定州城中。
操場校閱兵馬。
分守道兼兵備道徐大用坐在台上,鼓過三通,但操場上來的人馬卻很少,士兵們拖拖拉拉。
定州總兵海時行與一干副將、參將、游擊們坐在台上喝茶,悠哉悠哉,哪有半分軍人樣子。
徐大用站在校閱台上,憂心忡忡。
定州可是河北重鎮,城為漢舊基址,明洪武初,將城牆拓展,周長二十六餘里,高三丈,有四門,妥妥的大城重鎮。
在前朝時,城中有定州衛、騰驤衛、武功衛三衛屯軍分守。
不過此時,僅看這城牆年久失修,頹壞的樣子,也知道這定州的底細。大清入關數年,也拔過錢糧,讓地方軍民修定州城,可地方官員和駐軍卻拿着雞毛當令箭,各種攤派貪污,最終士紳大戶被勒了許多銀錢,百姓又勞累苦役,最終卻僅修的一面城牆。
十座寬兩丈深的環城河,都許久沒有疏浚,早淤積的差不多了。
「海總鎮?」徐大用等了會見仍有許多人未至,只得轉頭問海時行。
「大人,弟兄們也挺苦,朝廷許久沒發糧餉了,我們自移駐定州後,也只能屯田耕種,自給自足,許多弟兄們還在城外勞作呢,再等等。」
徐大用想罵人。
雖然朝廷許久沒發糧餉,也基本屬實,但也拔了些銀子,又劃了田地給他們,充做軍田,收益歸他們所有,甚至還讓他們自己在地方籌餉,他是分守兵備道,本就是管這塊的,哪會不知道海時行的兵馬是什麼情況?
平時大家一起分銀子,他拿的還是大頭,很清楚定州的兵馬並沒餓肚子,甚至暗裏還跟太行賊(土國寶等)走私交易。
更別說,現在馬上過年了,地里有什麼莊稼可種?
誰不知道海行時麾下兵有半數蒙古人半數漢人,軍紀最差,兵過如匪,他們駐紮過的地方,都禍禍的地方天怒人怨了。
「海總鎮,還請催一催。」
雖然徐大用這個四品分守品級不如二品總兵,但他是文官,還兼着兵備銜,本是海時行的上司的,糧餉軍務歸他節制。但海時行跋扈自雄,他卻又無可奈何。
「都去催催,讓那些兔崽子們都快點,別磨蹭了。」海時行對中軍游擊擺擺手道。
又過了小半個時辰,三千人馬總算到齊。
徐大用先是請出了總督馬光耀授給他的一面王命旗牌,引述馬總督大人的命令,把如今正定府賊勢甚大一事說明,又訓斥定州兵軍紀不整等。
最後話鋒一轉,語氣放緩。
「本道深受總督大人信任,委以重任,誓必滅賊。諸位將士們也皆國朝衛士,養兵千日,用兵一時,如今都應同心戮力,報效朝廷。
諸軍用命,有功必賞,有過必罰。
如有玩忽軍令,作戰不力者,本道將以總督所授王命旗牌,先斬後奏!」
說完,還特意讓家丁再展示那副王命旗牌,一旗一牌,都是皇帝賜予總督的,給了他一副,用以節制定州兵馬。
他在台上大聲吆喝,可台下定州兵卻懶懶散散的聚在下面,既沒陣列,也沒反應。一副毫不在意的樣子,甚至有人在下面聊天。
「朝廷也不會虧待大家,馬總督也拔下賞銀,現在請海總鎮發賞。」
這話似乎讓下面的丘八們來了些興趣,終於認真了些。
海時行站起來,用威嚴的目光掃過全場。
他也沒開口,可就往那站着目光轉一圈,片刻後,三千人馬便都漸漸安靜下來,最後全場無聲。
「馬總督在保定,傳令讓我們定州兵去援正定府,還特拔了一萬兩銀子來。但是,我到現在也沒見到這麼多銀子。
我查了下。
馬總督確實下令拔一萬兩銀子,但徐兵備只領了九千兩銀子出保定,然後進定州城時,卻只帶了八千兩進來。
進城後,先召了知府等文官們,最後給了我七千兩。」
「兄弟們,三天時間,一萬兩從保定到正定,就變成了七千兩銀子。但是,朝廷欠我們三千人馬餉銀,還有賞賜撫釁銀等兩年了,欠的數何止七千?」
只見副將侯嗣昌走上前高聲質問徐大用,「徐參政,請問這是怎麼回事?銀子呢,兄弟們為朝廷賣命流血,怎麼這銀子卻還扣了。誰扣了,扣哪去了?」
又一位游擊上來,大聲質問,「今天必須把這事情說清楚,否則弟兄們都不答應!」
徐大用慌忙望向海時行,「海總鎮,你們這是何意?」
「弟兄們有話問徐兵道,你如實回答便好。」
徐大用看着群情洶洶,知道海時行這廝有二心,氣的怒指,「海時行,你們要造反不成?」他的道標營都司張四選也是立馬上來護衛。
海時行麾下三千人馬,立前後左右四營,各以一名游擊統領,游擊麾下有中軍守備。他自己還有提標中軍參將,還有老兄弟加副將銜的。
海時行的這支人馬,其實自降虜以來,也是受局勢影響,嚴重超編,但韃子也沒精力和餘力整頓,到後來反正錢糧也都自籌,也就沒再管他超不超編。
也正因此,海時行雖移駐數次,但他對這支人馬控制很強。
張四選想護着徐大用離開此地。
游擊孔國貞大喊一聲,「休走!」拔刀上前,一刀就將都司張四選砍倒在地,然後將徐大用如老鷹抓小雞一般扯了過來,直接將滴血的刀架在他的脖子上,「大人哪裏去?」
這時海時行幾營人馬也紛紛鼓躁起來,抄起傢伙就把徐大用的那營道標給圍住了。
這營道標不過三百餘人,連營官都被一刀砍了,道台也被擒了,有識時務的趕緊舉手跪地投降,甚至有人直接喊着殺了賊徐大用的。
海時行笑呵呵的望着徐大用,「徐大人,借你樣東西一用。」
「拿去,要什麼儘管拿去,有話好說。」
海時行拔刀,噼下。
徐大用的慘叫聲戛然而止。
一顆碩大腦袋飛起。
「多謝徐大人借腦袋一用。『
他彎腰撿起腦袋高高舉起。
全營歡呼。
「弟兄們隨我殺進知州衙門,把咱們的賣命錢奪回來!」在海時行的鼓動下,定州鎮兵譁變,斬分守兵備道徐大用和道標都司張四選,其道標三百餘人皆降。
於是三千餘人殺向知州衙門。
知州李煌等官吏,皆被屠殺一空。
亂兵屠了州衙後,開始搶奪州庫,然後不滿足的他們,開始全城洗劫,城中大戶豪強,包括州城裏的商鋪,通通被搶。
海時行命人鎖起四門,縱兵肆意搶掠殺戮。
他自己卻在總兵衙門裏剪辮子,更換上明朝衣冠,然後帶着幾員將領向南而拜,讓人臨時縫製日月旗幟,自稱大明河北定州討虜先鋒提督總兵官。
定州是直隸州,明盛時下轄三縣,人口多達百萬,定州城中名門望族二十餘家,盡被亂軍搶掠一空,被殺士紳豪強大賈三百餘人。
士兵們關城搶掠三天才封刀。
人人搶掠無數,海時行讓亂兵把一半搶掠繳獲上繳,一半留下,人人高興,也沒有人再關心那幾萬兩銀子的事了。
海時行讓取了一萬兩銀子,派了一隊家丁輕騎攜帶着趕往石家莊,去拜見大明天津總督土國寶和直隸巡撫馬國柱。
他自己坐鎮定州,又分兵去掠曲陽、唐縣等地。
······
石家莊。
這在崇禎末年,都還僅是個小村莊,按縣中戶籍記錄,當時莊中僅九十四戶,三百零八口,卻有着十五個姓,有三百多間房,卻僅有兩百四十一畝地。
可以說,這確實是個極小的村子。
但在清軍入關後,這處本不起眼的小村子,卻因為處於山西太原與河北正定之間重要的井陘要道上而變化,尤其是山西張鼎等義軍撤入井陘一帶,而土國寶也率軍進入正定府後。
清軍一度對娘子關、舊關等關隘增兵,同時在東面的正定一帶增兵,試圖保證井陘這個重要的燕晉通道安全,同時圍堵死山裏的明軍。
不過土國寶張鼎等越剿反而越強,匯聚到太行山裏的各種失敗的義軍越來越多,山里反而都是明軍的天下。
清軍連獲鹿、井陘、平山幾縣,也僅只能守着縣城。
為了保證正定府城的安全,於是清軍在正定城隔河不遠的石家莊立營屯兵,還修了驛站。當然,這個小村莊能夠迅速的熱鬧起來還有一個更重要的原因。
走私。
土國寶在太行打游擊,還匯合了許多山西、河北的義軍武裝,依託太行險阻,在山裏發展,如果僅靠山里自給自足肯定不行,但土國寶向來會撈錢,以前在各地帶兵的時候,就喜歡搞點走私。
到了太行山里,生存壓力大增,自然還得依靠老辦法。
好在他能夠從滄州一帶運鹽過來。
於是乎,在他的用心經營下,山西、直隸兩省官場,被他打通了許多關節,打通了一條從滄州南下德州一帶,然後經冀州,過百尺口,經束鹿至獲鹿石家莊一帶,然後再進山的走私路線。
石家莊這個小村子,就成了一個走私商品集散中心,無數鹽、糧、甚至彈藥器械、馬匹在這裏中轉,進進出出。
可不管是河對岸的正定府城,還是不遠的獲鹿縣城,甚至就是這村子裏駐的一營人馬,都對此視而不見,甚至本身就是他們一起在暗裏參與經營,獲利極厚的。
正是靠着這條走私線,源源不斷的物資供應着山裏的人馬,甚至直接連通到太原、大同等地,無數鹽糧銀馬在這條線上流動着,無數的官將也賺的盆滿缽滿。
可為何現在出來個直隸巡撫馬國柱出兵佔了石家莊?
因為天津總督土國寶勢力已經很大了,山里容不下他們了,而且明軍幾乎全取河南山東,土國寶自然不甘寂寞,何況皇帝也特旨,讓他出兵配合。
所以土國寶便把早就在他包圍下的獲鹿、井陘、平山三座縣城都給拿下了。
石家莊也被一舉拿下。
而佔領大名府的河南山東幾鎮人馬,則也揮兵向北,攻打廣平和巨鹿,向正定的土國寶而去呢。
當然,土國寶對山西的張集以及正定的清朝官員、將領們也帶了話,寒冬臘月天又下雪,我們進城避避風寒,買賣還可以照舊。
北邊定州突然派人送了一萬兩銀子來。
這倒是讓土國寶和馬國柱有些預料不及了。
那位前江南三省總督馬國柱,確實如假包換,他當初被嚴我公派回河南調兵籌餉,並不順利,後來還在長江上被明軍水師攔截俘虜了。
馬國柱一開始倒挺硬氣,拒不投降。
然後朱以海也沒殺他,把他送到溫州玉環島勞改,在那裏勞動改造了一年多,白天開荒種地,晚上政治學習,這裏關了不少犯人。
在那裏被勞改了一年多以後,馬國柱改造成功了,那種海島上幾乎與世隔絕的生活,實在是太折磨人了,被人扔在那不管不問,比肉體折磨還可怕。
最終他想通了,主動給皇帝寫信。
但寫了三十多封后,才被皇帝派人帶走,又在登州呆了半年,然後才終於獲得認可,被派往了土國寶那裏。
其實現在土國寶的正式官銜不再是天津總督,而是直隸總督,而馬國柱的正式官銜是直隸巡撫。
想當初馬國柱是江西河南江南三省總督,土國寶是江寧巡撫,如今兩人再次搭檔,卻調了個個。
原山西義軍張鼎被授為直隸提督,楊國海是真定總兵。
皇帝把土國寶這邊的人馬,給他重新整編了下,編成督標、撫標、提標和鎮標四支人馬,實際上就是對現在太行山里實力挺強的土國寶的一次削權。
「這海時行,倒也是個老熟人了。」
當初土國寶是洪承疇麾下心腹大將,洪承疇南下安撫江南時,就曾調海時行部南下,土國寶跟海時行還一起打過仗。
只是後來朝廷又把海時行調到膠州駐守,防明軍水師。
再後來海時行又去了定州。
「確實是老熟人了。」馬國柱也跟海時行很熟,因為馬國柱在韃子剛入關時做過宣大巡撫,再升宣大總督,而海時行這個韃官指揮,原來最早就是駐在宣大的,受他節制,後來才調天津,再調來州、膠州、定州等地。
「他倒是見機的快。」
幾人看着這送來的白花花銀子,「既然他棄暗投明,反正起義,那是好事。」
「自任提督就有些過了,回復他,向天子表奏他為定州總兵,仍領其部。」
「嗯,若是北京、保定或天津方面出兵往攻,可以讓他帶兵來正定匯合。」
他們在正定現在也佔了好幾座城,正考慮是否要圍攻正定府城,就算攻不下,他們也可以退回太行山中,甚至往南打,與大名過來的丁啟光等部會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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