了前線。也只有現在,陸明夷才不需防備自己了。傅雁書只覺自己仿佛一個被解除了武裝的士兵,放下武器後,反倒一身輕鬆。但自己的路還沒有走完。正如師母所說,如果自己退伍了,那就是把一切都交給了陸明夷,等如瀆職。師母以陸明夷承諾不對南方斬盡殺絕,尤其赦免鄭司楚等人為代價,換來了對陸明夷的支持,也許確是比自己更適合的結束戰爭之人。現在,自己仍然能夠冷眼看着這個人,看看他到底會做得如何。
阿容,司楚兄,沒想到轉機卻在於此。傅雁書苦笑了一下,心頭也不知是什麼滋味。作為一個軍人,傅雁書只想過以一個勝利者的身份為南方敗將們請命。這也是共和制下唯一能夠讓南方眾人不遭到秋後算帳的唯一辦法,只是,這實是自己的一廂情願。這一切,實在有如一個玩笑,徹底戰勝南方的機會雖然葬送在陸明夷身上,不希望兩敗俱傷的自己也失去了結束戰爭的契機,但贏得和平的機會也落在了恨鄭司楚入骨的陸明夷身上。到了這時候,能夠讓南北兩邊達成共識,取得和平,也許真的只剩了恢復帝制一條路。
在傅雁書離開可娜夫人住處不久,陸明夷案頭就已經接到了一份密報。
這是天星莊負責監視傅雁書的成員打上來的報告。傅雁書什麼時候抵達可娜夫人宅第,說了什麼話,什麼時候離開,上面都寫得很詳細。看完了這份報告,陸明夷才舒了口氣。
恢復帝制的最大一個阻礙,終於跨過去了。他想着。和可娜夫人、傅雁書這些聰明人說話,雖然有點提心弔膽,卻也讓人坦然,因為這些人能夠很好地理解自己的心思,不需要多費唇舌。他本來已經做好準備,如果傅雁書一定不肯認同自己,就要將他當場除去。除掉傅雁書這個帥才,陸明夷自己都覺得可惜,現在他能夠臣服,可謂最好的結果。
真的已經走到了這一步了?子先生給自己設想好的這幅藍圖,竟然如此順利,讓陸明夷至今都有點不敢相信。可是,越是如此,他也越不敢相信子先生了。這些怪物有着如此巨大的能量,若不是數量太少,這世界哪還會有寧日?
就等沈揚翼回來了。陸明夷坐在燈前,默默地想着。然而他不知道,就在陸明夷運籌帷幄,躊躇滿志的時候,東平城裏卻發生了一場異變。
那是九月十一日,傅雁書抵達霧雲城的那一天。雖然傅雁書的行蹤也是機密,但鄭司楚還是從潛伏在東陽城的四三錦鱗那裏得知了這個消息。
主將離開前線,定是北軍有變!鄭司楚幾乎立刻就下了這個判斷。按理,傅雁書離開前線,是南軍發起發反攻的最好時機。可是思前想後,鄭司楚還是放棄了這個念頭。現在,程迪文也還在東平城,和談已經開始,不能再為一點小利破壞這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了。
正當他下定了這個決心,一個親兵突然進來稟報,說長老會已抵達東平城。
這是個意外的消息。上個月,隨着南安城的陷落,五羊城受到的壓力陡增,隨着申士圖的去世,長老會剩下諸人全都惶惶不可終日。五羊城雖然有程龍峰與邱宗道兩將防守,但這兩人能力有限,兵力也有限,五羊城已經不再是大本營,因此暫時負責的黎殿元提出一個緊急提議,將長老會全體移往東平城。不管怎麼說,東平城裏仍有再造共和聯盟的主力在,總比五羊城要安全許多。雖然陸路被截斷,但戴誠孝軍團並無水軍,水路仍是暢通無阻。這個提議馬上得到了長老會其他諸人的支持。雖然鄭昭覺得如此有些不妥,但他吐血後一直體力不支,也說不出什麼有份量的話來了。於是八月二十五日,長老會除了留下余成功和陳虛心,餘眾全都秘密登船北上,包括鄭昭在內。
海上之行,倒是出乎意料地順利。因為陸明夷有意要收伏之江軍區,所以他們這艘船從大江出海口一路駛來,毫無阻礙。鄭司楚得到了這個意外的消息,率諸將前往迎接。當黎殿元率先下船時,鄭司楚行了一禮,迎上前去道:「黎大人。」
黎殿元倒是滿面春風,完全看不出一點不安。他向鄭司楚還了一禮道:「鄭元帥,您真是勞苦功高,實是再造共和的大功臣,黎某在此向您敬禮。」也一點都沒有當初初見鄭司楚和宣鳴雷時的畢恭畢敬。鄭司楚小聲道:「黎大人,我發來的羽書……」他還沒說完,黎殿元已搶道:「過一會再詳談吧,鄭元帥,鄭公也來了。」
鄭昭也在船上,只是他現在憔悴無比,由兩個人扶着走還相當艱難。看到他,鄭司楚心裏湧起一陣厭惡,只是行了一禮,也不說話。鄭昭看着他,嘴唇動了動,似乎想說什麼,卻也沒有動。此時船上的人都已下來了,除了陳虛心,十個長老到了九個。當初設十一長老,為的就是單數,這樣投票時好決出勝負。申士圖去世後,狄復組大師公、梁邦彥兩人來不成,高世乾和許本貞兩人已不在了,長老會實際成了六個,陳虛心與其說要他在五羊城主持,勿寧說是要去掉他一個,這樣到前線來的長老會成員仍是個單數,以免表決決不出來吧。
九長老都下了船,自要去安歇。鄭司楚向黎殿元詢問也得不到回答,心裏焦急萬分。送了他們到安歇的地方,鄭司楚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和黎殿元單獨在一處,便問道:「黎大人,我發來的羽書你有沒有收到?」
黎殿元道:「沒有啊。什麼事?」
鄭司楚見他好整以暇的,似乎這一趟來東平城完全沒有負擔,便道:「我是昨天才發出的羽書。」
他將程迪文來請求和談的事約略說了。從他說第一個字起,黎殿元的神情就一下變了。聽他說完,黎殿元小聲道:「鄭元帥,您的意思呢?」
「照眼下情形,我軍已無法再堅持下去了。再打下去,只是白白犧牲。無論如何,這都是個結束戰爭的良機,我想不能錯過。」
黎殿元點了點頭道:「我明白了。」他抬起頭,看着鄭司楚道:「鄭元帥放心,此事太過重大,務必要通過長老會協議。明天,馬上就召開會議。」
鄭司楚見他一口應承,這才放下了心。他見長老會這麼快就過來了,多半是沒收到自己的羽書。他們逃到前線來,就是因為五羊城太危險,現在和談的前提就是要南軍讓出東平城,鄭司楚實在有點擔心長老會通不過。但見黎殿元拍胸脯答應,他也算放下了心。
從黎殿元屋中出來,正見到汪松勱和權利明兩人。這兩人都是政客,對軍事絲毫不通,在五羊城天天魂不守舍,現在到了東平城,見東平城裏倒是異樣的平靜,不由舒了一口氣,一見鄭司楚便來打探戰況。鄭司楚敷衍了兩句,汪松勱仍不依不饒,問道:「鄭元帥,東平城裏有沒有奸黨?」
鄭司楚一怔,反問道:「奸黨?」
權利明在一邊道:「就是私通北寇,圖謀出賣再造共和的那些人。」汪松勱接道:「五羊城裏,有些人因為戰事暫時不利,便喪失信心,想要出賣國家。這些奸黨,萬死難恕其罪。」
汪松勱說得咬牙切齒,鄭司楚心裏卻更是擔憂了。看來後方出現民變的跡像不假,權利明和汪松勱所謂的奸黨,自是那些變民。他道:「東平城裏大多是軍人。眾志成城,沒發覺有什麼奸黨。」
汪松勱拍拍心口道:「那就好。在五羊城,我們刑部組職了一個除奸團,一見這些奸黨便格殺勿論。就這樣,還是殺不勝殺。」
鄭司楚嚇了一跳,問道:「殺?」
「是啊。這伙奸黨吃裏扒外,定不可輕饒!」
雖然已遠離五羊城,汪松勱還是說得憤憤,仿佛那伙奸黨就在眼前。鄭司楚見他這模樣,心頭越發沉重。他一直在前線與北軍作戰,沒想到後方已經到了這等程度。申士圖是個能吏,五羊城更是一向富甲天下,城裏向來極其平靜,現在卻已變成了這樣子,實在始料未及。他道:「五羊城……現在很不平靜麼?」
汪松勱多半也覺察到了自己的失言,忙道:「倒還不是太亂。鄭元帥,您不用為後勤擔心,刑部除奸團一直運作得很有效,軍糧定能得到保證。」權利明也道:「是啊是啊,鄭元帥,不要看北寇現在一時得志,最後的勝利終屬於我們!」這一句話說罷,權利明馬上又泄了氣,說道:「鄭元帥,這一戰到底什麼時候才能結束啊?」
和權利明的泄氣話相比,得知現在軍糧竟然要靠那個什麼除奸團才能保證,讓鄭司楚心裏涼了半截。五羊城向來富庶,在他心目中,也從來沒有為後勤保障擔心過。現在他才知道,世上本來就沒有無盡的寶藏,富甲天下的五羊城,現在也已快成了一口枯井了。他突然又想到了五羊城外的那農戶陳阿二,如果他交不出糧,是不是也要被除奸團歸為奸黨?他那失明的母親還能活下去麼?他越想越是心驚,竟有點呆,聽權利明說戰爭什麼時候才能結束,他嘆道:「兩位大人,現在倒有個結束戰爭的機會,只是不知最終能不能行。」
他將程迪文來謀求和談的事說了,也說了程迪文是奉陸明夷之命而來,陸明夷卻是要以復辟帝制、南軍退出東平城為代價。汪松勱和權利明兩人聽得目瞪口呆,半晌,汪松勱道:「鄭元帥,您覺得這事可行麼?」
鄭司楚嘆道:「事雖可行,但謀成此事,定會背負罵名。」
汪松勱忽道:「鄭元帥,為天下計,一己背負罵名又有何礙!」一邊權利明也道:「是啊,鄭元帥真是勇者,令人佩服。」
因為要背負罵名是我而不是他們吧。鄭司楚想着。到前線來的長老會五長老中,余成功已什麼事都不管了,鄭昭他不想見。鄭司楚回到住處,心頭更是沉重。程迪文來請求和談,他終究還有點不安,因為這等城下之盟總是件屈辱的事。可現在他已知道,如果不和談,更加屈辱的前景在等着自己。不,是等着所有南方民眾。同時,對北方的民眾來說,同樣沒有任何好處。能得到好處的,只有那些大大小小的充滿野心的政客。陸明夷野心勃勃是不假,可是和汪松勱權利明這些人比起來,陸明夷反而更坦蕩圓通一些。甚至,鄭司楚有點懷疑自己堅持要保留共和的旗幟到底對不對。
長老會乍來,軍中也為他們設立接風宴。說是宴席,其實簡單之至。這宴席上,黎殿元代表眾人講話。一番話講得慷慨激昂,不過到了這時候,總有點打腫臉充胖子的意思了。接風宴結束,鄭司楚回到家時,天也黑了。他一進門,傅雁容迎了出來,見他面帶一分醉意,問道:「司楚,你喝酒了?」
鄭司楚道:「嗯。」他酒量原本不錯,但現在心事重重,喝了一點酒就上臉。傅雁容倒了一杯涼開水遞給他道:「喝杯水吧。」
鄭司楚接過開水來一飲而盡。冰涼的水,喝下去倒是說不出的舒服。他道:「明天,長老會就要決議通過我的提議,阿容,戰爭終於要結束了。」
長老會到了前線,那麼扯皮的事多半不會有了,戰爭也馬上就要結束了,雖然並不是當初預想的那樣勝利結束,但多少也能接受這個結果。鄭司楚心裏憂喜參半,真箇百味雜陳,見傅雁書只是「嗯」了一聲,什麼神情都沒有。他詫道:「阿容,怎麼了?」
傅雁容小聲道:「司楚,你是不是太樂觀了點?」
鄭司楚一怔,詫道:「怎麼,還會有意外麼?」
傅雁容低聲道:「我一直在想,長老會為什麼突然離開五羊城,跑到東平來?」
鄭司楚道:「自然是因為南安陷落後,五羊城太危險了。長老會的人都不是軍人,他們自然想找個安全的地方。」
傅雁容的聲音更低了:「司楚,你想過沒有,如果他們真是因為五羊城太危險跑到東平城來,那麼應該馬上把全權交給你,當時就該定下決策了,為什麼還要拖一天?」
鄭司楚皺了皺眉。他知道妻子的聰慧還在自己之上,雖不多言,言必有中。他道:「難道黎殿元他們還會在準備對我不利?」
傅雁容道:「是有這個可能。司楚,防人之心不可無,明天那個會議,你千萬要小心。」
鄭司楚抹了下額頭,笑道:「阿容,你想得太多了。現在這時候,難道還有人想着破罐子破摔,要打上一仗麼?」
傅雁容道:「陸明夷想復辟帝制,現在這時候他當然不希望節外生枝,哥哥也被調走了,這時候其實就是我方反攻的好機會。」
鄭司楚道:「一時的勝負決定不了什麼。就算我方反攻,把東陽城都奪下來了,可還能擴大戰果麼?南安城也在他們手上,一打起來得不到補充,最終我軍只會在東平東陽兩城被困死。」
傅雁容嘆道:「司楚,你只是往戰術方面想。假如有一支反對陸明夷的勢力,趁這機會又挑起了戰爭,這樣陸明夷肯定前功盡棄,再也復辟不了帝位,過後他與南方媾和的消息傳出來,他也要被打回原形,只怕永世不得超生了。」
鄭司楚只覺背後一涼。正好傅雁容所言,他只從戰術上去考慮了,因此覺得現在南北雙方都不可能發生戰事。他道:「可是……黎殿元明明也對我的提議表示贊同……」
他不再說了。正如傅雁容方才所言,如果黎殿元真的和汪松勱、權利明這樣懼於五羊城被敵軍兵臨城下,這才逃到東平城來,他應該馬上就答應和談的事。他想起先前所聽到的黎殿元的風評,說此人雷厲風行,做什麼都當機立斷,絕無猶豫,因此很有讚譽。回過頭來想,這個人現在的表現確實有些古怪。可是再怎麼想,他也實在想不出黎殿元到底有什麼底氣能對自己不利。
正在思前想後的時候,突然響起了叩門聲。傅雁容和鄭司楚看了一眼,都有點詫異。現在天已經很晚了,還有誰會來?
第二天一大早,程迪文便洗漱完畢,胡亂吃了點東西,等着前去與長老會交涉。等了沒多久,聽得鄭司楚的聲音:「迪文,吃過了吧?」
今天鄭司楚穿着一套嶄新的帥袍,英氣勃勃。程迪文看了看他,嘆道:「司楚,還是你,成為了當世名將。」
成為名將,是這兩個好友少年時共同的夙願,但程迪文自知已不可能了。鄭司楚也沒多說什麼,只是道:「走吧。」
外面,備好了兩匹馬,鄭司楚騎的正是那匹飛羽。飛羽現在也已長成了一匹高頭大馬,鄭司楚翻身上了馬鞍,說道:「迪文,你沒忘了騎馬吧?」
程迪文笑道:「自然沒忘。」
很久以前,這兩個少年初入軍營,同樣意氣風發,縱馬疾馳,未來仿佛一條展現在面前的坦途。這許多年過去,兩人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道路。
長老會暫住的地方離東平北方不遠。一到門口,卻見侍衛森嚴。程迪文還覺不出什麼,鄭司楚心裏卻是一沉。
這些侍衛,都是長老會帶來的隨從,並不是東平城的士兵。他和程迪文剛到門口,有個人便迎了出來,行了一禮道:「鄭帥,程先生,長老會已在等候兩位。」
他們下了馬,鄭司楚正待進去,那人忽道:「鄭帥,抱歉,武器不可帶入,請暫時由我保管。」
鄭司楚身上只佩了一把腰刀,他將刀解下了,那人卻道:「鄭帥,請問你的如意鈎帶了麼?」
鄭司楚的如意鈎常常放在袖中。這如意鈎雖然很細,收縮後也不到一尺,但堅韌異常,算得上是件寶物。鄭司楚上陣,每每靠此克敵制勝,因此名聲也不小了。程迪文見那人連鄭司楚隨身的如意鈎都要繳掉,暗暗咋舌,心想長老會這派頭可真不小,和見大統制時沒什麼兩樣了。鄭司楚倒也毫無二話,從袖中取出如意鈎,交到那人手中,那人這才道:「鄭帥,程先生,請進。」
他們來得挺早,比商定的還要早一些,哪知屋裏竟已站滿了人。鄭司楚微微皺了皺眉,卻聽黎殿元高聲道:「鄭元帥來了,請坐吧。」
屋裏,一邊是一排座位,坐的正是長老會五人,正中是鄭昭,邊上便是黎殿元。和他們相對,是東平城裏諸將,最前面空了兩個位置,自是留給鄭司楚和程迪文的。程迪文剛要坐下,卻見黎殿元高聲道:「起立,向再造共和旗敬禮!」
這種禮儀以前都沒有,只怕是黎殿元新近才編出來的。他們都站直了,向前掛在壁上的一面再造共和大旗敬禮,程迪文卻大不自在,心想我又不是再造共和聯盟的人,怎麼也要敬禮?但人人都敬禮,他不敬也不行。黎殿元敬完了禮,忽然高聲道:「以民為本,以人為尚。再造共和,民心所向。鄭元帥,你可知罪?」
這句話直如天崩地裂,鄭司楚身後諸將全都驚呆了。程迪文前來議和,這件事知道的人並不多,不過宣鳴雷、談晚同、崔王祥、葉子萊這四人,別個都是方才才知道的。與南北和談這個令人震驚的消息相比,黎殿元現在這幾句話更讓他們震驚,一時間屋裏鴉雀無聲,針落可聞。
鄭司楚站了起來道:「黎大人,和談之事,鄭某亦是贊同。戰爭綿延至今,民力耗盡,也沒有必要再延續下去了。縱然為將者不應屈膝,但為天下計,鄭某原負此罵名,結束這場戰爭。」
黎殿元見他侃侃而談,居然沒有半點預料中的驚慌,倒也暗暗吃驚。他厲聲道:「敵未退,言和者即為出賣本方民眾。鄭元帥,令尊乃是首揭再造共和大旗的偉人,你豈能畏敵如此?念你以往建功甚多,長老會已有決議,命你手刃北方偽使,即往不究,即刻出兵反攻!」
鄭司楚見黎殿元說得慷慨激昂,這神情活脫脫便是當初見過的南武大統制,心裏不由嘆息。黎殿元是個極有能力的官員,但顯然也已經迷失了。他高聲道:「黎大人,兵者兇器,聖人不得已而用之。鄭某此生,泰半都在行伍,見過了太多的無謂流血。昨日之我,想的也是在戰場上建功立業……」
鄭司楚的口才本來就不錯,此時更是口若懸河。身後諸將本來還都震驚於黎殿元與鄭司楚的公然發生衝突,待聽鄭司楚說起以往之事,說他少年從軍,屢經戰陣,從一開始的想要建功立業,漸漸厭倦了殺戳,便立志要結束戰爭。越說到最後,就越有同感。身為軍人,哪個人一開始不這樣想?出生入死多了,僥倖立了些軍功晉升上去,但更多的卻是看到同袍瀝血,身首異處。特別是這一戰,本來就不是什麼對抗異族入侵,兩邊宣稱的還都是一模一樣,卻都說對方是假的,自己才是真的。到了這時候,特別是南方已將山窮水盡,除了那些腦筋實在不靈,只知殺人立功的,別個或多或少都有點懷疑這一場戰爭的意義。這些話本來也沒人敢說,偏生鄭司楚這個主帥公然說了出來,句句又似說到了心裏。一邊黎殿元聽得腰已鐵青,他本來以為先聲奪人,定能讓鄭司楚手足無措,然後趁機北伐,打北軍一個措手不及,哪知鄭司楚竟似有備而來,背上已有冷汗冒出。正在此時,卻聽鄭司楚道:「鄭某身為軍人,亦當為國效命,肝腦塗地而不辭……」他一下打斷了鄭司楚的話道:「鄭元帥,你既然知道為國效命肝腦塗地而不辭,就要公然違抗長老會決議麼?」
這些話甚實也是套話,鄭司楚順口說去,本來並沒有太在意。聽得黎殿元突然打斷了自己,他心中一凜,忖道:糟糕,說錯話了。鄭司楚口才雖然不錯,畢竟不是政客,也從未如此長篇大論地說過,自然不會如黎殿元一般句句上心。但他已有準備,朗聲道:「不錯。黎大人,請你不妨當場公議,如今有五位長老在,只消長老會通過,鄭某萬死不辭。」
黎殿元只覺要歡呼起來,心想你定是上足了權利明和汪松勱兩人的當了!這個計劃在五羊城時他就已經做好了,故意去掉一個定會支持鄭司楚的陳虛心,現在長老會共有五人,在黎殿元心目中,余成功是軍中出來的,鄭昭是鄭司楚父親,這兩人定然會支持鄭司楚,所以權利明和汪松勱兩人便至關重要。昨天,他故意讓汪權兩人去見鄭司楚,探明鄭司楚已打定主意要和談了。黎殿元大有才能,卻一直沉淪下僚,直到現在才出人頭地。權力對於他來說,已是一杯無法釋手的毒酒,就算要整個南方陪綁,他也不肯充當一個亡國之君。汪權兩人雖然資歷遠過於他,卻遠不及他的能力,早被他收為私人,昨晚他和汪權兩人便說好了,索性撕破臉,把主和的鄭司楚拿下,由宣鳴雷繼任元帥。那陸明夷竟然想復辟帝制,絕不與他媾和,黎殿元說,他已有萬全之策,知曉東陽城的北軍群龍無首,守備空虛,此時出擊,定能反敗為勝。汪權兩人毫不知兵,又衷心佩服黎殿元的能力,自然唯唯諾諾,一口答應。現在他抓住了鄭司楚話中一句破綻,繞住了鄭司楚,見鄭司楚這般說,他高聲道:「好!鄭元帥,還望你不要食言。諸位將軍,北寇本來便偽稱共和,現在更是要將這偽裝撕下,我再造共和絕不與之同流同污!我黎殿元反對議和!」
黎殿元相貌堂堂,聲若洪鐘,此時更是說得正氣凜然,有些將領看了大為心折,就算先前贊同議和的葉子萊,見黎殿元如此慷慨,心中生愧,不敢再去看鄭司楚。他說完,忽聽身後的余成功道:「我余成功反對議和!」
余成功敗戰之後,一直毫無作為,被拖進長老會,無非是資格老,軍銜高。只是束手就擒於北軍的屈辱,余成功時刻未忘。他也知道再打下去南方絕無勝理,但聽了黎殿元這一席話,心想死就死吧,大不了全都死絕,因此黎殿元話音一落,余成功便接了上來。一聽余成功竟然贊同自己,黎殿元大喜過望,心想就算鄭司楚是鄭昭的兒子,單憑鄭昭一票也扳不回來。他差點便要喝令衛士將鄭司楚拿下問罪,卻聽得汪松勱忽然道:「議和!」
這一聲差點讓黎殿元噴出血來。他還在興奮於余成功的意外支持,哪料到汪松勱居然會倒戈?他看了看汪松勱,只道是汪松勱說錯話了,哪知看去,汪松勱鐵板着一張臉,什麼表情都沒有,一邊權利明卻道:「我也……同意議和。」
權利明說這話時,眼神大為愧恐,但這話還是一清二楚。四個長老,兩個贊同議和,兩個反對,關鍵就在於鄭昭那一票了。黎殿元此時想死的心都有,狠狠瞪了汪松勱和權利明一眼,向鄭昭行了一禮道:「鄭公,請問您意下如何?」
雖然他覺得鄭昭肯定會支持兒子,但情況急轉直下,黎殿元也仍不死心。他卻不知鄭昭此時已是心火欲焚,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了。當黎殿元公然指責鄭司楚時,鄭昭已然明白,黎殿元定然已經做好了準備,這回是要向鄭司楚下手。
黎殿元到底憑什麼做底氣,鄭昭本來想以讀心術看看,但他身體衰弱已極,已是力不從心。對鄭昭這個再造共和的首創者來說,他此時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絕望,頹唐,什麼都有,也有一絲不服。
再造共和,最終還是失敗了,想要讓共和國步入正軌的努力也化為泡影。對鄭昭來說,妻子去世,兒子反目,這兩者更是無比的打擊。時至今日,鄭昭也在懷疑自己當初的決定是否正確。因為不滿於南武的剛愎自用,自己去將這個世界拖入血與火之中。得到的又是什麼?萬千無辜民眾失去了生命,江山殘破。那時覺得天經地義的大義,現在看來同樣是如此虛偽。自己也僅僅是為了一個執念,就讓天下蒼生蒙難,這樣難道就叫共和?
也許,當初的帝國能夠和平地延續下來,世界也不至於變成這樣吧。
鄭昭的心魄已神遊在另一個世界去了,黎殿元叫了兩聲,仍然不見回答。他有點不耐,大聲道:「鄭公,您同不同意和談?」
鄭昭用攝心術控制着汪松勱和權利明兩人,已是勉為其難,一顆心正在急劇跳動,仿佛要衝破胸膛出來。聽得黎殿元不依不饒地問話,他心知若不回答,鄭司楚仍然不能擺脫困境。他深吸了一口氣,把最後一絲力量都凝聚起來。
世界,別了。
小薇,我在這世上奔生了一生,最終還是一事無成啊。
也許,從一開始就錯了吧?
他用盡最後一分力量,沉聲道:「同意議和。」
一口血直噴出來。隨着這一口血,汪松勱和權利明兩人仿佛一下擺脫了桎梏,也猛地摔倒在地。但這一聲,卻也讓黎殿元仿佛沉到了冰谷之中。他猛地抬起頭,厲聲道:「殺了他!」
隨着他的喝斥,眾將中突然有個人一躍而起,手起一刀,刺向鄭司楚的背心。
與會的將領全都被解除了武裝,但這人卻帶着刀。此人實是黎殿元暗中埋伏下的暗樁。黎殿元也知道鄭司楚有萬夫不當之勇,生怕他屆時不服反抗。會上大多是鄭司楚麾下將領,服從自己的也不知有幾個,黎殿元不敢大意,因此讓這人藏身眾將之中。只是沒想到竟會最後會來個大翻盤,十拿九穩的事,最終化作泡影。黎殿元自覺和談若成,自己定會遭到清算,因此不惜孤注一擲了。
其實鄭司楚根本沒有想過要清算他,鄭昭最後一刻支持了自己,他心中亦是震驚萬分,哪會防備有人向自己背後行刺?宣鳴雷就坐在他身後,一見有人向鄭司楚行刺,宣鳴雷大驚失色,飛身躍起,一掌劈向那刺客手腕。他的斬鐵拳極是神妙,哪知那人動作竟然不比他慢,宣鳴雷這一掌劈下,那人的刀卻也沒入鄭司楚背心,手腕才被宣鳴雷斬斷,痛得慘呼一聲。宣鳴雷見刀已刺中鄭司楚,大驚失色,伸拳正待擊向那刺客,卻見那刺客高聲道:「鳴雷,是我!」
這刺客將左手往臉上一揭,撕下了一張面具。宣鳴雷驚道:「泰不華!」
這刺客竟是泰不華!泰不華在狄復組中也精於斬影刀,因此宣鳴雷才趕不及。他一手已斷,咬牙忍痛道:「鳴雷,這是大師公的意思!快殺了他!」
宣鳴雷怒道:「屁的大師公!」
他對大師公一直很崇敬,但現在也漸生懷疑,因此破口便罵。卻聽鄭司楚在一邊道:「原來大師公是這意思,宣兄,看來這大師公真的不是為你們狄復組打算。」
宣鳴雷見鄭司楚若無其事,背後戰袍有個破口,破口處卻露出一身黑色軟甲。他驚詫莫名,問道:「鄭兄,你……沒事麼?」
鄭司楚笑了笑道:「幸虧當初李繼源兄送了我這條鮫織羅。」這鮫織羅卻是當初在句羅時,鄭司楚大開殺戒,要去除掉大統制使者的時候李繼源送他防身的。本來鄭司楚也沒起意要穿,還是傅雁容勸他多長個心眼,他才貼身穿着,誰知還真救了自己一命。他走到泰不華跟前,嘆道:「泰不華兄,你大概還不知道,大師公已經落在了北軍手上了?」
泰不華見鄭司楚遇刺後毫無損傷,已是一驚,更驚的是他說大師公竟然已落在了北軍手上了。他道:「什麼?那是誰給我的命令?是誰?」
泰不華心中大是茫然,一這的黎殿元也目瞪口呆,不知在想些什麼。這時有個親兵過來道:「鄭元帥,鄭大人……他過去了。」
鄭司楚看了看座位上的鄭昭,這個名義上的父親胸前一灘血痕,臉已如死灰,垂在一邊,一剎那,鄭司楚眼前又閃過很久以前的情景。
……父親。
他默默地叫了一聲。這個名義上的父親,實際的殺父仇人,最終在走了。看着他離去,當初的怨恨已蕩然無存,剩下的居然只是傷心。直到此時,鄭司楚才發現,雖然反目了那麼久,自己還是在內心深處把鄭昭當成了父親。
他也把我當成了兒子吧。鄭司楚想着。
南方這位意外之事,九月十四日便送到了陸明夷案頭。這回因為是鄭司楚正式送來的,不是細作打探得到,所以前後因果十分詳細。陸明夷看着眼前的子先生一字一句地看着這份情報,冷笑道:「子先生,閣下所謂的為我打算,其實便是想挑起最後一次戰爭吧?」
斗篷後,子先生無聲無息,但仔細看的話,看得出他有些顫抖。明面上,他不惜將最大的秘密都告訴陸明夷,並將以往的積蓄毫無保留地幫助他復辟帝位,實際上卻仍在挑撥南北雙方的戰爭。好一陣,子先生道:「陸將軍,這只是為了徹底解決南方……」
「不用說了。」陸明夷忽然向外面道:「沈將軍,請進來吧。」
沈揚翼走了進來。他奉陸明夷之命去辦那件事,今日才算完成。一回來知道陸明夷竟然要復辟帝制,沈揚翼差點當場便翻臉。他無論如何都不能認同復辟這件事,但陸明夷要他和子先生說過了再做定奪。沈揚翼還是第一次見子先生,不知這個包在一件大斗篷里,奇形怪狀的人到底是什麼。一進來,他也不向陸明夷行禮,陸明夷不以為忤,說道:「沈將軍,請你告訴子先生,你做了什麼。」
沈揚翼點了點頭道:「我按命令,領軍向西北而行。在山中,找到了一個山谷。一到這山谷,真的讓我大吃一驚,這谷中有幾百人口,但每一個都生得尖嘴猴腮,奇醜無比。更讓我驚詫的是,這些人竟然不是父母所生,而是用兩台機器選出來的。」
陸明夷點了點頭道:「然後呢?」
「我按陸將軍之命,將兩台機器搗毀……」
從一邊突然發出了一聲撕心裂肺的慘叫,那子先生伸出一隻手指向陸明夷,叫道:「你……你毀去了孵化機……」
陸明夷冷冷道:「不錯。你們這孵化機確實神奇無比,如果有個十幾二十台,造成成千上萬孔武有力的士兵也不在話下。但這等事有違天道,我陸某是要為天下開太平,而不是靠這些旁門左道開創出一個魔界出來。子先生,你現在明白了?有些人是你無法引誘的!」
子先生還在慘叫着。這孵化機是他最後的秘密,就算當年的南武大統制,也經不起他這個誘惑,一直到死都想要得到它。子先生也沒想到,世上居然會有人不受這等引誘。他落到了陸明夷手中,本來仍然覺得能牽着陸明夷的鼻子走,現在才知道被牽着鼻子走的竟是自己。控制南北雙方的努力都失敗了,而族人延續的機會也失去了,子先生此時已如墜火獄,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是在地上翻滾。沈揚翼見他翻滾時斗篷都抖散開來,露出的是一張尖嘴猴腮、奇醜無比的臉,心中便是一沉。
「這是些異類。他們一直隱藏在背後,想要讓我們自相殘殺,好掌握這個世界。沈兄,當初大統制正是受了他們的蠱惑,最終走上了末路。」看着子先生那副樣子,陸明夷還是冷冷地說着,「沈兄,稱帝實是下策,但眼下也唯有這下策可行。你若不願追隨我,我不會怪你,否則,還請你隨我走下去,讓這世界恢復常態。」
沈揚翼還是盯着子先生,好一陣,才低聲道:「是,帝君。」在他心頭,浮現起的是曾幾何時眼前這個人向自己說的話來。那時他的話是如此誠懇,讓沈揚翼覺得拒絕都是犯罪。然而,直到今天,他才明白,其實這個人沒有自己想的那麼好。同樣,也萬幸沒有自己後來估計的那麼壞。
這是一個最無奈的結果吧。沈揚翼想着。當別的路都斷了,也就只剩下這一條路可走。他本以為還會有許多路可走,可是到了現在,他總算明白了,留給自己走的,已經僅僅是這一條路而已。
尾聲
「鄭元帥,你也來國殤碑拜祭啊。」
正和傅雁容一起站在國殤碑前的鄭司楚聽得這聲音,扭頭看去,只見一身便裝的李繼源正大步流星地向這兒走來。他忙迎上前行了一禮道:「李兄,我已不是軍人了。」
李繼源一怔:「不是軍人了?」
李繼源此番前來,乃是商議善後事宜。句羅因為與南方結盟,現在南北和談達成,當初南方與句羅達成的盟約該如何處置也是個問題。不過這些事現在與鄭司楚已沒有關係,鄭司楚的事都已辦完,現在已經等着回去。他道:「是啊。我代表南方和談,有負軍人尊嚴,因此引咎辭職,不再是元帥,只是和談使。」
南北和談順利達成了。新即位的大齊帝君陸明夷異樣地寬宏,對南方軍政首腦既往不究,而且允許廣陽一省保留共和體制自治,但每年必須繳納賦稅。這是當初帝國時的格局,現在竟然回到了數十年前的故態,五羊城的老人甚至還有痛哭流涕的。他們落淚並不是因為共和國最終被壓縮到了一省,而是因為當年五羊城自治時,百姓富庶遠過於今日,回想起來,可能當年的盛況又將重現。同時,對句羅的處置也極之寬容,一仍其舊,甚至南方與句羅簽署的協議都一律承認,句羅人夢寐以求的白蟒山,終於以租借的形式交給了句羅人。雖然沒能成為勝利者,對句羅這個局外人來說,這也是個可以接受的結局吧。李繼源嘆了口氣道:「佳兵不祥,其實也一樣,我前番征倭,本來氣勢洶洶,最後也有不忍之心了。如果……」
如果句羅能夠及早解決倭島,前來增援南軍的話,勝負也許又會兩樣了。鄭司楚道:「這些也不必多談了。李兄,你要回國了,祝你一路順風。」
李繼源笑了笑,看了看站在鄭司楚一邊的傅雁容,見她衣着寬鬆,向鄭司楚道:「鄭兄,是不是該恭喜你?」
傅雁容微笑道:「才兩個月呢。李將軍,到時你有沒有機會來五羊城?我與司楚好好招待你。」
李繼源本想打句趣,沒想到傅雁容落落大方,他倒不好開玩笑了,說道:「要是有空一準來。對了,我來拜拜父親。你是來拜祭外祖父麼?」
鄭司楚的外祖父是共和軍初代名將段海若。在南武大統制時期被改成永垂不朽碑的國殤、忠國兩碑,現在都恢復了。陸明夷對帝國、共和兩朝並無偏見,因為碑上原來有很多士卒的名字現在都已湮沒無聞,所以新刻的忠國碑是共和將領,國殤是帝國將領。雖然兩塊碑因為又磨洗一遍,小了一圈,仍不失巍峨。鄭司楚道:「還有我……父親。」
國殤碑正面第一位最上面,刻着「帝國鷹揚伯陸經漁」幾個字。那是大齊帝君陸明夷的先父,誰都知道。在陸經漁名字下面,卻是「帝國大帥楚休紅」幾個字。除了這兩個名字各自獨佔一行,其他的名字就小得多了。楚休紅這名字很多年輕將領都不知是何許人也,李繼源當然知道。他父親李堯天也是以帝國軍人的名義刻在國殤碑上,就在下面第五排。李繼源向着國殤碑深深行了一禮,嘆道:「父親,不孝兒李繼源見過。還有楚叔叔,我雖從不曾見過你,但你終於也在中原留名了。」
聽李繼源提到自己父親,鄭司楚便覺感慨萬千,那邊的忠國碑第三排,刻着鄭昭的名字,還在申士圖之前,最上面的,則是南武大統制的名字。這些曾經的朋友,曾經的仇敵,就這樣聚集在一起,成為一個刻在石碑上的名字。
拜完了,李繼源向鄭司楚道:「鄭兄,我也要回國了。」他突然壓低聲音對鄭司楚道:「鄭兄,你現在身負罵名,會不會在五羊城呆不下去?要不,就來句羅定居吧。」
鄭司楚道:「我還是留在五羊城吧。雖然會被人罵,但終是我的生身之地,我也希望盡我一分力去守護這顆火種。」
李繼源看了看他,嘆道:「鄭兄,你精明起來比誰都精明,笨起來比誰都笨,唉。」
鄭司楚笑了笑道:「家父傳給我的性情使然吧。」
李繼源想說你老爹可不這樣,不過也沒說。他自不知道鄭司楚說的並不是鄭昭。看了看天,說道:「鄭兄,我也該走了。日後有緣,後會有期,賢伉儷有空也來句羅玩吧。」
辭別了李繼源,鄭司楚和傅雁容也下山去了。秋日的西山,原本是登高的好地方,他們下山時還有人絡繹不絕地上來。這些人多半是祭拜忠國碑上刻有名字的親人的,也有些是舊帝國時的軍人家屬。有人一邊走,一邊還在絮絮叨叨,說着逝去的親人的事跡。那些事都太久遠了,仿佛另一個年代,其實也許就是幾年前。也不知為何,現在重新變成了帝國,約束反而比共和國時期少得多了,至少,帝國或者共和國時期的陣亡者,都一樣可以祭祠。
下了西山,鄭司楚扶着傅雁容上了馬車。這車是飛羽拉的,飛羽還有點不習慣拉車,走步時晃動了一下。鄭司楚帶住馬,扭頭道:「阿容,今天回城天還早,要不要去哪兒消遣?」
這麼多年,鄭司楚幾乎從沒什麼消遣。傅雁容道:「要不,去大戲館吧,聽說新上演了一部大戲,那裏的樂班還是程主簿親手訓練的。」
鄭司楚聽她說起程迪文,說道:「迪文現在可是尚書,不是主簿了,這把他的官說小了好幾級。」嬌妻有什麼要求,他自然事事遵從,趕着馬進了城,去大戲館前買了票。今晚上演的是一出《十年夢》,說的是這些年內戰的事。其實從共和二十二年內戰正式爆發,到共和二十七年結束,前後一共不過六年,說十年,大概是從共和十七年征朗月算起,約略取個整數。看介紹,這齣戲說的是一家人在這十一年裏的悲歡離合,倒也沒有什麼可厭的地方。鄭司楚扶着傅雁容進去落座,等開場了,走出來的司儀居然是那申公北。和談後,申公北不知怎麼這麼快就回到了霧雲城裏,鑽營到了這麼個活干,而且看他的樣子比以前更氣宇軒昂,一開口,仍是聲若洪鐘,如雷灌耳。鄭司楚嘆道:「有些人,就是在哪兒都吃得開,我真佩服他,好厚的臉皮。」
傅雁容輕輕拍了拍他的手,小聲道:「你也別太刻薄,人家現在只是在演戲。」
因為看到了申公北,心情也壞了不少,連帶着這齣戲都不太想看了。其實戲倒真不錯,或激昂,或婉轉,其中還有一段琵琶獨奏,傅雁容說那彈琵琶的還是曹善才嫡派,很像模像樣。看了大半,傅雁容突然皺了皺眉,說道:「真吵。司楚,要不,我們回去了吧?」
現在戲台上正在演一折「焚城」,說有個敵將攻了過來,在城中四處放火。這一段大概是影射當初鄭司楚奇襲東陽城的。鄭司楚奇襲東陽城,放火燒了不少民屋,雖然事後補償,但東陽民眾對他這一役還是很怨恨。鄭司楚知道妻子怕自己看了難受,有心想沒事,但看傅雁容是有點倦意,他道:「好吧,破東陽,那下面還有一半呢。你不想看了,我們就走吧。」
走出大戲館,天已經很黑了,街上空無一人。傅雁容看着街道,小聲道:「司楚,你有沒有不服?」
「說服,自然不會服。不過,陸將軍看來真的有點不一樣。雖然和我想的不太一樣,但方向似乎並沒有變。希望他能做得比我好吧。」
傅雁容見他說得大度,笑道:「是啊。你看,這麼多人家,他們也不在乎這是個什麼國家,只要有和平,能活得有尊嚴,就夠了。司楚,你這些日子總是不開心,高興點吧,多想想好的地方。」
鄭司楚淡淡一笑。充當和談使這些天,他努力為五羊城爭取利益,但想到回去後肯定要被民眾痛罵,心裏就很是不快。妻子安慰他,他心情才算好點。他低聲道:「阿容,是啊,有你,就比什麼都好。」
談判時,鄭司楚和陸明夷有過一番長談。陸明夷說得很坦率,說他本來根本不想留鄭司楚的性命,但由於與可娜夫人有過協議,而且取下鄭司楚性命後,戰爭又將連續不絕,永遠盡日,權衡之下,才決定和談,所以希望鄭司楚也不要等閒視之。這話平和中卻帶着威脅之意,鄭司楚也知道自己殺了齊亮,陸明夷留自己性命實是極其勉強,卻沒想到他會明言。
也許陸明夷並不是這時代最好的選擇,但也許是唯一的選擇吧。鄭司楚想着。帝制,共和制,最終還是這樣交錯在一起,真正的理想年代,還有待來日。也許未來的某一天,那個時代才會真正到來,但現在,或許只有陸明夷這條路才走得通,自己的信念反而顯得不切實際。然而無論如何,這一點火種無論有多麼微弱,終究保存下去了,而這也說明了陸明夷並不是真的不可接受。所以,這個時代,也許就是現在所能擁的最好的時代。
他們上了車。此時身後的大戲館裏鑼鼓正響得熱鬧,外面都聽得到。在鑼鼓聲中,一個老人聲音如奇峰突起,又高又尖,唱道:「你看那茫茫江水越千年,都是流不斷的英雄血,都是數不盡的蒼生劫……哪!」唱到最後一個字,聲音拔到了最高處,又戛然而止,在夜空中只剩餘音裊裊,更顯得蒼涼無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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