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三月的氣息,隨着令人神清氣爽的涼爽春風,悄然降臨在了關中大地。
感受着明顯回暖的氣溫,關中百姓銘刻於血脈深處的本能,也是被悄然喚醒。
——春耕。
早自二千多近三千年前,炎、黃二帝所在的上古時期,耕種作物以獲取食物的技能,就已經被智慧的華夏民族所掌控。
在之後的數千年當中,華夏文明的歷代變遷,基本也都是圍繞着農耕為核心。
——地不夠種了,那就往外打,將那些茹毛飲血的蠻夷趕走!
——糧不夠吃了,那就內部革新,將那些欺壓底層群眾的暴君,如蚩尤、商紂等趕下台!
不單是內部革新,外部征討、擴張,就連古華夏禮法、祭祀,乃至於天文學的誕生,都與農業息息相關。
——最早產生於華夏文明的祭祀儀式,其主祭官向上蒼、天神的首要祈求,便是風調雨順,五穀豐登;
——自上古時期傳延至今,在漢室依舊存在的禮法制度,也正是每年開春,天子親開籍田,以勸天下農耕;
便是上古時期的星官觀測星辰,也同樣是為制定曆法,好使農業生產『各得其時』,讓百姓得以清楚的知道:什麼時候該播種,什麼時候該澆水;什麼時候該除草,什麼時候該收穫。
正是在這種上下傳延五千多年的傳承當中,農耕,成為了華夏民族深深銘刻於血脈深處的『天賦』。
甚至到了後世的二十一世紀,得以成功登月的華夏人,最先想要弄明白的問題,也依舊是:月球上,到底能不能種糧食······
到了現代化的後世尚且如此,如今,還處於封建制度農耕文明的漢室,自是更不用多說——三月一到,所有農戶的注意力,都放在了即將到了的春耕之事上。
便是在這萬物復甦,蕭瑟了一整個冬天的長安城,也漸漸被熙熙攘攘的人群,而變得逐漸繁華之時,尚冠里曲逆侯府的安寧,卻因一則突如其來的消失,而陷入了混亂······
·
「什麼?!」
「走了?!!!」
曲逆侯府,後堂。
聽聞堂外奴僕的話語,陳平只慌忙從榻上起身,顧不上整理服飾,便一把將門拉開。
面色沉凝的望向門外的奴僕,陳平不忘一邊急着腰帶,一邊冷聲提問道:「細細道來!」
就見奴僕聞言,強自調整了一番錯亂的鼻息,才對陳平一躬身。
「稟,稟君侯。」
「辰時,太子乘輦自司馬門出未央,於武庫同建成侯,及南軍甲部校尉匯合,旋即賺到向北,直赴三原!」
「奴往問未央宮北之民,終得其中一人言——太子謂沿道民曰:修渠未畢,不敢久留長安。」
「奴又問,得民言:太子此修鄭國渠,於冬前,已畢清淤、窄道事,唯剩固土一事尚未畢。」
「今太子再出長安而往三原,待再回長安,恐當至夏四月······」
聽着奴僕的匯報聲,陳平的面色只一點點沉了下去,待聽到那句『太子這一走,要一個月後才回來』,陳平的臉更是徹底黑了下去。
「嗯······」
沉着臉稍一沉吟,陳平便加快了手上的速度。
快速將衣裝收拾整齊,便見陳平嗡而抬起頭。
「汝速往相府,遞上拜帖!」
「片刻之後,吾當親登相府,以會蕭相國當面!」
語調沉穩的做下一聲吩咐,陳平的面色不由更難看了些。
——現在的陳平,可是天子劉邦派出的使者!
此回長安,陳平是有使命在身的!
才回到長安的那天,陳平便第一時間入宮,向太子劉盈宣讀了天子劉邦的詔書,劉邦所交代的幾件事,陳平也都辦了個大差不離。
如關中糧價鼎沸一事,陳平已經從劉盈手中,得到了詳細的應對策略。
對於趙王劉如意,劉盈也已經擺明了態度——家醜不可外揚。
至於劉盈整修鄭國渠的情況,就算劉盈不在,陳平也能去少府轉轉,再從蕭何那裏簡單了解一下狀況。
但還有一件事,是陳平必須要親自,而且是單獨見劉盈一面的。
——淮陰侯,韓信!
自邯鄲出發之前,天子劉邦更是三令五申:這件事,必須單獨問劉盈,並第一時間讓劉盈給出處置方案,絕對不能讓蕭何、呂雉二人,為劉盈出謀劃策!
陳平心中也十分清楚:這件事,幾乎完全是針對太子劉盈的考驗,將直接關乎到天子劉邦,對『易儲』一事的態度!
這件事要是辦不好,陳平此番迴轉長安,別說立下功勞了,回到邯鄲之後,能不被天子劉邦踢兩腳,都算劉邦心情好!
「誒!」
「那日,就不該讓家上遁走!!!」
咬牙一跺腳,陳平便沉着臉抬起頭,卻見片刻之前才離去的奴僕,竟再次氣喘吁吁地跑了回來。
「愣着作甚?!」
「還不速去!!!」
一聲極盡悽厲的嘶吼,那奴僕只慌忙跪倒在地,不等開口解釋,就見後院之外,出現了另一位侯府奴僕的身影。
就見那奴僕疾跑而來,甚至都顧不上喘口氣,便氣喘吁吁的望向陳平。
「君,君侯!」
「皇,皇后,皇后遣人,請君侯入宮!!!」
·
在宮人的引領下走入未央宮,在宣室殿外脫下布履,解下佩劍,陳平面上焦急之色,也是悄然散去稍許。
——因為在殿門處,陳平發現了另外一雙布履。
「會是何人呢······」
「皇后此召,又所為何事······」
帶着這個疑惑,將解下的佩劍交給一旁的寺人,陳平便再一整衣冠,緩緩走入了宣誓殿內。
「曲逆侯臣平,謹拜皇后······」
一聲中規中矩的唱喏,自是引來呂雉一聲親和的招呼。
「曲逆侯不必多禮~」
應聲抬起頭,陳平也終於看見了那個在自己之前入宮,面色平淡得跪坐於殿內的身影。
——正是方才,陳平想要登門拜訪的蕭何無疑。
面帶疑惑的來到殿側,在筵席之上跪坐下來,不待陳平開口,就聽呂雉那標誌性的平緩音調,在大殿之內響起。
「自去歲,曲逆侯隨陛下出征,一晃已半歲。」
「若非此番,陛下遣曲逆侯為使,以迴轉長安,吾尚不知何時,方可再見曲逆侯······」
面帶笑意的客套兩聲,就見呂雉面色溫和的抬起頭,望向陳平的目光中,竟難得一見的帶上了一抹親切。
「陛下於邯鄲,可諸事皆順?」
「又戰事,可有何困阻?」
聽聞呂雉這兩問,陳平也只好將心中的疑慮暫時放在一邊,朝上首的呂雉微微一拱手。
「陛下一切都好,及戰事,雖稍有延綿,亦無甚困阻······」
就見呂雉聞言,只面色溫和的一點頭,就連氣質中常帶的那抹強勢,都似是已消失不見。
「如此便好,便好······」
輕輕兩聲呢喃,呂雉便又稍帶親和之意的抬起頭。
「聞太子言,曲逆侯此歸長安,乃得陛下以國事相托。」
「如今,曲逆侯迴轉長安,亦已得數日;不知陛下之所託,曲逆侯可已盡畢?」
說着,呂雉又似是怕陳平誤會般,自顧自一笑。
「今陛下駐軍邯鄲,雖戰事無虞,然曲逆侯國之柱石,又乃陛下信重之謀士。」
「恐曲逆侯常隨陛下身側,才方妥當些?」
聽聞呂雉先前兩問,陳平還沒反應過來,只當是呂雉又被掌控欲支配,想要了解天子劉邦,究竟交代了什麼任務給陳平。
可當聽到後面一句,體味着呂雉幾乎不加以掩飾的『送客』之意,陳平只面色頓時一滯。
「陛下臨出征之時,曾遣絳侯迴轉長安,以淮陰侯之事,相告於蕭相國······」
暗自思慮着,陳平便若有所思的抬起頭,望向跪坐於呂雉身側不遠處,面色古井無波的丞相蕭何······
「除遣絳侯告蕭相國,陛下似還曾以此事,告知夏侯太僕;又夏侯太僕往告曲周侯······」
「嗯······」
想到這裏,陳平終是抬起頭,目光晦暗的望向呂雉。
「莫非······」
正思慮間,就見呂雉面上笑意不改,只更溫和的一開口。
「曲逆侯?」
被這一聲輕喚斂回心神,陳平只稍一思慮,便遲疑的對呂雉一拱手。
「確如家上所言:臣此歸長安,乃得陛下以國事相托,欲面問於家上。」
「其一者,乃陛下於問家上修渠事,及關中糧價鼎沸,家上行糧米官營,平抑關中糧價之詳策。」
沉聲道出一語,陳平便不由自主的望向蕭何,略帶試探的將眼角稍稍眯起。
「此事,家上前日,已盡告於臣知。」
語速緩慢的道出一語,見蕭何還是方才那般,似是被施了定身術的模樣,陳平也只好將目光,移回上首的呂雉身上。
「其二,乃趙王。」
「陛下得蕭相國言奏:往數歲,趙王同長陵田氏往來密切。」
「又前時,長陵田氏欲謀關中糧價之鼎沸,又涉行刺太子一事;趙王身宗親,又乃陛下親子,自無置身事外之理。」
嘴上說着,陳平不由自主的又撇了蕭何一眼,卻並沒有如方才那般凝視,確定蕭何面色沒有變化,便自然地移回了目光。
將前兩件事道出,見呂雉面容之上,仍舊是方才那副笑意盈盈的神情,陳平不由眉頭稍一皺。
正當陳平暗自權衡着,究竟要不要把韓信那件事,在呂雉面前道出之時,卻見呂雉微笑着側過身,朝蕭何稍一點頭。
而後,便是蕭何面色僵硬的從座位上起身,宛如行屍走肉般朝呂雉一拱手,旋即從身後不遠處抱起一隻一尺見方木盒,目光呆滯的走上前,將木盒放在了陳平面前。
不等陳平將疑惑地目光,從蕭何身上移向上首的呂雉,便聽呂雉又是柔聲一笑。
「縱曲逆侯不言,吾亦知,曲逆侯此歸長安,乃得陛下以行刺太子真兇之事相托。」
自顧自笑着一語,呂雉便面帶隨和的一搖頭。
「只前時,太子於長陵遇刺,關中人心惶惶,物論紛紛。」
「更修渠事未畢,又春耕在即,太子只得先往三原,以國事為重。」
言罷,呂雉便意味深長的一笑,稍昂起頭,朝陳平面前的木盒一努嘴,嘴上不忘說着:「得此物而歸邯鄲,曲逆侯此行之使命,也當可盡全?」
聽着呂雉明明是隨和的語調,卻令人如芒在背的這番話語,陳平只面色呆滯的正過身。
抬起頭,稍帶遲疑的望向蕭何,卻依舊沒能從蕭何那木樁般僵硬的面色之上,得到什麼有用的信心。
強自震了震心神,又深吸一口氣,陳平便伸出手,輕輕將木盒的蓋子掀開。
剎那間,一股刺鼻的石灰味直撲陳平口鼻之間,惹得陳平面色一凝。
待看清木盒之內,是一顆已被石灰包裹的人頭之時,饒是稍有心理準備,陳平也不由得一驚!
稍有些慌亂的蓋上木盒,陳平的面容之上,已是陡然湧上了一抹駭然!
強自調整一番粗重的鼻息,勉強按捺住面上驚駭,才剛側過頭,便見呂雉面帶笑意的從軟榻之上起身。
「漢七年,韓信私藏項楚餘孽鍾離眜,為陛下貶為淮陰侯。」
「又去歲,韓信夥同代相陳豨,擬裏應外合,以行謀逆事······」
「更後,韓信夥同長陵田氏,先欲哄抬糧價以亂關中;後事未遂,更遣死士,於長陵行刺太子儲君!」
冷然一聲輕斥,便見呂雉毫不生硬的將面色一凝,望向陳平的眼角,也不由悄然眯起。
「淮陰侯信,屢犯國法而不知悔改,其罪當族!」
「趙王劉如意,身宗親而不自重,同長陵田氏、淮陰侯韓信等賊同流合污,羞氏劉哉!」
說着,呂雉語調稍一沉,面上怒意也稍斂回大半。
「太子念趙王手足之情,不忍重罰;然吾身後宮之主,自無坐視趙王行差就錯,辱沒國氏之理。」
「吾已傳令:陛下班師前,趙王同其母,皆禁足宮中;待陛下重返長安,再做處置。」
言罷,呂雉終是將雙手合握於腹前,面色清冷的望向陳平。
「如此,曲逆侯之使命,當已盡畢。」
「稍歇整數日,曲逆侯,也當折返邯鄲,效命於陛下左右······」
聽着呂雉用陳述的語調,將這些明明還未發生的事道出口,陳平只面色一愣。
滿是遲疑的望向蕭何,卻見蕭何,依舊如先前那般,面色古井無不,目光渙散的跪坐於殿側······
「唉······」
暗自稍發出一聲哀嘆,陳平終只能抬起頭,面色五味陳雜的對呂雉一拱手。
「臣,領命······」
「明日,臣便啟程,重歸邯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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