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陳平帶着那顆被石灰包裹着的人頭,從宣室殿退出,神情複雜的走向尚冠里之時,劉盈的太子輦車,早已過了渭水,踏上了前往三原的路。
只不過,劉盈此時的關注點,並不再此往三原的主要目標——修渠之上。
「唉~」
「可惜淮陰侯一代名將,竟落得受縛鍾室,為竹刃所殺之下場······」
面帶感懷的掀開車簾,遙望向身後,依稀可見輪廓的未央宮正殿,聽着呂釋之滿是唏噓的感嘆,劉盈也是不由稍嘆一口氣。
「正所謂種瓜得瓜,種豆得豆。」
「韓信得今日之下場,不過種因得果,自作孽而取罪於天,實無可禱也······」
稍帶附和的發出一聲感嘆,劉盈便將眉頭稍稍皺起,暗自搖頭嘆息了起來。
從本心上出發,對於韓信,劉盈其實更傾向於:留他一命。
誠然,如今漢室糟糕的財政狀況,根本不足以支撐一場主動發動的對外戰爭;就算劉盈有意在有生之年遣兵出塞,也絕非是十年之內。
但對於淮陰侯韓信這種千年難出的曠世名將,絕大多數人的第一反應,都會是就算留着不用,起也碼會心裏更有底。
——萬一真到了生死存亡的地步,有一個名將在手,總是好的。
如果拋開其他因素不論,劉盈也同樣認為:留下韓信,無論是對日後關東的平定,亦或是對北方匈奴,南方百越的征討,都可以被視作長安中央的一大王牌。
但作為儲君,作為日後的漢天子,劉盈根本無法『拋開事實不談』······
有廣野君酈食其那件往事,但凡劉盈展露出要保韓信一命的意圖,就必然會失去曲周侯家族的支持!
更何況除了那件事,韓信曾犯下的一樁樁罪,任意一個拎出來,都是足以殺頭的死罪!
——私自破壞漢-齊聯盟,攻打齊王田廣!
——身為楚王,卻收留項羽舊部鍾離眜!
——夥同代相陳豨,意欲裏應外合,謀漢社稷!!!
這一世,又多了個『行刺國儲,意欲動搖社稷』······
除了這幾件可以擺在明面上的罪名,韓信,還有一個擺不上枱面,卻又繞不過去的罪名。
「怨望······」
輕微一聲呢喃,劉盈不由面帶遺憾的搖了搖頭。
實際上,韓信之所以『非死不可』,其主要原因,根本不是後世人常以為的『功高震主』,而是曾經,直接導致嬴秦二世而亡,且直到如今,都仍舊飽受爭議的一項政策。
——廢分封。
韓信之所以非死不可,並不是韓信真的厲害到了天子劉邦,都非要殺韓信才能吃得下飯、睡得着覺的地步,而是天子劉邦,已經下定了『廢分封』的決心!
只不過,相較於嬴秦簡單粗暴的神州中原盡郡縣,漢室『廢分封』的手段,相對更柔和一些。
一開始,先分封異姓諸侯近十,再以各種或真或假的罪責逐個擊破,最終得出一個『異姓諸侯的存在,於天下不利』的共識。
而後,再效仿東周遍封姬氏王族的故事,以劉氏宗親諸侯,取代異姓諸侯。
如今漢室,便處於『意識到異姓諸侯的隱患,逐步向宗親諸侯過渡』的時期。
等彭越、英布等最後幾位異姓諸侯被剷除,漢室廢分封,就將進入下一個進程。
——照葫蘆畫瓢,按剷除異姓諸侯的手段,次第取締宗親諸侯,從而達成『徐圖郡縣』的最終目標。
而韓信,說其功高也好,才能卓絕也罷,但歸根結底,也終還是漢室剷除異姓諸侯的進程中,需要解決的異姓諸侯之一。
作為漢室將來的掌控者,劉盈光是出於這個考慮,就絕對沒有留下韓信,以圖日後的道理。
原因很簡單:韓信該死,是因為他曾是異姓諸侯。
殺韓信,並非是為了結束一條生命,而是漢室需要借着那顆血淋淋的人頭,昭示中央剷除異姓諸侯的決心!
而留韓信,則會讓漢室『廢分封』的進程,再度蒙上一層疑紗。
——就韓信那一長串可以反覆族誅的罪名,若是留,那就只能是『許其戴罪立功』。
那,立功之後呢?
等韓信日後,立下足以抵消罪責,甚至更多的功勞,該如何賞賜?
不賞,那就是寒了功臣的心;賞,那就只能封王。
這樣一來,過往近十年,天子劉邦在關東南征北戰,費個什麼勁兒?
長安朝堂每年數百、上千萬石的軍糧,數十上百萬民夫、幾十萬軍卒砸下去,結果就換來一個『異姓諸侯都可以廢王為侯,戴罪立功後,再度做異姓諸侯』?
劉盈非常確定:這句話,無論是什麼人說出口,都必然會葬送自己的政治生命!
——包括劉盈的母親,當朝皇后呂雉,也不例外!
再有,便是現在的劉盈,還只是太子而已。
且不論留下韓信之後,劉盈是否能不被這柄雙刃劍所傷,也不談韓信日後是忠心耿耿,亦或是暗懷鬼胎。
單只一項『看不透異姓諸侯的弊端』的罪責,就足以讓劉盈才剛穩固下來的儲位,再次搖搖欲墜!
因為廢黜異姓諸侯,以宗親諸侯取代、過渡,最終逐步廢黜分封制,已經是長安朝堂的共識。
這不單單是如今漢室的意識形態,也同樣是歷史大勢。
而一個意識形態不穩固,想要抗拒歷史大勢的太子,尤其是還是開國皇帝的太子,是絕對不可能活的到天子駕崩,新君易立那一天的······
「唉······」
「待日後,王師北上以討匈奴,也不知何人可為良帥······」
蕭然一聲長嘆,劉盈便滿是感懷的將車簾放下,暗自搖了搖頭。
卻見呂釋之聽聞此言,只略有些輕蔑的一笑,旋即笑着低下了頭。
「韓信之才,確乃世間罕有。」
「然臣以為,尚不至家上所言之地······」
應聲睜開眼,劉盈只面色隨和的一笑,佯裝新奇的望向呂釋之。
「怎麼?」
「舅父莫不以為,今吾漢家,另得不下韓信之帥才?」
嘴上雖是這麼說,劉盈心裏卻是萬般篤定的搖了搖頭。
——那,可是韓信!
——縱是到了兩千多年之後,都為後世人尊稱一聲『兵仙』的軍事家!
縱觀兩漢前後凡四百年,真要說誰人可與之媲美,也不過衛、霍兩位天之驕子而已!
而現如今,別說是衛、霍二人了,便是衛青名義上的祖父,三世平陽侯曹奇,恐怕都還只是個孩童······
在劉盈看來,別說如今的漢室了,便是往後推五十年,漢室天下,也絕對不會有第二個人,能同韓信相提並論。
但對此,呂釋之顯然是有不同的看法。
「韓信······」
「嘿!」
「若早十年,區區一韓信,恐尚不足為陛下帳外之禁卒!」
滿是鄙夷的一聲低語,便見呂釋之略有些不忿的抬起頭。
「世人皆以為,韓信成名一戰,乃明修棧道、暗度陳倉,使陛下得具三秦之地!」
「——那家上可知,韓信暗度陳倉而出漢中,背襲章邯大軍之時,乃何人『明修棧道』,以使章邯如臨大敵?」
聽聞呂釋之先前那句話,劉盈本還不以為意。
但在聽到後面這句『韓信暗度陳倉時,是誰明修棧道,吸引章邯注意力』之時,劉盈不由面色一愣。
——對啊!
明修棧道,暗度陳倉,說白了,就是『明修棧道』做佯攻,暗度陳倉做繞後偷襲!
暗度陳倉的人,那自是一戰而聞名天下的韓信無疑。
那通過『明修棧道』吸引章邯注意力,甚至都沒顧上戒備陳倉的人,究竟是誰?
待劉盈面帶疑惑的抬起頭,就見呂釋之神情之上,陡然湧上一抹自豪之色。
「嘿!」
「彼時,鴻門一宴方過,韓信區區一介降將,自是無以明修棧道,以引章邯大軍戒備。」
「——彼時之漢營,唯可是章邯如臨大敵,不惜重兵守備者,唯先王兄,周呂令武侯一人!!!」
只此一語,便惹得劉盈面色陡然一變,滿是匪夷所思的望向呂釋之!
在聽到這句話的第一時間,劉盈下意識認為:這不過是呂釋之往亡兄臉上貼金,好沾點光而已。
但細一琢磨,劉盈便愈發感覺到:似乎只有這個說法,才能完美解釋當年,章邯為什麼會對陳倉這麼一個軍事要道疏於戒備!
章邯是什麼人?
秦少府!
就連霸王項羽,都被章邯逼的只能破釜沉舟!
這樣一個人,能看不透陳倉的重要性?
能因為一個『明修棧道』,就把大半兵力從陳倉調走,平白給韓信一戰成名的機會?
可如果『明修棧道』的人是呂澤,那一切,就都說得通了。
——自劉邦起事開始,一直到鴻門宴,劉邦身邊的猛將數不勝數,但能獨領一軍,脫離劉邦自由機動的帥才,只有呂澤一人!
反觀當時的韓信,才剛在鴻門宴後脫離項羽,在蕭何的舉薦下降於劉邦。
說彼時的韓信是毛頭小子,那或許誇張了些,但說一聲『名不見經傳』,那絕對一點問題都沒有。
那在這種情況下,作為劉邦東出漢中的頭號大敵,明知劉邦絕不滿足於困居漢中的章邯,其關注點會在哪裏?
當漢軍展露出北出漢中的意圖時,章邯的注意力,更可能會被誰所吸引?
相較於名不見經傳的韓信,自然是成名已久,使劉邦自泗水亭長一步步爬上漢王之位之大將呂澤,更會引起章邯的重視!
「原來如此嗎······」
「呂澤明修棧道以佯攻,韓信暗度陳倉,奇襲敵後······」
面色呆愣的兩聲呢喃,劉盈也終是深吸一口氣,緩緩接受了這個現實。
鴻門宴之時,劉盈還只有三歲。
就算現在的劉盈,已經繼承了原主的大半記憶,但對於舅父呂澤,劉盈也基本沒有什麼印象了。
但即便如此,劉盈也知道:周呂侯呂澤,或許軍事才能,並沒有韓信那麼出色;但在老爹劉邦還定三秦之時,韓信的威名,必然比不上成名已久的呂澤!
反過來,能被老爹任以『明修棧道』,佯攻以吸引敵軍注意力的重任,也足以說明:周呂令武侯呂澤,絕非是一個徒有虛名的人。
最起碼,也是能讓彼時的雍王章邯如臨大敵,從而導致陳倉方向疏於防備的猛人。
「唉~」
「若非前歲,舅父戰歿代北,甥日後,也不至苦於漢家,吾可用之帥才······」
滿是感懷的發出一聲長嘆,劉盈便又自顧自搖了搖頭。
——雖然不知道舅父呂澤的軍事才能,究竟能否與兵仙韓信所比肩,但對於劉盈而言,這都不重要了。
無論是周呂令武侯呂澤,還是淮陰侯韓信,都早已是亡魂。
二人唯一的區別,也只是周呂令武侯呂澤,是為國戍邊,馬革裹屍的英雄;而淮陰侯韓信,是密謀反叛,意圖顛覆漢室的逆賊······
「唉~」
「但願往後數歲,吾漢家,可現足堪重用之帥才吧······」
聽聞劉盈滿是唏噓得感嘆,呂釋之也是微微一笑。
「家上於此,倒尚不必過憂。」
「今朝堂,得曲周侯酈商、平陽侯曹參、棘蒲侯柴武、信武侯靳歙等帥才。」
「更得舞陽侯、絳侯、汝陰侯、陽陵侯、潁陰侯、曲周侯世子酈寄等精悍之將,可謂猛將如雲!」
「縱日後,家上有意提兵北上,執胡酋冒頓問罪於太廟,吾漢家,也當不至苦猛將、良帥之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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ps:劉邦還定三秦,繞不過去的一件事,就是明修棧道,暗度陳倉。
韓信暗度陳倉,自然是眾所周知,但『明修棧道』一事,在史料上卻是一字不提。
無論是《史記·淮陰侯列傳》,還是《曹相國世家》、《樊酈灌滕列傳》,都沒有哪怕一個字的記載提及『明修棧道』的那隊佯攻人馬。
但想想就能明白:能吸引章邯聚集重兵戒備自己的,必然是早已聞名天下的漢軍大領。
再結合史料中,對於這位能吸引章邯重兵戒備,使得當時還『初出茅廬』的無名小卒韓信得以暗度陳倉,繞道偷襲章邯的漢軍大將諱莫如深,就不難推斷出:此人是呂澤的概率,起碼在一半以上。
當然,這也只是我個人的推斷,並非是史實,大家一聽一樂呵就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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