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火明夷 第十九章 快刀亂麻

    測試廣告1    鄭司楚怎麼都不相信密使會是程迪文,因為他一向不覺得程迪文能有這個能力,但眼前的程迪文相貌沒怎麼變化,神情卻比以前沉穩得太多。筆言閣 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好半晌,他才回過神來,一把抓住程迪文的雙手道:「迪文,怎麼是你?程老伯還好麼?」

    程迪文苦笑了一下道:「先父不幸於日前殉職。」

    聽得程敬唐已經去世,鄭司楚又是一怔,說道:「節哀……」

    他還想再說兩句,程迪文搶過話頭道:「司楚,我們先不談交情,還是說正事吧。」

    程迪文的眼神深邃無比,完全褪去了當初和鄭司楚兩人在軍中時的青澀。鄭司楚只覺氣息一滯,也不知該說什麼好。他和程迪文算得上生死之交,一起在軍中出生入死,幾年不見,他有滿肚子話想說。可是眼前的程迪文分明已經完全變了一個人,也許,在他眼裏自己也已經全然改變了吧?鄭司楚想說的話已一句都說不出來,也正色道:「好吧。迪文,你此番前來,不知有何要事?」

    程迪文在椅中坐了下來,長長吸了口氣,低聲道:「司楚,當今戰況,你應該比我還清楚,我也不多說了。你覺得,你們還有贏的機會麼?」

    鄭司楚沉默了。他固然可以說「最後勝利必定屬於我們」之類的話,但他也知道這些只不過是自欺欺人。頓了頓,他也低聲道:「確實,南方已絕無勝機,除非出現奇蹟,但仍有一戰之力。」

    程迪文點了點頭:「識時務者為俊傑。司楚,此番我前來,便是商議一個雙方都能接受的和談機會,避免再無謂流血。」

    這幾句話鄭司楚卻不曾想到。當初他向傅雁書提出和談的要求,被傅雁書拒絕了,現在北軍已佔據全面優勢,沒想到他們主動提出來要和談。他道:「是應急會的意思?」

    「我此來,並非是代表應急會。」

    馮德清死後,鄭司楚本來覺得按資歷,繼任大統制的多半該是程敬唐,但這才知道程敬唐已去世了,北方一時沒有繼任大統制的合適人選,那麼才要成立應急會吧。這個應急會是目前北方的最高權力機構,聽得程迪文說他並不是代表應急會,鄭司楚又是一怔,問道:「那你代表誰?」

    「陸明夷將軍。」

    鄭司楚沉默了片刻,說道:「原來是他。他想當大統制麼?可是軍人不得干政,他怪不得沒有按時出兵總攻,是不準備領兵了吧。」

    陸明夷這人很有野心,鄭司楚早就看出來了。他與陸明夷曾經直接對戰,甚至還曾單挑,知道這個年輕將領實是此生從未見過的強勁敵人。如果陸明夷為了想當大統制而放棄兵權,其實倒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他臉上沒露出什麼神情,心裏卻是長長舒了口氣。但還沒等他這口氣完全舒出來,程迪文卻搖了搖頭道:「陸將軍並不打算放棄兵權。」

    鄭司楚又是一怔,心中有點不安,問道:「難道,他是要廢除軍人不得干政的戒條?」

    「當然不廢。」

    鄭司楚皺起了眉。他向來以足智多謀出名,考慮問題也周到全面,但程迪文說的這一番話卻着實讓他摸不着頭腦。陸明夷到底想了什麼辦法繞過軍人不得干政的戒條而掌握最高權力?難道再增設一個軍政雙方一把抓的職位麼?可這樣一來,等大統制的人選一出來,雙方的權力無疑會有重複,如果那大統制也是個有野心的人,豈不是要鬧到不可收拾?如果說他廢除了大統制一職,那就是廢除軍人不得干政的戒條了,程迪文為什麼又說並沒有廢除?

    他實在想不通,不由看向程迪文。程迪文並沒有說話,眼神也沉靜得異樣。鄭司楚突然想到了什麼,低聲道:「迪文,難道……難道陸將軍要稱帝?」

    這個念頭,鄭司楚自覺也有點匪夷所思。雖然前朝帝國覆滅不過二十多年,很多老人也經歷過帝國時期,但共和制已深入人心,連不識字的老人也能把「以民為本,以人為尚」這八字掛在嘴邊。如果陸明夷想復辟帝制,無疑是逆天而行,只怕會成為所有人的公敵,說不定北方諸省會因此全部轉向到南方也不一定。陸明夷雖然有野心,但絕非瘋子,因此鄭司楚說出來也覺得有點過份。但程迪文卻點了點頭道:「不錯。」

    「不可能!」

    鄭司楚再也忍不住了,猛地站了起來,在案上一拍:「豈有此理!陸明夷難道不知,現在有誰復辟帝制,是會引起公憤麼?北方諸省又有幾個能服從他!」

    鄭司楚從未有過如此失態,當年他老是笑話程迪文沉不住氣,但這回程迪文仍是很沉穩,倒是鄭司楚沉不住氣。等他說完了,程迪文這才道:「司楚,你真覺得陸將軍稱帝會引起公憤麼?」

    「共和已深入人心,那些從舊帝國來的老人也都還在。現在倒行逆施,哪會得民心?」

    「司楚,你以為南武大統制所為,和帝制有什麼不同麼?民心易變,司楚,別忘了我們當初也被說成是膽小避戰,才被開革出伍的。」

    程迪文這句話將鄭司楚噎住了。南武一意孤行,倒行逆施,再造共和聯盟的成立便是基於這個原因。如果大統制這樣的做法都並沒有讓北方民眾如何憤慨,大概他們也會容忍帝制吧?可是鄭司楚怎麼都無法想像陸明夷竟然會復辟帝制,他道:「可是……」

    可是什麼?他卻再說不出來了。程迪文又提起了當初他與鄭司楚因為想反攻楚都城失敗,卻被開革出伍的事情,顯然過了那麼多年他還是耿耿於懷。只是聽他說起民心,鄭司楚就想起第一次見到黎殿元時,黎殿元說「民性至愚」的事了。當時他還很不以為然,但現在也覺得民心實是靠不住的。共和制出現至今,還沒到三十年。三十年前,沒人覺得人人都應該平等,也沒人覺得帝君至高無上是不對的。僅僅三十年,這些觀念便一下轉過來了,可是有誰想過,如此易變的民心,任何信念都只是空中樓閣,毫不穩固。程迪文卻道:「司楚,先父生前和我說起過很多。大統制雖然被你們說得如此不是,但他想的也確是為萬姓造福。只是他最終失敗了,因為大統制要建立的是一個共和制的國家。但你想過沒有,帝制若真箇如此不好,為什麼也能存在這麼多年?你們舉旗,就是因為大統制解散了議府。但議府就真的是絕對必要麼?不說其他,現在大統制之位已虛,卻一直達不成共識,就是因為誰都想坐到這位置上,卻又沒有哪個人能有壓倒性的力量。這樣你爭我搶,又能證明什麼?」

    這句話讓鄭司楚心裏咯噔一下。不僅是北方,南方現在也遇到了這個問題。現在因為南方到了絕境,所以沒人願意接申士圖的班;假如戰況是南方有利,申士圖去世後,長老會中那些長老說不定會打破了頭。只是他仍然不願承認帝制竟會比共和制更好,說到:「可是,迪文,復辟帝制,又將是一人之天下。這樣的世界,若執政者英明,確實可以更加有效。但如果出現昏庸之人呢?又有何人可以制約?」

    「陸將軍也考慮到此點。當年,前朝覆滅前夕,曾經考慮過執行立憲之制。只是由於種種機緣,立憲未能實行,但現在卻可以了。」說到這兒,程迪文的眼裏也有點發亮,「司楚,陸將軍的帝制絕非照搬以往,其實是集合了帝制與共和制之長。議府仍然存在,以民為本,以人為尚這八個字,更是不會取消。」

    鄭司楚道:「既然如此,那又為什麼要復辟帝制?」

    陸明夷輕嘆了一聲道:「第一,自是軍人不得干政的禁令了。第二,」他說到這兒,看了看陸明夷道:「你們也曾改革賦稅之制,應該與我們一樣,苦於募兵困難。要解決這個問題,最好的辦法無過於分地。但共和制規定土地國有,一律不得分予私人。只是名義上國有,到了地方各級,卻成了有權者坐擁千頃,無權者無地可耕,比當初帝國制下還不如。陸將軍本來也沒想過一定要恢復帝制,只是向議府提請在這非常之際,將田地分給百姓,召募流亡,以安民心,結果被議府嚴辭駁回,這才只能出此下策。」

    鄭司楚的心又被刺了一下。分地招兵,他其實也提出過,但就是絕對不可行,最終才有了黎殿元提出的變通式賦稅改革。陸明夷顯然也看到了這一點,定然在提出時亦碰到了這個邁不過去的坎。但他解決問題的辦法更直接,索性一勞永逸,恢復帝制,再沒有土地國有這種說法。如此一來,陸明夷恢復帝制反而大得民心了。只是程迪文說什麼他是「出此下策」,鄭司楚卻不太相信。陸明夷這人野心勃勃,絕非是為了分地而取下策才復辟帝制。不論程迪文已變得多麼沉穩,這一點卻遠沒有自己看得清楚。他道:「原來是要分地征地,那他還是要以武力解決爭端了?」

    程迪文搖了搖頭:「應急會是這個意思。但陸將軍對司楚你極其看重,說只要有你在,最終必定是個兩敗俱傷之局,所以他也並不想走到這樣的結果。」

    「那他想走到什麼結果?」

    程迪文抬起頭:「水上,傅雁書將軍已牢牢扼住大江,而戴誠孝將軍已經奪得南安,加上駐紮在王除城的昌都軍,司楚,你覺得你還能撐到幾時?現在陸將軍正待解決應急會,首先是要以一場軍功來堵住這些政客之口,所以他希望你放棄東平城,這樣你可以安全退守五羊城,而他也就有了兵不血刃收復東平的大功,下一步就好走了。」

    鄭司楚心頭一陣煩亂。這個要求相當過份,但同時也是自己唯一可行之路了。南安被奪,東平已是一座孤城,遲早都會陷落,因此自從天市號與之江號同歸於盡後,他就在打算着棄東平城的主意了。可是他也很清楚,現在還在南軍掌握中的,就剩了東平和五羊這兩座大城,棄了東平,再造共和聯盟基本上沒有了反敗為勝的可能,無非是多苟延殘喘一些時日而已。這樣看起來,東平城又絕對不能棄。他看向程迪文,說道:「迪文,這便是你此來的目的?」

    「是。」

    「你覺得如果我退守五羊城,那以後還能有出擊的機會麼?」

    這話其實是在譏諷了,但程迪文仍是一本正經地說道:「但你若堅守東平城,只怕連活下去的機會都沒有了。」

    鄭司楚已說不下去了。如果是旁人,他可以根本不去理睬,一句「是戰是和,悉聽君便」就打發了。可是在程迪文這個好友面前,怎麼都說不出這一套官樣文章。他沉默了片刻,說道:「既然這麼說,那麼陸將軍究竟憑什麼要我棄城南歸?」

    「陸將軍若能成功登上帝位,和談便能成功。」程迪文的聲音突然有一絲顫抖,「司楚,應急會中並不受陸將軍控制,而應急會的意思是絕不妥協,要與你們死戰到底。」他頓了頓,又說道:「陸將軍也知道若是別人來說,你定然不屑一頓,所以讓我充任密使。」

    鄭司楚仍然沉默着。他相信程迪文,雖然程迪文來後一直沒有什麼表露,但在他冷漠的外表背後,鄭司楚仍然感受得到當初那份友情。他還記得那時大統制決定要對自己一家動手前夕,程迪文不顧一切前來報信的事了。就算他變得再多,程迪文依然是自己的朋友,是那個曾經一同出生入死,喜歡上同一個女子的朋友。他沉吟了一下,說道:「也就是說,如果想結束這場戰爭,我只有配合陸將軍的計劃,讓他登上帝位了?迪文,你有沒有想過,在帝制被推翻了二十多年前,又要出現『帝君』之類的稱謂,到底是不是一種倒退?」

    程迪文也沉吟了一下,說道:「有些事我也不想多去想,有一點卻比什麼都重要,就是這場戰爭太沒有意義了,應該儘快結束。司楚,你算過沒有,這幾年戰事,已經死了多少人?單單士兵,死的就都是些身強力壯的勞力。失去了他們,那些本應過得很安穩的家庭一下殘破了。也許陸將軍所為是在開倒車,但現在這種情形,也唯有他和你能有這個能力結束戰爭了。司楚,只有你和他。」

    鄭司楚苦笑道:「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雖然我已是南方軍的元帥,但南方有個長老會,和你們那應急會差不多。」

    程迪文打斷了他的話道:「你也可以即帝位,這樣這個長老會便不能對你頤指氣使了。司楚,陸將軍說,你若成為帝君,定然會英明無比,比他更英明……」

    鄭司楚的臉已有點變了,喝道:「迪文,住口!」他和程迪文交情非同一般,從未這般跟他說過,程迪文見鄭司楚的神情已很不一樣,只道他被自己的話嚇住了,低聲道:「司楚,我並不是開玩笑的。陸將軍能稱帝,你也能。陸將軍給我的底線,是和你劃江而治,稱南北兩朝。」

    程迪文把底細都和盤托出,鄭司楚心頭也是一動。但他還是搖了搖頭道:「絕無可能。迪文,也許我稱帝會是個明主,但我不敢保證我的繼任者都會是英明之人。當初在軍校,老師就給我過一本兵法書,那上面便說過共和制與帝制的優劣。共和制下,會扯皮,會人浮於事,會言不由衷,但有一點卻是帝制無法比擬的,就是人人都是這國家的主人。便如一輛大車,帝制之下,駕車人若要向深淵駛去,車上人唯有陪葬,但共和制下,卻可以隨時修正路線,保證駛上的是一條康莊大道。我身為共和軍人,就絕不能借軍隊來牟取私利。」

    「然而,南武大統制駛的也是康莊大道麼?不正是他引起了南北分裂,交兵至今?」

    鄭司楚看着程迪文,沉聲道:「南武大統制正是背棄了共和的真諦,所以才會引起南北交兵。迪文,這一場戰爭確實沒有意義,但事已至此,我希望不要再流血,但更希望已經流了的血不要白流。陸將軍要怎麼做,我是無能為力,但我絕不會在南方復辟帝制。」

    程迪文聽他說得決絕,又沉默了一會,低聲道:「司楚,你可知道,陸將軍要你即帝位,其實也是為自己考慮?」

    「我自然明白。他要當帝君,肯定會有很多人不滿。如果南方仍是共和制,這批忠於共和制的人很可能就來投奔我方,對陸將軍的稱帝自是大大不利,所以他寧願劃江而治也希望我能稱帝。」

    這一點程迪文花了好一陣才想明白,聽鄭司楚不假思索就說了出來,他乾笑了笑道:「是,你也用不着我來提醒你。司楚,你想過沒有,你若不肯即帝位,陸將軍就只有與你以刀兵見個勝負了。」

    鄭司楚長長地吸了口氣,又長長地呼出來,嘆道:「迪文,還記得我們第一次隨畢將軍遠征朗月麼?」

    遠征朗月,是鄭司楚與程迪文兩人第一次參加實戰,也是鄭司楚成名之役。程迪文還記得在那一戰中,鄭司楚弄斷了自己的無影刀,而他的白木槍也折斷了,第一匹飛羽亦被斬斷了兩條腿,可謂損失慘重。那一役也讓兩個年輕人第一次看到了戰爭的血腥與殘酷。程迪文低聲道:「自然記得。那個陳星楚,死得好可惜。」

    「戰爭總是如此,任你是誰,死了就死了,比一塊石子丟進水裏還不如。我已經看過太多的人死去了,實在不想再看到有誰死去。所以,」鄭司楚說到這兒,聲音也放低了些,「陸將軍的好意我也知道了,南北朝可以,我也可以向陸將軍投降,但唯有一點,南方的共和旗幟不能倒。」

    鄭司楚的聲音如此堅決,程迪文心裏也覺一寒。陸明夷的底線就是南方不能保留共和制,因為陸明夷已經有了稱帝之心,不能讓南方有口實,所以他寧可退讓一步,同意南北朝對等。可是鄭司楚卻是寧可投降,也要保留共和的旗幟。他想了想道:「司楚,你這樣的條件,只怕陸將軍不會同意。你想過沒有?如果你領銜投降,會被北方當成戰犯,而南方也會把你看成是出賣本方的罪人。」

    鄭司楚苦笑了一下道:「天命有歸,非戰之罪,我只要問心無愧就行了。」他頓了頓,又道:「迪文,陸將軍的意思我知道了,他開出的條件我也明白。不過漫天要價,坐地還錢,我也有我的條件。我的底線便是不能讓共和的火種熄滅,然後再和談。」

    程迪文沉默了好一陣,才道:「司楚,你這樣做,可能會把和談的唯一可能也撲滅了。」

    「我不希望再死人。但有些事,就算付出生命的代價,我也願意。」

    程迪文也不說話了。他很了解鄭司楚,知道鄭司楚性情隨和,但也比誰都堅定。想了想,他點了點頭道:「是,不這樣也就不是你了。司楚,我這就回去,把你的回答帶給陸將軍,我也會盡力為你解釋,希望能夠達成共識。」

    鄭司楚見他就這要走,忙道:「還不成吧,這只是我的意思,但最後定奪的是長老會。我馬上就把這事用羽書發回去。」

    程迪文怔了怔,問道:「你已是南方的主帥,難道還不能拍板?」

    「軍人不得干政。我只能提議。應該不會有什麼意外,兩三天裏一準能有回音。」

    程迪文沉吟了一下,嘆道:「你和陸明夷終究不一樣。只是這樣一來,又要拖個幾天。夜長夢多,這幾天裏我不敢保證會不會有變數。你不能先定下來麼?」

    鄭司楚搖了搖頭:「是不能也,非不為也。」

    當初程迪文剛入伍,程敬唐就告誡他有什麼事多聽鄭司楚的,因此程迪文對鄭司楚也有點迷信,加上陸明夷派他前來遊說鄭司楚,在程迪文心目中,便覺得手握兵權的鄭司楚同樣可以想做什麼就做什麼。可是鄭司楚顯然和陸明夷的想法顯然大相徑庭,儘管眼下南安城陷落,申士圖去世,這兩件事讓長老會亂成一片,誰都失去了信心,鄭司楚要做什麼肯定不會有人反對,但他仍然不會違背共和的信念。程迪文半晌無語,好一陣才道:「司楚,這麼多年過去了,你仍然沒怎麼變。」

    「沒變好吧。」鄭司楚不知該欣慰還是該沮喪,只是低低道:「儘管陸將軍的做法我根本不能認同,但目前看來,也許他這麼做才是解決問題的唯一途徑。迪文,無論如何,就請你稍候幾日。」

    程迪文已站了起來,忽道:「對了,司楚,你想必還不知道吧?刺殺南武大統制的,就是你的老師楚先生。」

    這句話仿佛當頭一個霹靂,鄭司楚眼前都是一黑,驚道:「真的?」

    「父親先前和我說過,確實是他。楚先生也真箇堅忍,竟然投身在狄復組中,把相貌和聲音都改了。」程迪文說着,見鄭司楚的神情大是異樣,心想他聽到陸明夷要復辟帝制都很鎮定,沒想到聽得老師去世便如此失態,便安慰道:「恩恩怨怨,總是難解難分。司楚,這一切都過去了。」

    鄭司楚木然點了點頭:「過去了。」他一家逃出霧雲城後,因為老師不願來五羊城,就此分手,再無消息。刺殺大統制這事他當然知道,但具體情形一直不清楚,今日才知是老師做的。老師總是對自己說槍術至道便是一個「仁」字,但他最終還是以一個刺客了結了一生。人的一切,終究如此矛盾。

    讓親兵帶程迪文去歇息,鄭司楚仍然沒有從傷痛中恢復過來,內室里,宣鳴雷卻已直衝出來。他在裏面聽得一清二楚,當聽得陸明夷竟然要復辟帝制,宣鳴雷險些就要叫出聲來。等程迪文一走,他再忍不住了。一到外面,見鄭司楚坐在案前,一副嗒然若喪的樣子,他不知鄭司楚和老師的感情,只道他還在震驚陸明夷要稱帝之事,湊到鄭司楚跟前道:「鄭兄,那陸明夷真要稱帝?」

    鄭司楚聽得他的聲音,才如死屍還魂,抬起頭道:「宣兄,你都聽到了?」

    「當然聽到了,真而切真。鄭兄,這傢伙……這傢伙也太膽大包天了!不過倒也說明他確有和談的誠意。」

    鄭司楚道:「是麼?何以見得?」

    「你想想,現在南北雙方都宣稱自己是共和制,又全都認為自己是正統,這樣反倒搞僵了,誰也不服誰。陸明夷真的復辟了帝制,他倒是可以容忍再造共和聯盟的存在。當初帝國的時候,五羊城就是半獨立的。」


    宣鳴雷是狄復組的重要人物,從小就把「復國」之類的話灌了滿耳。狄人復國,當然還是狄王,這將來的狄王還很有可能就是他,因此他對陸明夷稱帝這個事倒並不覺得不行,只是覺得意外。在前朝時,五羊城有很大的獨立性,承認帝君的統治,每年交納賦稅,其他便與自成一國沒什麼不同,陸明夷如果稱帝成功,無非是照方抓藥,恢復曾經的狀態。鄭司楚點了點頭道:「也對。而且他讓迪文來充任密使,為的就是取信於我。」

    「是啊。鄭兄……」說到這兒,宣鳴雷有點欲言又止,鄭司楚道:「宣兄,你是怎麼想的?」

    宣鳴雷猶豫了一下,說道:「雖然我對傅驢子還是有點不服,不過算起來,我也真沒有鬥敗他的本事。趁着現在手頭還有實力,這樣有條件投降尚能保存最後的尊嚴,也算是最好的結果了。何況,」說到這兒,雷鳴雷眼裏忽然又精光四射,微笑道:「姓陸的稱帝,肯定會有一段時間北軍上下大亂,很有可能找到機會反攻。答應他,可進可退,左右逢源,的是高招。」

    「反攻?」

    宣鳴雷點了點頭:「不錯。他要稱帝,不可能人人贊同,北軍中肯定也會有反對他的,甚至很有可能會有成建制的部隊倒向我們。他稱帝後雖然能用分地之法來徵兵,可一時間哪裏徵得過來?就算將計就計,趁這時候集中力量北上,戰事又將大有可為。」

    鄭司楚突然打了個寒戰。宣鳴雷說的可能性確實也存在,然而以陸明夷這人的以往作風來看,他肯定會做好萬全之策,宣鳴雷猜測的成建制部隊倒向南方的可能性微乎其微。再說,就算發起攻擊,南北之間的戰事又將綿延不絕,不知伊於胡底。他嘆道:「雖說兵不厭詐,但你想過沒有,你有十成把握消滅北軍,結束戰爭麼?」

    這句話把宣鳴雷也噎住了。他想了想,嘆道:「除非,能有一個軍區再倒向南方。」

    現在北方還有三個軍區,南方只剩一個。這三個軍區里,戴誠孝帶着半個軍區已佔據了南安城。如果宣鳴雷估計的最有利情況發生,頂多也就是戴誠孝這一軍倒向南方——雖然這可能性也太小了。即使南安城復歸南軍,南北雙方的實力也只能說勉強持平。誠如程迪文所說,陸明夷稱帝後,會以分地來招募兵源,這種誘惑力遠非南方的賦稅改革能比。加上北軍的地盤、實力都遠過於南軍,用不了多久,仍會是眼下這種懸殊的實力對比。而那時,南軍僅存的一點底牌也用光了,陸明夷根基穩固,再不用顧忌什麼。

    聽得鄭司楚這樣說,宣鳴雷的興頭一下也打消了大半。他呆了半晌,嘆道:「難道,只有任由這小子復辟帝制了?」

    鄭司楚也長嘆一聲:「民性至愚。唉,黎殿元這句話,那時我聽得很不入耳,可偏偏就是如此。雖然共和已經快三十年了,可依舊民智未開,所以才會讓陸明夷得逞。」

    雖然宣鳴雷對黎殿元一直毫無好感,但也實在沒辦法反駁。陸明夷要稱帝,無疑是開倒車,可如果受百姓擁戴的話,又該怎麼說?共和制本來就是把「以民為本」作為信念的,以往也一直把民心兩字掛在嘴邊。當初得國,靠的正是民心,萬萬料不到民心也會有轉折。宣鳴雷道:「那你是準備聽從了?」

    「我也一直想不好。宣兄,只是不管怎麼說,這大概是最後一個平息干戈的機會了。」

    宣鳴雷點了點頭:「是啊,若是陸小子坐穩了帝君的位置,他就不會這麼客氣了。可是你就不怕他出爾反爾?」

    鄭司楚道:「依前朝故事,五羊城半獨立,向北朝交納賦稅,比直接收為行省更為有利。陸明夷不是等閒之輩,他也不會看不到這一點,何況出爾反爾,對他的統治也毫無益處,他要分地召兵,本來就是要取信於民。唉,說到底,仍是民智未開,總要受人擺佈。怪不得我讀書,曾見有人說對民眾,乃是『哀其不幸,怒其不爭』。」

    宣鳴雷道:「其實我叔叔也常說這類話。唉,老百姓,只求安穩,管你是什麼。」

    宣鳴雷的叔叔屈木出乃是狄復組三組長的首席,是僅次於大師公的二號人物。狄復組當初宣揚狄人復國,結果狄人自己也大多不以為然,說日子過得好好的,非要復什麼國。在屈木出看來,自然也是「怒其不爭」了。鄭司楚聽他這麼說,更覺絕望,嘆道:「是麼?對了,你叔叔現在有消息麼?」

    「一直沒有。大師公這條秘計被破了後,狄復組肯定處境更加艱難。當初我就不贊同這麼幹,真不知大師公是怎麼想的。」

    狄復組連番大動作,刺殺南武,挑起民變,假冒馮德清,這一連串動作都是在引火燒身,鄭司楚也當真猜不透大師公的深意,但狄復組也確實減輕了再造共和聯盟的大量負擔,他們才能撐到現在。他也不好去附和宣鳴雷,扯開話頭道:「一點消息也沒有麼?」

    「沒有,連泰不華都好久沒來了。而且,狄復組的活動一下少了許多吧?」

    前一陣狄復組極其活躍,北方各省民變基本都是狄復組在挑起,但這一陣卻一下銷聲匿跡,毫無聲響,連例行會來與宣鳴雷聯繫的泰不華都許久不見。很有可能,狄復組用盡了力量,已是凶多吉少了。鄭司楚道:「是啊,據四三錦鱗的消息,北方諸省的民變已漸漸平息了,民心思安。倒是……」說到這兒,他也皺了皺眉,小聲道:「倒是南寧省,前些日子鬧了一場民變。聽後方的消息,廣陽也有點不穩。」

    閩榕被戴誠孝控制了後,再造共和後方的地盤也就是廣陽和南寧兩省。南寧向來貧困殘破,平時都要靠廣陽接濟。戰爭卻持續了那麼多年,廣陽雖是產糧大省,也漸不敷使用,能接濟南寧的越來越少。至今還在再造共和一方不離不棄的南寧太守梁邦彥看來撐不了多久了。更令人擔心的是閩榕被奪後,連大本營廣陽省也有民變的跡像。南軍不比北軍,有一個穩固和廣大的後方,廣陽一起民變,外面的軍隊盡成無本之木,無源之水。這消息尚被隱瞞着,宣鳴雷也不知道,鄭司楚自己亦是從後方的四三錦鱗那裏得到的消息。宣鳴雷聽得這事,張了張嘴,半晌才道:「真的?」

    鄭司楚點了點頭:「也許,這也是我們最後一個機會了。」

    也確,這確是最後一個握手言和的機會。陸明夷的野心昭然若揭,如果不是權宜之計,他也不會與南軍和談的。宣鳴雷方才還有點躍躍欲試,此時被鄭司楚一分析,已是雄心頓消,嘆道:「看來也只有如此了。」他突然又笑了笑道:「黎殿元這傢伙眼高手低,野心也不比姓陸的小,可是他總算爬到了最高位,卻是要以一個亡國之君留名。」

    共和制當然並沒有「君」的說法,意思倒也一樣。鄭司楚道:「只要共和的旗幟能打下去,終是火種不滅,將來總有一天還有機會的。」

    因為此事要嚴守機密,所以他只召集了談晚同、崔王祥和葉子萊前來商議。這幾人是前線部隊的最高指揮官,聽得陸明夷竟有此意,諸將都大為吃驚,但聽鄭司楚說這恐怕也是最後一個和談的機會,他們卻也同意。戰爭打到現在這份上,雖然與傅雁書這一仗平分秋色,沒決出勝負,但誰都明白南方是挺不住了,尤其後方也開始有小股民變。與其最後一敗塗地,生靈塗炭,共和大旗被委於泥塗,還不如保留最後的尊嚴,向北軍投降。只是身為軍人,降伏於敵軍實是奇恥大辱,好在陸明夷答應的是和談,那麼就是有投降其實而無投降其名,總算還保存一點面子。

    諸將商議完了,談晚同道:「鄭帥,吾等同意此議。」

    聽他們都同意,鄭司楚也鬆了口氣。他最擔心的就是諸將中有寧死不屈者,說寧為玉碎,不為瓦全,非要和北軍拼到底。好在即使是崔王祥和葉子萊這樣的猛將,也是識大體之人。他站起來向諸將深施一禮道:「鄭某多謝諸兄。不過,此事還是由我一人來擔當吧,若此事能成,我將引咎辭職,從此退伍。」

    談晚同見他要獨力承擔這個罵名,驚道:「鄭帥你……」

    鄭司楚道:「我意已決。做這件事,雖然有利於天下蒼生,卻已有玷軍人的名聲。國人要罵,就罵我一個好了,我便偷個懶,守護共和火種,便有勞諸兄了。」

    葉子萊站了起來,向鄭司楚深施一禮道:「鄭帥,誠為勇者,葉子萊過去多有冒犯,還向鄭帥請罪。」因為鄭司楚後來居上,超越了他們五羊城七天將,他一向對鄭司楚有點不服氣。後來漸漸服膺了鄭司楚的能力,終還有點疙瘩,直到這時才真正釋然。

    鄭司楚道:「葉兄不必太客氣。既然大家已有共識,那我即刻向長老會發羽書,請求批覆。只是軍情萬變,諸位還須枕戈待旦,不可因此大意。」

    發了羽書,仿佛放下了千鈞重擔。戰爭到了今天,終於看到了結束的希望。只是這場戰爭到底有什麼意義?說是為了再造共和,結果最有可能是偏安一隅。想起來,就算大統制背棄共和的信念,總比陸明夷稱帝的結果強吧?難道申士圖舉旗是徹頭徹尾錯了?

    二十八歲的鄭司楚,十八歲從軍,行伍之中已歷十年。除了當中被短暫開除出伍一段時間,其餘的日子全是在軍隊裏渡過的。但他從來不曾和現在一樣迷惘過。

    回到住處,天也已黑了。開門進去,裏面傅雁容聽得了聲音,迎了出來道:「司楚,你回來了,你試試這衣服。」

    傅雁容手上還拿着件戰袍,一直在補。因為覺得相聚的時刻只怕過一日少一日,所以她一直留在了東平城裏。軍中也沒有什麼消遣的,一個人彈琵琶實在無味,有空便做做女紅。傅雁容原本並不擅女紅,第一次給鄭司楚補衣服,補丁還補得歪歪扭扭,針腳亂七八糟。只是現在卻已經做得非常好了,橫豎無事,鄭司楚的衣服也沒有那麼多破洞,她索性就把舊戰袍縫補裁剪,很舊的便兩件拼一件,做出一件新的來。鄭司楚接過戰袍試了試,見很是合身,縫合的也整整齊齊,微笑着摟了摟傅雁容的腰,柔聲道:「阿容,你真是個好妻子。」

    傅雁容淡淡一笑,說道:「行了,別跟那申公北一樣拍馬。來,吃粥吧。」

    傅雁容現在的廚藝也大為見長。天熱,鄭司楚總想吃點稀粥,她在家便變着花樣熬粥,五羊城風味的,東平城風味的,霧雲城風味的,甚至句羅風味的石鍋海鮮粥都有。一開始鄭司楚喝她煮的粥還是為了玉人在側,軟語溫存,硬着頭皮吃,現在卻已是食髓知味,無此不歡了。見她端出來的是一碗綠色的火粥,桌上還有兩碟小菜,一碟自是她自己最愛吃的鴨肫肝,另一碟是醃萵苣筍餅。將醃好的萵苣切成長條,然後盤成圓餅,中間還塞了一團金黃色的糖醃桂花,看去綠意瑩瑩,讓人胃口大開。他夾了一個放進嘴裏,一口咬下,只覺咸中帶甜,清脆鮮美,贊道:「好吃。阿容,你還會做這個?」

    傅雁容道:「嗯,是媽教我的。我見市上有糖桂花賣了,就買了點來做。」

    糖桂花是之江一帶的特帶。每年八九月桂花開後,市民打下桂花來洗淨,用糖醃製入餚。傅雁容跟着父母到處跑,不過在東平城住得最久。可娜夫人這些年都退居鄧滄瀾背後,沒什麼事可做,就常這些醃菜,傅雁容從小也學會了。她見鄭司楚吃得很香,但眼神中總帶着一絲憂慮,問道:「司楚,你好像有心事。擔心什麼?」

    鄭司楚放下筷子,低聲道:「是麼?我還是不太沉得住氣。」

    他將程迪文來的事向傅雁容約略說了,傅雁容聽得陸明夷竟然想要稱帝,眉頭也不由皺了皺。待聽得鄭司楚說他向程迪文提出了自己的意見,忍不住道:「司楚,你答應他了?」

    鄭司楚嘆道:「勢已至此,已別無他法。阿容,雖然陸明夷要稱帝讓人難以接受,但信念終是信念。如果為了一個信念不惜山河破碎,生靈塗炭,那再好的信念我想也是不值得的。」

    「我不是說他稱帝會怎麼樣,是問你,你答應下他來,萬一長老會通不過呢?」

    鄭司楚一怔。他從沒想過這個問題,只覺現在再造共和聯盟已是山窮水盡,好不容易絕處逢生,長老會也是人,何況申士圖已經去世,本來都沒有人願意接這個爛攤子,怎麼還會通不過這一條生路?他道:「通不過?不會吧?」

    「現在長老會主事的是那個黎殿元吧?我也曾見過他。這個人,」傅雁容說到這兒,又皺了皺眉,「他的舉止很像媽說的大統制的作風。」

    黎殿元像大統制?鄭司楚卻從沒想過。他道:「何以見得?」

    「那時我和芷馨姐姐一塊兒去五羊城,他也隨行,他一路上也從不遊山玩水,每天都在車裏看卷宗辦事。有一次,我聽得他在斥責一個工友,也不知發生了什麼事,問起才知道,原來那工友看到他坐的馬車車門有點緊,開關時有響動,就上了些油。」

    鄭司楚更莫名其妙,問道:「這事難道辦錯了麼?」

    「是啊,我也覺得奇怪。後來聽人說起才知道,他有個怪癖,辦公的時候,房門的門軸也故意要灑些粉,這樣開關時會發出聲音。我就想起媽跟我說過,大統制在的時候,也有個一模一樣的脾氣。那時我問媽大統制為什麼非要讓門有響動,媽說,大統制不相信人,所以如此。我沒想到這個黎殿元的這點脾氣竟然和大統制一模一樣,如果別的也一樣的話,他很可能寧死也不答應和談。」

    鄭司楚的心裏多了一分沉重。他想了想,說道:「就算脾氣有點像,總不會完全一樣吧。」

    「媽說,大統制的才能遠在她之上,也有無比堅定的信念,但就是太自以為是了,誰都不信,所以她後來一直不拋頭露面。」傅雁容說着,又嘆了口氣道:「媽那時老說希望我能成為女流政客,可我真不想做政客。看着你們勾心鬥角的樣子,更不想了。」

    鄭司楚叫屈道:「我哪裏勾心鬥角了?」

    「還說沒有?那回你送我回去,和哥哥兩人人烏眼雞似的,你瞪我我瞪你,都是一副吃了對方的樣子。唉。」

    傅雁容的眼裏又有了一絲淚光,定是想到上回的事了。鄭司楚心中一軟,攬住她的肩道:「阿容,是,所以我寧可再不當兵,也不能錯過這個結束戰爭的機會了。」

    傅雁容的身體柔軟而溫暖,在鄭司楚懷裏微微顫抖。她拉着鄭司楚的手,閉上了眼,喃喃道:「司楚,我越來越怕,怕你一走就回不來了。如果再看不到你,那我也不要活了,跟着你去。」

    鄭司楚心中更覺一痛,更多的卻是甜蜜,心想我失去了那麼多,但上天待我終是不薄,給了我阿容。有了她,一切失去都有了補償,無論如何,我都要讓這次和談成功。

    無論採取什麼手段。他想着。

    在鄭司楚小夫妻兩說起可娜夫人的時候,霧雲城裏,可娜夫人宅中也迎到了一個不速之客。

    此人,便是新近被稱為「國士」的陸明夷。

    馮德清大統制遭暗殺,而匪人居然冒充大統制頒發命令。若非陸明夷及時揭破,當真不堪設想。霧雲城裏所有人都心有餘悸,只覺沒有陸明夷,天地大概都不存在了。南武大統制在日,被人視若神明,所以當馮德清接任時,人們也順理成章地把馮德清看成了神明。只是馮德清沒來及展示他的英明偉大就出了這樣一件事,自然而然,陸明夷就成了霧雲城民眾心目中大統制的化身,而且這個名聲還越傳越遠,漸漸傳到了周邊諸省,甚至已出現了「海不寧,山不平,陸上才太平」的謠言。

    這些謠言,自然是眼前這個年輕將領造出來的。看着這個年輕人,可娜夫人甚至有種南武與丈夫兩人合二為一的錯覺。人世如海,代代都有英雄出現,這個年輕人,就是這一代英雄中的翹楚吧。可娜夫人看到陸明夷,半晌才道:「陸將軍,小婦人已是一介平民,無權置喙國事,還望陸將軍好自為之。」

    陸明夷坐在可娜夫人的對面,神色很是恭敬。聽可娜夫人這樣說,他站起來深深行了一禮道:「多謝鄧夫人。在此危急存亡之秋,小將不得不出此下策。但國體雖變,『以民為本,以人為尚』之旨,終不會變。」

    可娜夫人雖然是鄧元帥未亡人,居處只是個小小的院落,但清雅樸素,很是不俗。陸明夷此時穿着一身便裝,但神色中已隱隱帶着一種威嚴。那已不是為將之威,而是君臨天下的威嚴。看着陸明夷告辭後走了出去,可娜夫人眼裏終於落下了兩行淚水。

    滄瀾,他果然還是飛翔起來了。她想着。當初在萬里雲叛亂時她就跟丈夫說過,陸明夷這人心志極高,譬如飢鷹餓虎,用得好無往而不利,用得不好便遭其反噬。那時她覺得既有大統制,也有丈夫和胡繼棠這些現役宿將在,都能牢籠住陸明夷。然而天意難料,僅僅這幾年,大統制、胡繼棠和丈夫這幾個能牢籠陸明夷的人都不在了,而魏仁圖和方若水兩人都是自以為聰明,反而被陸明夷牢籠,現在再沒有人能制住他了。共和,難道就要斷送在這個年輕人手上麼?只是,可娜夫人心裏卻並沒有太多的憂慮。方才那一席話,陸明夷雖然大多是在為自己臉上貼金,把他想復辟帝制說成是不得不然的下策,但他說會把「以民為本,以人為尚」這八字仍然堅持下去。這樣想來,就算他復辟了帝制,這帝制豈非就是昔年曾經設想過的立憲麼?

    可娜夫人想起了很久以前,自己在前朝安樂王府中當女西席時的認識的那個少女了。那是安樂王的郡主,當時年紀不大,卻有着遠過於年齡的聰慧,她就設想過立憲制,並且差一點就成為現實。郡主的聰慧得讓可娜夫人都有些害怕,所以她才會那麼熱衷於能把同樣聰慧的傅雁容培養成女流政客。現在,什麼都沒有了。丈夫去世了,女兒嫁到了南方,自己孤身一人留在霧雲城,陸前夷今天突然造訪還讓她有些吃驚。不過,只不過一轉眼,可娜夫人就明白了陸明夷的用意。自己作為南武大統制之妹,三帥鄧滄瀾之妻,也是當初覆滅帝國的關鍵人物,在陸明夷心目中定然是個極具威脅力的人。如果自己不答應陸明夷的請求,他會怎麼做?以陸明夷的手段,猜也猜得出來。現在自己這種默許的態度,陸明夷也終將放心吧?可娜夫人陷入了沉思。

    當可娜夫人正在沉思的時候,陸明夷已經走出門外。衝鋒弓隊隊長秦紀亭帶着幾個士兵一直等在外面,見陸明夷出來,秦紀亭牽着陸明夷的馬過來道:「陸將軍。」

    陸明夷從他手上接過馬韁,卻見秦紀亭的手有點發抖。他道:「紀亭,怎麼了?」

    秦紀亭抹了一下額頭,小聲道:「陸將軍,可娜夫人……她是大統制的妹妹啊!」

    可娜夫人很少出頭露面,在共和國名聲並不算大,但誰都知道她是南武大統制之妹。南武大統制雖然已經身故,但在秦紀亭這樣的小軍官眼裏,仍然恍若天人,連可娜夫人也非同小可。陸明夷道:「是啊。」

    在陸明夷心目中,南武大統制也不過是個值得佩服的人罷了。只是看到秦紀亭這種誠惶誠恐的樣子,陸明夷心裏更增了一些信心。連秦紀亭也如此,平常百姓可想而知。對那些百姓來說,他們其實並不在乎帝君還是大統制,在乎的是這個人能不能讓他們頂禮膜拜。那麼,只要能有摧毀一切的力量,就能夠決定一切。

    僅此而已。

    陸明夷突然想笑。這段日子,在前線苦戰的傅雁書因為未能取勝,名聲漸落,而他雖然沒有站在最前面,但利用了那個子先生積蓄的力量,陸明夷的名字卻幾乎成為救世主的代名詞。陸明夷從未想到,原來民心竟是如此容易操縱。既然那麼容易,就不要再客氣了,把這世界握在手中吧。

    在陸明夷最為意氣風發的時候,方若水走出了魏仁圖府中,心情卻是沉重無比。

    雖然和魏仁圖同是共和開國八將帥僅存的兩個了,也認了陸明夷為師弟,但方若水一直不似魏仁圖那樣高調,因此也一直有點置身事外。即使那個假馮德清將他也關入天牢,方若水也並不驚慌。

    經歷了那麼多風雨,當初對功名的熱衷之心早就淡了,他的願望只剩下天下能夠太平。當陸明夷揭破了這件驚天之事,方若水居然還有點惶恐不安,因為出了這樣的事,又要有一陣子混亂了。可是,與他預料的不太一樣,雖然也亂了一下,但混亂馬上平息了,他以上將軍身份前去視察中央軍區和衛戍,軍中也居然出奇的平靜。只是,這種平靜實在有點異樣,因為在軍中竟然到處開始流傳着「唯有陸明夷才能平息烽火」的話。「海不寧,山不平,陸上才太平」,這段莫名其妙的謠曲居然在軍人中也在流傳,有人說那是從某個隱居的高士口中傳出來的,而那高士得之於天啟。方若水從來不相信鬼神,知道那些讖言無非是別有用心之人造出來的。而霧雲城裏別樣的平靜,以及陸明夷幾乎要成為南武第二的態勢,也讓他感覺到有什麼驚天動地的大事要發生。今天,當得到傅雁書出戰不利,未能取勝,倒是戴誠孝奪取了南安城的消息,方若水再忍不住了,去向魏仁圖商議。魏仁圖這時也不再瞞他了,向他說了陸明夷的計劃。

    為了從根本上平息諸省不斷的民變,也為了取得對南方的決定性勝利,現在必須採取分地之策。但共和國成立時,曾經採取過一次分地,已無法取信民眾,因此唯有恢復帝制。這是不得已的舉措,而且這帝制不同於前朝帝制,其實仍是以民為本、以人為尚的共和制,所以仍是一以貫之,未改國體。魏仁圖的這些話讓方若水聽得心冷如冰,他沒想到這個離開軍隊已經快二十年的老友到了晚年竟然煥發出異樣的光彩來了。他想問問魏仁圖,共和的真諦是共濟和衷,那麼恢復了帝制,一旦決策出現偏差,那還有誰來糾正?只是看着魏仁圖神采飛揚的樣子,方若水也知道這些話終究沒有用了。他實在想不到老師的這個遺腹子會有如此的能力,而且他也相信陸明夷即使恢復了帝制也一定是位英明的帝君。可是,陸明夷會有子孫,他的子孫還能保證代代都英明麼?只消出現一個昏庸殘暴的帝君,以往取得的一切都將垮掉,天下又將分崩離析,烽煙四起。這樣看來,恢復帝制實是飲鴆止渴,得不償失。而且,真的恢復了帝制,昌都軍和中央軍區也許能控制住,可是前線的傅雁書與戴誠孝兩軍團呢?萬一這兩個軍團有變,北方馬上陷入無休止的內亂去了。可是,方若水也知道,陸明夷既然敢這麼幹,肯定會做好萬全的準備,自己的擔憂最終只會被證明是多慮。

    這個時代,終於過去了,又是一個新時代來了啊。方若水看了看天。天空陰沉沉的,雨意垂垂。不知為什麼,他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聽到過的一首戰歌:「豪情沖宵上。登高望。江山萬里何蒼莽。好男兒,豈懼青山葬。」此刻的方若水,心底是如此茫然,仿佛暗夜行路,卻突然發現周圍如此陌生,自己竟然處在一個完全生疏的地方。測試廣告2



第十九章 快刀亂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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