測試廣告1 八月十八日,陸明夷一整天都在坐立不安。筆言閣 www.biyange.com 更多好看小說本以為以馮德清一個仕人,自己有魏仁圖與方若水為援軍,自是手到擒來,沒想到馮德清的反擊竟會如此凌厲。
坐以待斃麼?自然不能。他心裏默默地想着。馮德清讓彭啟南來取代自己的命令應該不假,然而從西靖城趕到王除城,最快也得十來天,除非他能飛,否則二十三號總攻前彭啟南應該不能抵達。所以更可能的是讓傅雁書來控制住自己。之江軍區,與自己和傅雁書齊名的年輕將領霍振武是戰死了,但如果讓聶長松來接管昌都軍,應該也能壓得住陣腳。
算起來,這是馮德清對自己最有可能的處置辦法了。如果真是如此,自己應該怎麼辦?公然反抗傅雁書麼?如此一來便失去了合法性,昌都軍能不能再聽從自己都不一定了。陸明夷很清楚「合法性」這三個字的意義。當初萬里云為了控制全軍,不惜將中級以上軍官統統劫持。現在輪到了自己,難道也去劫持全軍軍官麼?
他搖了搖頭。這不現實,而且也只會讓全軍離心。然而這一次弄巧成拙,卻也讓陸明夷頓時焦頭爛額。他這一生,一直在努力往上爬,不惜一切代價地往上爬。現在到了這個位置,他怎麼都不願丟棄。
這一天,他很早就讓人將王離秘密請了過來。王離自然不知昌都軍即將面臨的這一大變動,當聽得陸明夷說馮德清可能不願聽從自己的建議時,王離沉默了。但沉默了沒一會,他便說,無論如何,一切都聽從陸明夷安排。
如果是以前的王離,恐怕會建議鋌而走險吧。不過經歷了萬里雲事變後,王離已經多了許多顧慮,甚至太多顧慮了。不過陸明夷也知道,王離應該不會辜負自己的信任——至少,只要自己還是軍區長的時候。
同樣的問題擺在夜摩王佐跟前時,夜摩王佐的回答毫不猶豫。他說馮德清既不知兵,又不肯納諫,那就不配當大統制。夜摩王佐雖然比他族兄夜摩千風沉穩許多,但大概他們夜摩一族向來都有點衝動,因此夜摩王佐雖然讀了不少書,說起話來仍然很沖。他這天水軍神鬼人三槍僅存的一個,是陸明夷重用才有現在的地位,在夜摩王佐心目中,當然陸明夷這軍區長比馮德清這大統制更值得效忠。
這兩人的回答都讓陸明夷放心。但陸明夷有點擔心的,還是沈揚翼。雖然論槍馬,沈揚翼應該是君子營三統領中相對而言最差的一個,但在陸明夷心中,沈揚翼的份量卻是最重,因為沈揚翼有着不遜色於自己的謀略。君子營三將中,沈揚翼比王離與夜摩王佐都更可能是個帥才。當他對沈揚翼說出這番話時,沈揚翼的眼神閃也不閃便道:「一切聽從陸將軍指示。」
他的眼神沒有閃爍,陸明夷的眼神卻閃了一下,淡淡道:「沈兄,若大統制要治我以罪,你也能聽我指示麼?」
這回沈揚翼再不能閃爍其辭了。他沉默了片刻,抬起頭道:「是。」
這雖然只是一個字,其實沈揚翼已經想了一天一夜。陸明夷是個極有野心的人,而且一切都是以自己為重。這一點沈揚翼並不很認同,然而他也知道,當今之世,只怕再沒有一個人能與陸明夷比肩——除了鄭司楚。可是沈揚翼更不認同南方的做法,在他看來,鄭司楚不論是能力與人品都值得追隨,可是他卻造成了如今的南北分裂。從某種意義上來說,鄭司楚一樣有着野心,甚至野心比陸明夷還大。這兩個人都是認為自己是對的便義無反顧地走下去,任何人無法改變他們。既然一樣,那麼和自己一樣,更認同北方的陸明夷就更值得追隨。
當然,更主要的,是自己已經沒有了選擇,沈揚翼無法容忍自己到了現在這時候才改弦易轍去投奔已朝不何夕的南方。所以,就算走錯了,那也只有走下去。
我雖然能力不如他們,但其實與他們兩個也是一樣啊。沈揚翼正默默地想着,聽得陸明夷道:「那就好。沈兄,事已燃眉,我即刻便要趕往霧雲城兵諫。明日,你與我一同出發。若你不認同我此舉,還請明言,我不強求。」
沈揚翼險些要摔倒在地。他沒想到陸明夷會說得如此直接,雖然陸明夷說什麼「不強求」,但他要帶着自己求,便已是強求了。陸明夷要兵諫,那只是一句說辭,真正的用心乃是準備發動兵變,直接解決馮德清。叫上自己,也是要讓自己再不能首鼠兩端,非得跟着他走而已。雖然沈揚翼已經決定了追隨陸明夷走下去,但他心中仍是極其不舒服。
陸明夷的確是個能力遠超儕輩,人品也相當不錯的人,但他卻總是以權術馭人。在陸明夷身上,沈揚翼看到了太多的大統制的影子。雖然沈揚翼對大統制同樣視若神明,可是當知道鄭家父子逃往五羊城,舉旗造反時,他的惋惜還在憤怒之上。鄭昭與鄭司楚這一文一武兩父子,都是不世出的英傑,而這樣的英傑最終竟然會背棄大統制,縱然他們有千般不是,也不能說大統制一無錯處。想起來,大統制用人也是一味以權術機變,總不能真正做到用人不疑,所以鄭氏父子這等才華傑出之士也與他最終不能相容。陸明夷樣樣都好,但就在這一點上卻與大統制相類。如果是旁人還沒什麼,但沈揚翼本以為找到了一個最值得追隨的人,現在的失望實在難以言說。可失望歸失望,他仍是深深行了一禮道:「末將遵命。」
君子營三將,陸明夷最倚重沈揚翼,卻也最擔心這個人。見他答應了,陸明夷神色依然不變,心裏卻舒了口氣,深深行了一禮道:「沈兄,多謝。」
陸明夷對沈揚翼向來客氣,卻也沒有行過這等大禮。見他行禮,沈揚翼不敢坦然承受,也一躬還了一禮道:「陸將軍,末將愧莫敢當。」
陸明夷直起身,正色道:「沈兄,明夷此禮,不為我自己,乃是為了這個國家。現在事已緊急,不敢再說什麼,但明夷可說,我胸中此心,可昭天日,一切都為了這個國家。」
也許吧。然而,為了一個大義的名份,就可以不擇手段麼?這話沈揚翼卻沒有說出口,只是道:「陸將軍,您既然準備兵諫,可曾想過即使成功,萬一中央軍區認定陸將軍為反叛又該如何?西靖城的彭將軍和朱將軍會怎麼想?還有傅將軍會有什麼反應?」
這三個問題確是陸明夷兵諫後面臨的三個最大的難關,而且一個比一個重大。但陸明夷早有打算,不慌不忙地道:「第一,中央軍區不會認為我為反叛。馮德清將魏方兩位上將軍下獄,已是棋差一着,現在他才是在為中央軍區有可能的變亂而擔心;第二點麼,彭啟南和朱震兩將軍與我份屬同僚,縱然馮德清命令他們對我不利,但只消拿下馮德清,這條命令自然馬上能夠撤銷。至於第三點麼……」說到這兒,陸明夷頓了頓。傅雁書現在是兵部司代理司長,又是全軍主帥,地位還在自己之上,他的反應才是決定成敗的關鍵。他道:「傅將軍才華絕世,而且深明大義,不是個會莽撞行事之人。因此只消兵諫成功,將苦衷向傅將軍說明,並說明合則兩益,分則兩敗的道理。若之江軍與我軍公然對抗,首先他將擔起叛逆之名,其次,內鬥只讓南軍得軍。傅將軍權衡之下,為國為民,定會從長計議的。至於已深入南方的戴誠孝一部,保障其糧草供給,讓他繼續保持攻勢,他是不可能有異議的。」
從長計議是好聽的話,其實就是威脅傅雁書,若不肯聽從,便會引發一場北方的內亂,唯一得利的只是南方。這等威逼利誘,以大局為重的傅雁書最終多半會忍讓。雖然這一點多少有點一廂情願,但也已是最有可能的結果了。兵諫這種事,想要一點險都不冒是不可能的。沈揚翼皺起了眉頭不說話,心裏不住地轉着念頭。他也知道魏方兩位上將軍是陸明夷在霧雲城的後台,現在他們兩人被馮德清清洗下獄,陸明夷業已失去了強有力的內援,確實只有行險兵諫一途。他抬起頭道:「那麼,兵諫該如何實行?」
「以衝鋒弓隊強襲!」
沈揚翼又皺了皺眉。這一幕,依稀又是那一回林一木與龍道誠爭位時的重演。上次因為有魏仁圖與方若水居中斡旋,最後陸明夷得到了最大之利,成為昌都軍的正式軍區長,並且是平定內亂的大功臣。正如陸明夷所說,馮德清將魏仁圖與方若水下獄乃是一步敗着,將這兩個在軍中有着崇高威望的上將軍下獄,肯定會招致現在在中央軍區主持軍務的下將軍翟式秋的不滿。只消兵諫成功,讓魏仁圖與方若水出面,平息中央軍區就僅是一句話的事。而領兵在外的戴誠孝與傅雁書兩將雖然不一定會對魏方二人俯首帖耳,但多半會退讓。傅雁書是為了大局,戴誠孝則是正需要後方糧草源源不斷地接應。此時再發起總攻,消滅了南方之後,生米已成熟飯,兩人也不可能再向陸明夷發難。只是沈揚翼還有一個穎慮,他慢慢道:「陸將軍,若馮德清被我方擒獲,大統制之位便已產生空缺,陸將軍難道準備接任此位麼?」
陸明夷搖了搖頭道:「明夷此生,永遠不會做大統制。」
沈揚翼舒了口氣。陸明夷這計劃膽大包天,可與計劃相比,沈揚翼更擔心的是成功後陸明夷功成身不退,假如竟然成為大統制,這便是不折不扣的軍人干政。他最擔心的就是陸明夷也有做大統制之心。按照陸明夷做事的一貫風格,很有可能走上當初大統制獨斷專行之路。然而陸明夷明白承諾他不會做大統制,沈揚翼不禁暗暗稱幸。
陸明夷的確是世上難得一見的人傑,但能力越強,就會越缺乏自省之心。大統制晚節不保,最終遇刺身亡,正是肇因於此。只是一想到要用衝鋒弓隊強襲霧雲城,沈揚翼便不由得冷汗直冒。固然陸明夷是為了救援被馮德清關押的魏仁圖和方若水兩位上將軍,可這樣做,完全就是叛亂了。不成功的話,自然是死罪一條,就算能成功,發兵襲擊都城,擒拿大統制,這樣的做法能夠被認同麼?他看了看陸明夷,正想問,門外那親兵又敲了敲門道:「陸將軍,有急報。」
千里眼這麼快又有急報來了?難道情形有變?陸明夷一下跳了起來,走到門邊,一把拉開門。那親兵正站在外面,陸明夷道:「是千里眼的?」
「不是。」
那親兵將手中一個小小捲軸遞了過來。果然,這捲軸用油布包裹,火漆封住,不是千里眼密報的格式。陸明夷不由有些詫異,接了過來便撕開了,門都沒掩上便開始看。掃了一眼,他便吃了一驚,又急急回到沈揚翼身邊,微笑道:「沈將軍,真是天助我也。」
沈揚翼見他少有地面露喜色,心想不知是什麼好消息,接過陸明夷遞過來的捲軸一看,失聲道:「什麼?竟有這事?不要是欲擒故縱之計。」
陸明夷道:「豈有此理,此事定無差錯。沈兄,你速速回去準備,成敗在此一搏,我們即刻出發!」
密信是程迪文發來的。程迪文是通過軍中的羽書發來,也不知他一個禮部主簿怎麼找到的門路。密信寫得很簡單,不過幾句話,但這幾句話的內容卻是石破天驚。
「馮大統制為人挾持,兩上將軍乃程司長皆已下獄。非常時期當以非常之舉以解燃眉,祈請陸明夷將軍三思。禮部司主簿程頓首百拜。」
這幾句話意思很明顯,就是說再不動手,悔之晚矣。沈揚翼一看到,便有點擔心這是馮德清的計策,但見陸明夷說得斬釘截鐵,忖道:原來你準備得如此充份了,連程敬唐父子也早就站在了你這一邊。心裏也不知是什麼滋味。陸明夷雖然保證不做大統制,但他已經將共和國的高層官員收買了這許多,無論如何都難逃「軍人干政」之嫌了。
其實這也是沈揚翼想得太多。程迪文向自己求援,其實也大出陸明夷意料之外。雖然衝鋒弓隊戰力很強,可到底沒多少人,這般千里奔襲,如果霧雲城裏沒有內應,想要一舉擒獲馮德清不異痴人說夢。但程迪文竟然主動前來聯繫,無異於從天上掉下來一塊餡餅。但陸明夷其實也不無懷疑,但他與程迪文見過一面,不信這個人會被馮德清收買。有程迪文為內應,成功的機率也能高很多。他最懷疑的,還是馮德清被人挾持這句話。看了程迪文的密信,陸明夷才恍然大悟。自己並沒有看錯馮德清,以馮德清的能力,是做不出突然提前返回,扭轉局面的事來的。挾持馮德清的是誰?這股勢力到底從何而來?陸明夷以前根本想不到會有這事,現在也實在想不出來。現在以馮德清的名義下的令,仍是要按時攻擊,那麼挾持馮德清的自然不是南方,以及與南方一體的狄復組了,也不太可能是與南方同盟的句羅人。雖然句羅多半在盼着中原內亂更劇烈為好,但如果南方失敗,句羅是不會得到什麼好處的。那麼到底是什麼人?
他看向沈揚翼,卻見沈揚翼眼中分明也是愕然。沈揚翼見陸明夷看向他,張了張嘴道:「陸將軍……」
陸明夷深深吸了口氣:「沈將軍,你是想說,還有第三方是吧?」
沈揚翼點了點頭:「末將實在猜不出這些人到底是哪裏來的。」
「他們不是一朝一夕出現的。」陸明夷的眼裏突然閃現出一絲寒光,「以大統制之能,他一定會調查過這股勢力,看來兵諫更多了個理由了。」
沈揚翼見他說起大統制,自然不是指馮德清,而是指南武,點了點頭道:「可是,萬一大統制的資料已被這夥人毀去……」
這股能夠挾持馮德清的勢力到底是什麼,他們都猜不出來,但至少有一點可以肯定,這勢力是獨立於南北雙方之外的第三方,而這第三方,看來真正的是目的是為了要讓南方兩邊兩敗俱傷。一想到竟然在南北交戰那麼久之後,才發現有這樣一股力量,陸明夷不由打了個寒戰,喃喃道:「事不宜遲,即刻出發!」
就在陸明夷緊鑼密鼓地準備秘密北上進行兵諫的當口,霧雲城裏的一座小宅院裏,狄復組第一組長屈木出和第三組長兀良台兩人正在樓下焦躁不安地等着大師公的召見。
狄復組的處境,從未如現在一般困難過。以往狄復組一直在暗中活動,風聲一有不對馬上就走人,因此南北兩部星君和天星莊的人雖然一直在追蹤狄復組,但損失並不很大,狄復組的新人隨時都可以補上。只是今年大師公突然要求狄復組各地組織全都發起攻勢,或挑起民變,或縱火焚燒糧庫,成果是取得了不少,但狄復組也因此遭到了極其嚴厲的打擊,民變最厲害的幾個省,狄復組受到的損失尤其巨大。僅僅一月,狄復組多年積聚下來的有生力量竟然已喪失一半,照這樣下去,雖然響動鬧出不少了,但狄復組勢必也要成為過去。以前一直是第二組長伯顏直接與大師公聯繫的,但現在屈木出與兀良台都坐不住了,前來求見大師公,要求大師公放慢進度,不要做這等殺雞取卵之事。
要見大師公並不容易。屈木出是狄復組的第二號人物,兀良台則是第四號,但他們仍然在樓下等了好一陣。正在焦急萬分的當口,卻見於逢走下樓來。
於逢是大師公身邊與外界聯繫的。屈木出和兀良台見過於逢也有很多次了,但見他一直以黑紗蒙面,現在也仍然蒙着。於逢向他們行了一禮道:「屈木出大人,兀良台大人,大師公有請。」
兩人上了樓,於逢領着他們到了一間房間前,說道:「大師公,屈木出與兀良台兩位大人到。」
「讓他們進來。」
於逢推開了門。裏面窗簾拉得死死的,點着一支昏暗的蠟燭,而一張薄簾將大師公與他們隔開了。屈木出與兀良台走進來,向跪下行了一禮,說道:「屈木出、兀良台見過大師公。」
「兩位坐吧。」
狄人過去遊牧,住的都是帳篷,因此總是坐墊子。不過屈木出和兀良台現在一直在中原活動,早已習慣了中原起居,平時也是坐凳椅慣了,但大師公這兒仍然放着幾張草墊。兩人各坐了一張,互相看了一看,屈木出清了清喉嚨道:「大師公,早上剛收到急報,三池組昨日因為組織城民搶奪運往前線之糧,被駐軍鎮壓,損失殆盡。」
簾後的大統制輕輕點了點頭,低聲道:「知道了。」
這麼一句輕描淡寫的話,讓屈木出有點忍不住,接道:「大師公,現在三池組損失了四成,汲昂組損失了七成,乙支組損失更達九成以上,另外一些省份的組員也有不少程度損失。若再這樣下去,狄復組恐怕要元氣大傷,難以恢復啊。」
這句話屈木出已然想說很久了,現在一口氣說出來,心裏還是堵了一塊什麼似的。乙支和汲昂,因為毗鄰霧雲城,人口也不多,因此向來以農業為主,這兩省乃是北方的耕作大省,向有糧倉之稱,狄復組在這兩省的發展也一直不錯。但這一月來,狄復組在兩省的勢力大受打擊,特別乙支省,損失了九成以上,幾乎全軍覆沒,想要重組機構,短期內幾乎不可能。狄復組的發展一直不算很順利,損失卻如此慘重,屈木出想到這兒,哪裏還忍不住,因此說到最後,話又急又快。哪知他剛說完,卻聽簾後的大師公道:「知道了。」
狄復組是大師公一手建立的,真正着手出力的是屈木出他們這三組長。這麼多年來,大師公一直以狄復組最高領導人定計,所定之計無不有中,因此屈木出他們對大師公景仰無比,只覺有大師公在,狄人復國只是個時間問題。這個信念,直到剛才也沒有動搖,可此時屈木出卻也真箇急了,說道:「大師公,這等不惜代價地妄動,狄復組將會遭到滅頂之災啊!」
屈木出說完,兀良台也雙手伏地,高聲道:「天法師明鑑,屈木出大人所言,句句屬實。」
簾後的天法師沉默了片刻,說道:「你們可知道伯顏去哪裏了麼?」
屈木出和兀良台都是一怔,心想伯顏乃是與大師公直接聯繫的,怎麼大師公反而問起伯顏?難道伯顏出什麼亂子了麼?屈木出壯了壯膽道:「大師公,不知伯顏到哪裏去了?」
「伯顏已經入駐大統制府了。」
這話並不響,但屈木出與兀良台都驚得目瞪口呆。好半晌,兀良台才結結巴巴地道:「大……大師公,是因為面具?」
人皮面具乃是狄人的獨得之秘,當初與顧清隨合作刺殺南武大統制,刺客明客也是用了人皮面具混入文書隊裏。但人皮面具雖然精緻,卻是要從原來的人臉上割下來人皮才能做得天衣無縫。如果伯顏真的是冒充大統制入駐大統制府,這話只有一個意思,就是馮德清已然被殺了。可是冒充馮德清比冒充南武更困難一些吧,因為南武還是深居簡出,馮德清卻是喜歡在大廳廣眾之下公開露面的。短時間裏尚可瞞過去,時間一長,哪裏還能冒充過關?他們實在想不通大師公到底在打什麼念頭,「狄復組謀殺大統制並且冒充其身份」,這一條敗露出來,狄復組可以說從此再無可能實現狄人復國的夢想了。屈木出也道:「是啊,大師公,伯顏是戴了人皮面具麼?」
「然。」
大師公的回答只有一個字。屈木出這回哪裏還忍得住,說道:「大師公,此事萬萬不可……」
還沒等他分門別類地說出萬萬不可的幾點理由,大師公突然道:「屈木出,兀良台,此事乃是我狄復組存亡與否的關鍵時刻,不容爾等置喙。退下去吧,只消事事聽我吩咐便行了。」
大師公的口氣如此嚴厲,也是有史以來頭一次。屈木出與兀良台都是狄復組的領袖人物,大師公以往接見他們,向來彬彬有禮,哪有這般不由分說地斥責過?因此聽到大師公的口氣成了這樣,屈木出和兀良台都是一怔,沒敢再說什麼便告退了。
退出了這小院,屈木出一路無語。兩人坐上馬車時,屈木出仍是一言不發。兀良台忍不住了,問道:「屈木出大人,你覺得這樣真合適麼?」
狄復組一直是以反對者的面目出現的,但就算兀良台,也沒有想到居然會有將大統制殺了來冒充的事。狄人的人皮面目固然神奇,但這種東西只能從權一用,不可能永遠瞞得過去。伯顏冒充大統制到了現在,已經是個奇蹟了,一旦穿幫,狄復組將要面臨的是滅頂之災。一想到這一點,兀良台就幾乎要嚇得發抖。
屈木出沉默了片刻,低聲道:「我也覺得不太合適。」
「可是,大師公他執意要這麼做,那該如何是好?」
屈木出回答不上來了。他茫然地看着前面,心裏也是無比茫然。
屈木出這一次下定決定來求見大師公,乃是收到了宣鳴雷的密信。雖然宣鳴雷目前是南軍主將,狄復組的所為都是為了南軍在求取生路,但宣鳴雷畢竟是狄人。他在信中說,狄復組近期的行動實在太過份了,這樣下去,北方會大力注意狄復組的動向,再如此暴露實力,實屬不智。收到這封信時屈木出還多少覺得這個侄子是狂妄了點,竟敢指摘大師公的計劃,但隨之而來各省傳來的匯報讓他明白過來,宣鳴雷並非是過慮,狄復組再這樣干,的確有毀於一旦的可能。
南軍固然是聯盟,狄復組也是再造共和的一部份,但屈木出很清楚,這一切不過從權而已。表面上,狄復組的宗旨已由狄人復國改成了狄人復興,可屈木出自然知道這僅僅是一句託辭罷了,南軍只不過是狄復組能夠利用的一股力量而已。可是這麼幹法,卻似倒了過來,大師公似乎把南軍放在了首位,狄復組的存亡反倒無所謂了。如果不是因為大師公組建狄復組要遠遠早於南北分裂,甚至比共和國正式成立還要早,屈木出真會懷疑大師公乃是南軍的間諜。
這到底是怎麼一回事?
屈木出正在百思不得其解,車子突然停了下來。屈木出一怔,心道:「到了?這麼快?」
他們住在霧雲城北的一座客棧里,離大師公的那個秘密據點有一段路,馬車走得也不算快,按理頂多只走了一半。兀良台撩起車簾向外一看,詫道:「咦,怎麼……」
他的聲音戛然而止。屈木出見兀良台的身子在微微顫動,也不知他看到了什麼,問道:「兀良台大人,怎麼了?」
兀良台沒有回答,車門卻一下開了。兀良台本來靠在車窗上,人一下直摔下去。他一摔落,屈木出已然發現車窗上的一灘鮮血。
血是從兀良台喉嚨口流出來的。就在兀良台方才撩車簾向外看時,也不知怎麼一來,他的喉嚨竟然被人割開,因此屈木出才會看到他的身體在顫動。屈木出驚出了一身冷汗,猛地一推另一邊的車門,正待跳下車去,哪知人剛閃到車門邊,咽喉處便是一涼,隨之而來的就是窒息。
氣已透不過來了,仿佛一霎時自己的七竅都被堵住。他伸手在喉嚨口摸索着,可是摸到的卻是一條可怕的傷口。屈木出的七竅自然並沒有受堵,透不過氣來的真正原因正是喉管被割斷,鮮血一下堵塞了喉管。
一個人影出現在屈木出垂死時的眼中。這人黑紗蒙面,正是於逢。
「屈木出大人,真抱歉,您威脅到天法師了,只有將您除去。」
天法師是誰?這個名字仿佛聽說過,但屈木出已經想不起來了。喉管被割斷,與疼痛相比,無法呼吸的憋悶感讓他更難以忍受。可是不管怎麼努力,都已經無法再吸進一口氣去。
宣鳴雷懷疑的,看來都是真的。屈木出用最後一點神智想着。宣鳴雷在密信中說,他懷疑大師公身份何疑,並不是真正為狄人着想,可能是在利用狄人,因此宣鳴雷要叔父千萬小心。但屈木出一直都視大師公為神人,宣鳴雷這種話自然當成耳旁風,他的想法仍是向大師公講諫,講明此事利害,或者聽大師公講明利害。然而到現在才知道宣鳴雷的懷疑是有道理的,卻也悔之晚矣。
好在我也留下了一手。無論如何,鳴雷應該能夠知道了。
屈木出喉嚨處的傷口裏,血正不住地湧出來,被只出不進的氣息吹成了許多泡沫。這些暗紅色的粘稠泡沫將屈木出的脖子都染得通紅,而屈木出的臉色,卻露出了一絲詭秘的笑意。
「於逢,他們都死了麼?」
說話的,正是狄復組稱之為大師公的天法師。天法師極少出來,在屋裏也總是拉上窗簾,搞得暗無天日,此時卻破例站在屋檐前,看着院子裏倒在地上的屈木出和兀良台。
「是。」
於逢答應一聲。天法師蒙面之下的眼睛一閃,只是木無表情。屈木出和兀良台,再加一個伯顏,這三組長都相當能幹,狄復組從無到有,最後成為一個不弱的組織,都是這三人之功。只是他們的用處到此為止了,狄復組這個組織也已經完成了使命。
讓戰火更猛烈一些吧,然後我們的神族才能登上舞台。
面紗後,天法師仍然沒有一絲表情。現在又到了生死關頭,刀已出鞘,便再沒有收回的可能,只有拼命向前了。
天法師向西北望了望。在遙遠的天子谷里,那兩台孵化機正在按部就班地運行着。雖然效率很低,但神族的子民正在不斷地增加。只要人類的戰爭還在持續,此消彼長,總有一天,神族將會成為這個世界的主宰。
再斗下去吧。天法師的眼裏有一絲嘲弄的笑意。曾經也有同族提議與人類和平共處,但天法師從來不認為神族能和人類共存。如同白天與黑夜,神族永遠都與人類格格不入。他見於逢正準備將屈木出、兀良台和那車夫的屍體拖到車上,輕聲道:「於逢,把這三具屍體拖到地窖里去吧。」
於逢怔了怔:「天法師,不去埋在西山了?天氣很熱,恐怕很快就會被發現……」
「你以為伯顏還能瞞得多久?這地方已經沒有用了,後天我們就離開這兒前往天子谷,等着好消息吧。」
於逢猶豫了一下道:「不去管伯顏了?」
「北方已經佔據了絕對優勢,伯顏的身份暴露,會讓北方大亂,如此一來,南北之間的戰事至久還要持續兩年。兩年後,」天法師突然發出了一陣低低的笑聲,「我們神族就將正式接管這個世界。」
現在天子谷里的孵化機運行得很順暢,第三台也馬上就要建成了。照這樣的速度,每年可以增加三到四百個族人。等有了上千族人的時候,中原多半已是殘破不堪了。此時再動用西原的力量捲土重來,接管這世界已不再是一個夢。
天法師極少有這等意氣風發的時候,於逢也不由聽得心潮澎湃。他們這一族雖然壽數很長,但以前一直無法延續,死一個少一個,包括天法師在內的第一批神族已經只剩下五六個了。於逢是孵化器成功後出現的第二批神族。他們這一批本來有十個,但這十個里,旃蒙、柔兆、疆圉三個都生帶殘疾,接下來的著雍、屠維以降六個的能力也是參差不齊。後來以困敦為首的第三批則尚未長成,也不知能不能擔當大用。但不管怎麼說,神族終於延續下去了,將來就算天法師不在世上,也肯定會有繼承者出現。也許,將來有一天,神族真的能夠君臨天下,人類都成為奴隸吧。
於逢低下頭,低低道:「是。」
……
這是八月二十日的事了。當屈木出和兀良台被殺的當口,程迪文也正在焦躁不安。
十六日那天,他密見馮德清,看起來馮德清已被自己說動,他也舒了口氣。然而隨之而來的卻是接連發佈的大統制令,總攻仍要按時發起,魏仁圖與方若水兩位上將軍依然被關押在牢獄中,而父親也仍然沒有放出來,一切事務暫由程敬唐的文書接手。看這架勢,自己的進諫竟然毫無用處,天色漸暗。這時一個工友走進了廳堂,向程迪文行了一禮道:「程主簿,有位許先生來訪。」
一聽許先生來了,程迪文的精神為之一振,說道:「快,快快有請!」
許先生的名字,聽過的人並不多,不過程迪文倒曾經聽父親提起過。父親說許先生乃是大統制麾下的天星莊莊主,這天星莊是個秘密所在,程敬唐還是金槍班隊長時曾跟隨大統制去過幾次,與許寒川也有過數面之緣。而程迪文真正與許先生有接觸,也只是這兩天的事。從許先生口中,程迪文才算知道了天星莊是個什麼樣的地方。
許先生原來在馮德清就任大統制後就與程敬唐有了密約。因為馮德清對天星莊極不看重,將天星莊分發給兵部聽用。這一點讓許先生極其不滿,在他眼裏,繼任大統制最合適的人選,便是被大統制忠貞不二,做過多年金槍班首領的禮部司司長程敬唐了。當聽得許先生說了此事,程迪文這才恍然大悟,心想怪不得父親一聽自己說了一通就表示贊同,在議府會議上公開反對馮德清了。父親做不做大統制,在程迪文心裏無關緊要,他注重的是父親的安危。本以為馮德清能夠聽從自己的進諫,但馮德清的態度急轉直下,現在想見都見不到,程迪文正在進退兩難之際,聽得許先生說馮德清的真身其實已然被殺,現在大統制府里的是個冒充的,他嚇出了一身的冷汗。
雖然程迪文當兵幾年兵,也參加過實戰,可是這說法實在太驚人了,他做夢都沒敢想。許先生顯然也料到了程迪文並不敢輕信,便帶他去了城西一處冰窖里。
冰窖是夏天儲藏瓜果之類的所在。每年冬天,從河中取來厚冰堆放在地窖中,到了夏天再開啟使用。但這處冰窖里,除了一些生鮮瓜果,還放着一具被剝去了臉皮的屍體。雖然死得面目猙獰,但程迪文認得出,那正是馮德清。
馮德清那天在見過程迪文後,就秘密來到了城中某處小宅院。逗留一段時間後才出來,然後就性情大變,躲在大統制府極少見人了。而馮德清離開此處後,從宅院裏又有一輛馬車趁夜出城,到了西山一個無人的地方,車上下來一人,將一個包裹埋在了地里。許先生的人一直在暗中監視,等那人一走,馬上將埋下的包裹挖了出來,發現裏面正是馮德清被剝去了臉皮的屍首。
一看到馮德清被殺,許先生也知道事態已到了最後關頭。暗殺了馮德清的這些人,定然不屬於南方。許先生最懷疑的,便是狄復組。狄復組本來就是天星莊最大的敵人,只是南北兩部星君和天星莊被馮德清劃歸兵部司後,已然成了細作,總在南方活動,對狄復組的監視已是基本上廢除了,不過畢竟還保留着幾個人。最近一段時間,狄復組特別活躍,作為狄復組的老對手,許寒川看在眼裏,心裏焦急萬分。失去了大統制的直接指揮,他連見馮德清一面都很難。當南北兩部星君潛入五羊城,炸毀了南軍的船廠後損失殆盡,馮德清更是有取消南北兩部星君的意思。到了這時候,許寒川再也坐不住了。
不能再任由馮德清這樣下去了。許寒川心裏起了這樣一個念頭,而他屬意的大統制最佳人選,正是程敬唐。只是當馮德清打斷了議府秘密會議,程敬唐也被下獄後,許寒種終於現身與程迪文聯絡。
議府秘密會議因陸明夷而起,陸明夷的聲名也越來越響,如今直追兵部司代司長傅雁書。名將之後,百戰百勝,年輕有為。這樣的人,天生是挽狂瀾於既倒的人物,何況陸明夷公然反抗馮德清,因此許寒川定下的計劃便是讓程迪文火急與陸明夷取得聯繫,要他秘密入都。只是陸明夷肯不肯下這決心,許寒川與程迪文也仍然無從預料,因此兩人一直惴惴不安。直到現在,程迪文見一直喜怒不形於色的許寒川進來時面帶喜色,他心中一寬,小聲道:「許先生,是好消息麼?」
許寒川點了點頭:「是。我派去接應的天列方才已傳來急報,他在雙沙鎮已經與陸明夷將軍碰頭,正在急速趕來,明日天亮之前應該便能抵達。現在我們出發去東門口吧,車就在外面。」
程迪文二話不說,便走了出去。本來陸明夷從王除城來,走南門要近好幾里地,但霧雲城作為首都天黑之後便四門緊閉,不得放行。但東門的守將名叫梁侍奇,乃是從金槍班出去的軍官,當初是程敬唐的老部下,程迪文透過這層關係可以保證陸明夷一軍順利從東門進入。他上了車,待許寒川跟了進來,低聲問道:「陸將軍帶了多少人?」
「一百。」
程迪文的神情微微一變。一百人的隊伍,自然不大,但程迪文自己也當過兵,對軍中之事知之甚多。王除城到霧雲城,一般總要十來天,若是快馬加鞭,五日也可抵達,但這樣的速度得沿途替換驛馬。陸明夷接到自己的信後,卻只花了四天功夫就抵達霧雲城,還帶了一百人,這一路真不知他是如何趕來的。許寒川見他神色有異,問道:「程主簿,是不是力量不足?我可以將天星莊……」
程迪文不等他說完便打斷了他的話道:「不能用天星莊的人。許先生,此事一定要依靠陸將軍出面。」
陸明夷固然麾下有數萬雄兵,而且馮德清已經下令要撤他的職,陸明夷自然與馮德清勢不兩立,可是事態緊急,陸明夷又只帶了一百人前來,與衛戍相比也是微不足道。不過這次行動乃是在暗處,本來就不需要太多的人,如果把天星莊的力量全部動員起來,許寒川相信也能揭破馮德清被假冒一事。而且天星莊裏都是些拳腳好手,在這事上只怕比陸明夷的正規軍更是得力,可是程迪文卻堅持此事一定要陸明夷出面,否則絕對不能輕舉妄動。許寒川來找程迪文純粹是因為與程敬唐有密約,其實並不很相信程迪文,聽他說非要陸明夷出面,不由有點不快,說道:「程主簿以為天星莊沒有這個實力麼?」心裏卻在忖道:你定然與那陸明夷有交情。可現在事態緊急,萬一他趕來得晚了,時不待人,豈不貽誤時機?
程迪文道:「許先生,這不是實力的事。霧雲城衛戍也有數千,雄關城還有中央軍區的駐軍,這兩支力量才是決定性的。許先生,您想過沒有?如果天星莊出頭,縱然成功,衛戍與中央軍區會認同麼?」
許寒川怔了怔,說道:「難道陸明夷將軍出面,他們就會認同?」
「軍政殊途,平時軍人就認為政客只會空談,而政客則認為軍人只知動武,別的什麼都不會。現在我們若能馮大統制被假冒一事揭破,安知軍中會不會有趁火打劫之人,屆時他倚仗手握兵權,宣稱我等謀反,動用兵力來圍剿,結果便是事事都為其所用,我等只是一場空而已。」
許寒川只覺背上一寒,心道:我怎麼沒想到!其實他本來也是個足智多謀之士,但因為從未當過兵,又一直呆在天星莊,對共和國軍政兩方的歧異根本不了解,這方面自然遠遠不如先從軍、再從政的程迪文了。他道:「軍中有這種人麼?」
程迪文冷笑道:「豈會沒有。不說別個,耿恭將軍便一直有點非份之想,先前林一木龍道誠兩人都想要拉攏他,他哪邊都不靠,就是因為他自己其實也打過這主意,只不過礙於軍人干政的罵名才不敢有所舉動。若天星莊出手,正好給了他一個千載難逢的機會了。而陸明夷將軍出面,耿恭再這麼做便是要與一個軍區為敵,他自然不敢這麼做了。」
原來當中還有這等曲折!聽得程迪文說了這幾句,許寒川佩服得五體投地。他來聯絡程迪文,本是沒辦法的辦法,只因為程敬唐被下獄,也只有程迪文可以聯絡。此時他再也不敢小看程迪文,也明白過來看上去貌不驚人的程迪文絕非是個虛有其表的人物。
他比程司長可要厲害多了。許寒川想說,口氣也不由恭敬了許多,問道:「程主簿,那麼等陸將軍他們趕到後,是不是先去天牢解救程司長和兩位上將軍?」
程迪文最希望的也是先把父親從牢裏接出來。程敬唐被下獄後,他想去探望父親也沒被允許,心中實是關切無比。但他頓了頓,還是道:「事有緩急,必須一鼓作氣,先將馮大統制遭人冒名頂替的證據昭示天下。」
這其實也是許寒川心雖所想,只是故意這麼說,若是程迪文因關心父親同意先攻入天牢,他便要細細說明一番事有輕重緩急的道理。只是這麼一來,準備的一席話一句都說不出來了,他舔了舔嘴唇道:「甚好。我會讓天星莊的人守在天牢外,一旦陸將軍得手,便衝進天牢去。」
程迪文道:「這樣也好。不過許先生,天星莊千萬不然貿然行事。還有,」他頓了頓,看向許寒川,壓低了聲音慢慢道:「為防萬一,最好準備好一些馮大統制被假冒的證據。」
許寒川又是一怔,問道:「程主簿難道不相信許某麼?」
「許先生,不論什麼事,都要名正言順,又要未料勝,先料敗。大統制被冒充,此事旁人乍一聽都會覺得難以置信,因此解決了假冒者後,頭等大事就是儘快掌控局面,要讓人覺得確切無疑。做下此事之人膽識過人,安知他不會在最後關頭將那假冒之人滅了口麼?」程迪文說到這兒,只覺嗓子有點干,清了清嗓道:「俗話說得民心者得天下,絕對不能授人以謀反叛逆的口實。」
許寒川此時對這個年輕的禮部主簿實是佩服得無以復加。按理程迪文也算將門之子,但他的將才沒什麼出色,政略卻已遠遠超越了父親。許寒川年紀比他大得多,這時卻連連點頭,說道:「是,是,我定然辦好,程主簿放心。」
天星莊的人最擅長便是跟蹤、暗殺一類事,偽造點證據更是小菜一碟,何況此事本來便證據確鑿。他轉身出去向等在外面的隨從交待了此事,又轉回屋來。兩人在廳堂里對坐,偶爾說一兩句閒話,心裏卻都是焦急萬分。
陸明夷到底什麼時候能夠趕到?天一亮,就是二十一日。二十三日便是總攻發起的日子,揭破馮德清遭人假冒之事後,就算諸事順利,掌控局面也定要一的時間不可。如果二十二日還不能讓讓傅雁書停止發起總攻,南北兩邊就會陷入兩敗俱傷的局面,一切都已晚了。所以實際上,今天天亮前陸明夷無論如何都必須趕到。
馬車抵達東門時,天色已經很暗了。他們的車剛停下,便聽得外面有人道:「是程公子麼?」正是那梁侍奇的聲音。程迪文推開車門道:「梁將軍,是我。」
梁侍奇見果然是程迪文,這才鬆了口氣。深夜引邊兵入都,又是因為馮大統制被人假冒了,這種事聽起來實在不甚靠譜,梁侍奇至今也不敢全信。但想到程敬唐已被下獄,就算程迪文為了救父捏造一個再荒誕不經的理由,梁侍奇也全無二話。他道:「程公子,到城頭箭樓里等候吧,酒席已經備下了。」
程迪文哪有心思喝酒,也生怕喝醉了會誤事,但梁侍奇亦是一番好意,他道:「多謝梁將軍了。」
說是酒席,其實也就是一些滷味罷了。梁侍奇在一旁作陪,程迪文滴酒不沾,只是偶爾拈一片豬肝之類嚼嚼。漸漸已到四更,再過得片刻,天就要亮了,正在他們都有些坐立不安的時候,一個士兵突然搶了進來:「梁將軍,有一支人馬已到城下!」
程迪文猛地站了起來,問道:「多少人?」
「百十來人。」
應該就是陸明夷到了。程迪文快步走出了箭樓,走到一個垛口邊,要過一個望遠鏡看去。黑暗中,也看不清什麼,只能見到遠處一些燈火上下翻飛,疾如流螢,夜風帶來了一連串馬蹄聲。他拿起一盞號燈,向着夜色發出了幾個燈語。
「風雲。」
他打的,僅僅只有兩個字。剛發出燈語沒多久,便見遠處有一盞號燈劃了幾下,打出了「天舞」二字,正是先前在密信中與陸明夷約定的暗號。程迪文看到這信號,不由長舒一口氣,扭頭道:「許先生,梁將軍,陸將軍到了!」
梁侍奇和許寒川身上都是一震,只不過許寒川是興奮,梁侍奇多少卻有點忐忑。如果不成功,現在他們做的就是叛亂了,梁侍奇沒見過馮德清的屍首,也還是有點懷疑這一切不過是老上司這位公子的計謀。但即使是計謀,到了這當口也已經不能回頭了,梁侍奇的心裏尚存不安,許寒川卻是如釋重負。耳聽得馬蹄聲越來越近,那隊人馬終於來到了東門,他們三人急急下了城頭,拉開城門。門一開,有一騎馬已率先沖了進來,當先一個背插雙槍之人沉聲道:「程主簿!程主簿在麼?」
程迪文聽這聲音正是陸明夷,忙上前道:「陸將軍。」
陸明夷這一趟趕來,真箇是不眠不息,一匹戰馬渾身也是濕淋淋的如同剛從水裏撈上來,只是陸明夷神色雖有些疲倦,但雙目炯炯,仍然亮得異乎尋常。他聽得程迪文的聲音,翻身下馬道:「程主簿,不辱使命,終於趕到了。」
程迪文舒了口氣,小聲道:「陸將軍,馬已經備好了,要不要先歇息一下?」
陸明夷此行也已經不顧一切,因此毫不吝惜馬匹,這些戰馬一匹匹都跑得上氣不接下氣,已不能再騎了。雖然陸明夷自己也很是疲憊,但仍是想都不想便道:「十萬火急,不必了,快將馬帶過來吧。」
雖然陸明夷的名聲如雷灌耳,一邊的梁侍奇尚是第一次見到陸明夷。見陸明夷年紀雖輕,舉手投足卻大見氣度,心裏也在暗暗稱奇,心想這少年將軍果然是大統制破格提拔的人物。他見陸明夷要帶馬,忙過去道:「陸將軍,讓小將來吧。」
梁侍奇年紀其實比陸明夷大得多,卻自稱小將,陸明夷倒是客氣,說道:「是梁侍奇將軍吧?多謝了。」
陸明夷有過目不忘之能,何況這一次也是置諸死地而後生,一路上他將每一環都考慮得周詳細緻,以防哪個細節會出疪漏,對梁侍奇這個東門守將自然不會不放在心上。這一句話看似輕描淡寫,但他也知道定會讓梁侍奇有所觸動。果然,梁侍奇見他一口便叫出自己的名字,不由大為感動,說道:「陸將軍,聽說您是陸經漁將軍哲嗣?」
陸經漁這名字,在南武大統制在世時乃是禁止提起的。不過馮德清繼任後,這種無關緊要的禁令便鬆了許多,何況陸明夷名聲越來越響,連帶着陸經漁的名頭也大了許多,有不少人還是先知道有個陸明夷,才知道前朝曾經有過一個名叫陸經漁的絕世名將,乃是三元帥五上將中大多數人的恩師。梁侍奇並沒有見過陸經漁,不過很早就聽說過他,當知道陸明夷竟是陸經漁的遺腹子,更是驚嘆莫名。陸明夷卻是聲色不動,說道:「經漁公正是先父,多謝梁將軍尚能記得。」
陸明夷是陸經漁之子,這個事不僅在軍中盡人皆知,就算尋常國民也有不少人知道。雖然年輕人不知陸經漁是什麼人,但那些六七十歲的老人還對這位曾經的絕世名將記得很清楚。陸經漁傳奇般的戰績,以及後來的不知所蹤,更讓人對他有談論的興趣。梁侍奇就算知道,但聽陸明夷親口說出此事,心裏也是忍不住一陣激動,說道:「陸將軍,令尊大人在天之靈,定會為你驕傲的。」
他這話實已在溜須拍馬了,陸明夷卻仍是不動聲色,說道:「多謝梁將軍。」
他說得很淡,梁侍奇更加欽佩,心想陸明夷年紀輕輕,如此沉穩,真不愧名將之後,真是個大將之才。照他的意思還想再說上幾句仰慕的話,陸明夷卻已在與許寒川說着什麼。兩人說得很輕,梁侍奇自不如硬湊到跟前去插話,正有點不自在,這時程迪文帶着一匹馬走過來道:「陸將軍,這匹馬你看行不行。」
梁侍奇的部下已已將準備好的馬匹帶了過來,陸明夷帶來的人正見縫插針地歇息,準備換馬。程迪文自己也當過軍人,對騎術自不外行,給陸明夷挑的這匹馬相當神駿。陸明夷一見便贊道:「好馬!是衛戍可能出來阻攔麼?」
程迪文道:「衛戍都已經打過招呼,都會迴避,只是,」他說到兒,猶豫了一下才接道:「大統制府中,尚有金槍班駐守,周錫安將軍不甚好說話。」
周錫安是繼程敬唐之後為金槍班隊長。南武大統制死後,金槍班仍然保留。本來何止是陸明夷,就算許寒川與程迪文自己,都覺得有程敬唐在,說動周錫安不成問題。哪知程迪文去請見周錫安,只旁敲側擊了兩句,周錫安便一口回絕,說程司長雖然是舊上司,但自己只是大統制的侍衛,不能干預朝政,還請程公子稍安勿躁,馮大統制定不會加罪於無辜之人。
周錫安這人太忠於大統制了,以至於不論誰是大統制,他就會為大統制效死。聽得周錫安這個回答,程迪文大失所望,心中也是說不出的惶恐。金槍班人數並不多,現在不過二十幾人,但這一隊人馬個個武藝精強,周錫安也根本不會相信大統制被人冒充這種事,看起來,最大的難關還是金槍班。
陸明夷聽他說周錫安不好說話,只是淡淡一笑道:「既然冥頑不靈,那也顧不得了。連周錫安在內,金槍班有二十六人吧?」
程迪文卻不知金槍班到底有幾人,看了看許寒川,許寒川道:「不錯,連他在內,確是二十六人。」
金槍班本來有三十六人,但上一次小王子刺殺,一路摧枯拉朽,有十個金槍班或死或重創。馮德清繼位後,因為倚重子先生,金槍班雖然沒撤銷,也不曾補充,所以仍是二十六人,一直在大統制府吃吃閒飯。陸明夷道:「好的。等一會衝進大統制府,先控制住他們的馬廄。金槍班最厲害的還是那個金槍陣,但失了坐騎,威力少說也要打個對摺,何況措手不及之下,更難以發揮。」
程迪文本想跟陸明夷說是不是再想想說服周錫安的主意,但聽陸明夷的意思,卻是快刀斬亂麻,不由分說要消滅金槍班。他猶豫了一下,說道:「陸將軍,周錫安將軍雖然執拗,卻也不是不通情理之人……」
陸明夷打斷了他的話道:「此時已不是通情理之時。程主簿,這件事必須步步都無差錯,絕對不可將希望寄托在靠不住的人身上。」
程迪文被他搶白了一句,也說不出話來了。他知道陸明夷說的確是如此,心想鄭司楚如果碰到這種事,多半亦會做同樣的事,但說起來卻要宛轉得多。當初隨畢煒西征,當機立斷決定反撲楚都城時,他也是假傳了畢煒的命令,但事後馬上將前後因果都說明白了,讓人自己選擇。陸明夷的決斷和鄭司楚差不多,卻比他要強硬得多。換句話說,鄭司楚是在與別人同樣的高度說話,陸明夷卻是一直站在了高處,再和顏悅色,亦是居高臨下。
不知為什麼,自從第一次見到陸明夷後,總是會拿他與鄭司楚相比。鄭司楚天縱之才,槍馬也是不二之選,但程迪文總覺得他的性格有點過於隨和了,少了點霸氣。而陸明夷有的,正是鄭司楚缺乏的霸氣,甚至可以說過於霸氣了,再進一步就是剛愎自用。如果說鄭司楚是水,那麼陸明夷就是火,這兩個人簡直就是天生的對頭。這件事如果成功,陸明夷定然一舉超越傅雁書,成為北軍的主帥了。這樣的話,鄭司楚的處境定然會越加困難。
司楚,想不到我是親手把絞索套到了你的脖子上。程迪文暗自苦笑了一下。他雖然不認同南方舉兵反叛的做法,可是對鄭家父子卻抱有同情之心,實在不希望看到他們有一個身首異處的結果。如果是傅雁書做主帥,也許可以諒解南方,可是陸明夷上位後,這個結果幾乎就是板上釘釘,再無改變了。然而程迪文也很清楚,現在後悔已經晚了,自己已經把命運和陸明夷綁在了一起,豈止自己,包括父親,還有天星莊,以及梁侍奇的命運,現在也都和陸明夷綁在了一起,一榮俱榮,一損俱損。
他的心裏正如翻江倒海一般打着轉,陸明夷卻也不管他想什麼,反身上了馬,帶轉馬頭沉聲道:「沈將軍,傳我之令,出發!」
隨他同來的,也只是衝鋒弓隊的六分之一。衝鋒弓隊的主力仍由秦紀亭統領留在王除城候命,這一百人是衝鋒弓隊裏精挑細選出來的精銳。衝鋒弓隊本身就是全軍中挑出來的,精中選精,現在便由沈揚翼臨時統領。此時沈揚翼也已換過了馬,剛歇了片刻,喝了兩口水,聽得陸明夷下令,他從鞍前摘下長槍,向空中一舉,喝道:「衝鋒弓隊,集合!」
只這一句話,一百個衝鋒弓隊已齊齊排成一列方陣。騎兵要列為方陣,比步兵難得多。梁侍奇自己是從金槍班出來的,一直覺得以單兵能力而言,金槍班是天下至強,陸明夷帶了一百人來時他心裏還一直忐忑不安,心想別連周隊長這一關都過不了,待看到沈揚翼一聲令下,衝鋒弓隊馬上列成方陣,他大吃一驚,眼睛都看得直心,忖道:不知這些人的槍術如何。單看騎術,只在金槍班之上,不在其下啊。
陸明夷見隊伍已然集合,向程迪文道:「程主簿,天牢一路,還請程主簿費心。陸某事成後,會以三色號炮為信,請程主簿屆時行動,勿失忽誤。」
他向程迪文交待完了,又向許寒川行了一禮道:「許先生,也請費心。」
許寒川深深一躬道:「陸將軍請放心。」
許寒川一直是南武大統制直接指揮,他極少對人下這等重禮。陸明夷倒不以為息,扭頭向沈揚翼道:「沈將軍,全速前進。」
現在聚在東門,尚不引人注意。但深更半夜,百來人馬在大街上狂奔,怎麼都不可能掩人耳目,所以與其徒勞地遮掩行跡,不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突擊。沈揚翼本來還想是不是馬蹄包布,走得慢些,儘量不引起旁人注意,但陸明夷一說,他也馬上明白過來,說道:「是。」
他二人並馬在前,身後一百個衝鋒弓隊緊隨其後。雖然遠道而來,人大都疲乏,但馬都已換過了生力,一跑起來,真如天崩地裂,東門一帶的民居有不少人點亮了燈,想看看外面發生了什麼事。但等他們一開窗,衝鋒弓隊早已去得遠了。
沈揚翼騎在馬上,忽然向陸明夷道:「陸將軍,末將覺得,有點事還有點欠妥。」
這事也是沈揚翼突然想到的。陸明夷也不轉頭,只是道:「是什麼?」
「事成後,萬一不能取信於眾……」
因為騎在馬上,說話很不方便,沈揚翼又不敢說得太大聲,因此說了一句便又停下來。他還沒說完,陸明夷卻道:「那位許先生已經準備妥當了,要什麼證據都有。」
沈揚翼不再說話了。他的意思,其實是說此事也不能太過聽程迪文的一面之辭了。他和程迪文有過一次交往,正是上回在畢煒手下的第一次西征。當時,也正是程迪文來假傳了畢煒將令。雖然這件事其實是鄭司楚的主意,但沈揚翼總是對程迪文有點不放心。現在仿佛輪迴,又是程迪文來傳遞消息,沈揚翼記起舊事,總覺得有點不靠譜。
如果程迪文是因為父親被馮德清關押,情急之下胡亂捏造一個消息,那如何是好?沈揚翼的真正用意正在於此。然而陸明夷的回答讓他明白,陸明夷不是沒想到這個可能,而是他根本不在意這消息是不是真的,僅僅是為了利用這一契機。
就算馮德清並沒有被人假冒,只要準備好證據,假的也就是真的。沈揚翼心裏實是有股說不出的味道,心裏只是想着:「鄭司楚……他定然不會如此不擇手段。」
鄭司楚和陸明夷,是沈揚翼最為敬佩的兩個軍人。然而他不認同鄭司楚逃到南方舉旗反叛的做法,想到鄭司楚也只是惋惜。當遇到陸明夷時,他一直有點欣喜若狂,只覺陸明夷有鄭司楚的長處,沒有鄭司楚的短處,是個最值得追隨的人。可是此時,他卻越來越覺得陸明夷其實也並不是自己完全一致,至少,有些事上,他更認同鄭司楚的做法。
將來,到底會是怎樣?沈揚翼有點茫然。這一次千里奔襲,霧雲城裏毫無防備,軍政兩方面,由於魏方兩位上將軍的緣故,軍方幾乎完全站在陸明夷一邊,而因為程敬唐父子的關係,政方至少也有一半認同陸明夷。幾乎可以說,這次行動有驚無險,九成九會成功。可是成功後又該如何?陸明夷不當大統制的承諾靠得住麼?
想到這兒,他不由又看了看身邊的陸明夷,心中不知是什麼滋味。測試廣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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