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於劉盈目光中的那抹哀痛,劉邦卻似視若無睹般,將那塊沾上血污的帕子藏回懷中,便示意劉盈繼續。
見此,縱是劉盈情緒有了些起伏,也終是只能將心緒暫時放在一旁。
北方的陳豨、盧綰,南方的英布都匯報完畢, 劉盈的匯報工作,自然就到了漢室的基本盤:關中。
這也是過去這一年多的時間,劉盈最為關注的部分。
「去歲末,兒臣奉父皇之令,於今歲初整修鄭國渠;今關中秋收已畢,修渠一事已初見成效。」
「據酇侯所言, 去歲,關中均畝產不過二石半,渭北多近三石、渭南二石余;然今歲, 得鄭國渠整修之利,渭北畝產皆逾四石!」
「縱渭南仍畝產不過二石余,然今歲關中,均畝產已近三石半。」
「又關中民九十餘萬戶,戶多擁田百畝;故今歲秋收,關中得糧,近三萬萬四千萬石。」
「依父皇所制『十五稅一』之稅率,今歲,相府國庫當入農稅二千萬石余;」
「依『丁百二十錢』之口賦,少府內帑今歲於關中,當入口算近四萬萬錢。」
將今年,漢室府、庫的財政收入匯報完,劉盈的面容之上,也是不由自主的湧上了一抹歡欣。
「除府、庫所入之稅賦,少府糧米專營一事, 亦已佈局關中。」
「依少府之擬測:今歲,關中民儲糧於少府者當近二萬萬石;依少府代民儲糧, 取『十一』之倉儲資費,代民儲糧一項,少府亦可得利二千萬石,於國庫所入農稅持平!」
「除『代民儲糧』一項,少府亦可轉賣關中糧近萬萬石於關東,得利亦甚巨······」
聽聞劉盈說起少府『官營糧米』一事的利潤預測,劉邦縱是沒到喜笑顏開的程度,望向劉盈的目光中,也是帶上了一抹由衷的喜悅。
在一年,甚至只是半年前,對於『少府官營糧米能大賺特賺』的說法,劉邦都還持有一定的觀望態度。
但在今年,見識過劉盈推動官營糧米一事的手腕,以及關中各地糧倉的『獲取』、糧食的買入、賣出等事宜之後,劉邦對於此事的看法,已經有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去年年末,代縣陳豨自立為王,為亂代、趙;彼時的劉邦不過是想出征平叛, 就將丞相蕭何摳摳搜搜積攢下來的那點家底搬了個空!
非但如此,整個關中, 上至丞相蕭何本人、下至無秩(年俸祿不足百石)小吏, 都經歷了近半年『俸祿減半』的日子。
結果到了今年,朝堂非但結清了年初『欠』給整個關中官僚階級的俸祿,甚至就連劉盈此次出征平叛,都幾乎沒有動國庫哪怕一粒米!
可千萬別覺得『出征平叛卻不動國庫』,是什麼不足掛齒的小事!
自有漢以來,『但凡諸侯叛亂,府庫就必定會搬空』情況,早就成為了長安中央的常態。
至於像去年那樣,搬空整個府、庫都還不夠,還要暫時挪用官僚的俸祿,也不是沒有發生過。
最關鍵的是:去年陳豨叛亂,劉邦只不過徵發了十幾萬大軍,就已然讓長安中央捉襟見肘;
而今年,劉盈出征平定英布叛亂,幾乎是將如今漢室能徵調的兵馬全部搬來了不說,甚至還能抽出糧食,解決齊、楚兩國的糧食短缺!
就算撇開『少府能從官營糧米一事上得多少糧食、多少錢』不說,單是這樣的變化,對劉邦而言就足夠喜人了。
——自受封漢王至今,足足十二年的時間,劉邦何曾打過這麼富裕的仗?
不過是幾年前,為了能湊夠出征平定諸侯王叛亂的軍費,劉邦甚至曾下令少府,發行『漢半兩』這樣的偽劣幣種!
而如今,『少府官營糧米』之政才推行不到半年的時間,漢室就從過去『府庫窮的跑耗子』『平叛還得挪用官員俸祿』,甚至要靠印鈔,尤其是印『假鈔』才能維序的地步,發展到了如今,『幾十萬大軍出征,花幾個月平叛,卻不需要國庫出絲毫力氣』的程度。
最讓劉邦感到欣喜、感到安心的是:少府官營糧米,並不是一錘子買賣,而是和稅、賦一樣細水長流,能持續為府庫帶來收入的『致富之道』。
所以,即便劉邦至今,心底里都還有些『劉盈不是完美的儲君人選』的腹誹,但單就少府官營糧米一事,劉邦對劉盈,可以說是一萬個滿意。
——也就是劉盈已經是太子,又是自己的兒子,劉邦賞無可賞、封無可封。
如果提出『官營糧米』,並推動此事的是外臣,那劉邦就算捨不得一個『異姓諸侯』,也起碼會封一個五千戶的徹侯出去!
對『官營糧米』一事滿懷認可,劉邦自也就不多插嘴,只帶着一抹欣慰的笑容,看着劉盈英姿勃發的描繪自己親手為漢室繪製的藍圖。
「兒臣以為,少府官營糧米之政,已足使府、庫之虛稍得緩;但關中不逢旱澇之災,日後,便當再無『糧價鼎沸』之事生於三秦。」
謙虛中略帶自豪的道出這句『關中糧價,自此穩如老狗』的豪言,劉盈也並沒有太沉迷於已經取得的成績,而是將目光自然地移向了未來。
「只今,關中只渭北得糧產大豐,渭南得糧之寡,仍不足秦時之七成。」
「故兒以為,即渭北已得鄭國渠整修之利,則渭南之水利整修、疏通事,亦當提上章程。」
「至不濟,亦當於今、明二歲冬,整修渭南已有之水利;待覆數歲,府、庫充盈之時,再議於渭南新開水利之事。」
「另當下,關東之土多貧而糧產不足,關東於關中糧依賴者過甚;若單以關中糧供養天下,縱今之關中尚得餘力輸養,然待日後,終將不堪重負。」
「又兒聞巴、蜀之地雖多善,亦土甚肥而農產頗豐,只因道阻不通,而無以輸糧於關中、關東。」
「故除渭南水利之整修、疏通,及新渠鑿築,關中-巴蜀之陸路、水路,亦當為朝堂始議、擬策,以輸巴、蜀之糧於關中、關東。」
將心中的腹稿娓娓道出,又低頭回憶一番,確定沒有遺漏,劉盈才對劉邦再一拱手,示意自己匯報完畢。
而在劉盈身前,看着劉盈說到『渭北雖然因為有了鄭國渠,糧產有了不錯的提升,但渭南還是糧產不豐』,以及『為了減輕關中供養天下的壓力,應該想辦法讓巴、蜀的糧食送出來』時,劉盈目光中閃耀着的那抹慎重,老天子的面容之上,終是緩緩湧上一抹感懷之色。
「唉······」
「不類我···不類我······」
「然又何妨?」
「秦亡而漢興,稅賦、徭役皆已輕,戰火紛爭已盡消,民得安居而樂業,蒼生黎庶各得其所······」
「日後之天下,當無需又一沛公·········」
暗自感嘆着,劉邦不忘深深注視着劉盈那張明明不像自己,此刻卻又莫名散發出英起的面龐,老天子不由搖頭一嗤笑。
「嘿······」
「少年慕艾的年齒,竟做這老兒態······」
「也好啊~」
「雖主少國疑,然又少年老成······」
「當是社稷之幸啊······」
如是想着,老天子終是淺笑着將腿收回,盤腿坐在了蒲團之上。
但片刻之後,老天子面上的笑意,便被一抹若有似無的憂慮所取代。
因為除了關東的陳豨、盧綰,乃至已經敗亡的英布,以及關中的基礎建設,還有一件事,讓老天子始終放不下心。
偏偏這件事,還不好太過直接的開口問·······
背對着亡父的衣冠,正對着劉盈盤腿思慮許久,老天子終是面色淡然的抬起頭。
「英布授首、陳豨敗亡在即,盧綰·······」
「縱其懸崖勒馬,亦當無再王燕薊之理。」
神情滿是複雜的道出這句『就是盧綰慫了,也絕對不能繼續當燕王』,劉邦望向劉盈的目光中,便悄然帶上了一抹審視。
「又彭越謀逆受誅、荊王為黥賊所戮,今之關東,燕、梁、荊、淮南四國,便已無主。」
「更燕、代、趙三國,乃吾漢室北牆之首重,今卻得恆以孩提之年王代、如意以總角之年王趙。」
「若燕再以未壯者王,北牆,便或有北蠻肆虐、胡騎不絕之虞·······」
說着,劉邦望向劉盈的目光,也是愈發銳利了起來,似乎恨不得將劉盈里外都看穿。
「依太子之見,燕王之選,當為何人?」
「又荊、梁,淮南,當以何人王而治之?」
聽聞老爹問起自己對關東諸侯國分封事宜的看法,劉盈縱是早有腹稿,此刻也是心下一緊!
蓋因為諸侯王的敕封,雖然理論上來講,是朝堂『民煮共議』,天下『眾望所歸』,甚至需要太后(如果有)『親頒敕封懿旨』的大事,但實際上,卻是完全由天子決定的。
對於封誰去哪裏做諸侯王,別說是凡夫俗子、朝臣百官、元勛功侯,乃至於儲君太子了,絕大多數情況下,就連敕封詔諭的頒佈者——太后本人,都只有建議權,而沒有決定權!
在這種情況下,明顯命不久矣的老天子,就諸侯王敕封問題,向已經監國的儲君太子發問,其用意,顯然不可能是『我想聽聽你的意見』這麼簡單。
尤其是如今漢室,可以被封為宗親諸侯王的劉氏宗親,幾乎全都是當今劉邦的兒子們的前提下,這個問題,就更加複雜了起來。
——天子給除太子以外的兒子們封王,在某種意義上,和尋常百姓分家產是一個性質!
而在這個問題上,已經默認『吃大頭』的太子對其他弟弟們應該分多少家產、分哪一部分發表看法,就很容易牽扯到一些諸如家庭、長幼之類的人倫問題。
想到這裏,劉盈也終於明白過來:今天的『策問』,老爹為什麼會選在這裏,選在已故太上皇劉煓的太廟中。
——因為這裏,是全天下最不可能『隔牆有耳』的地方·······
「老頭子,是想單純問我那些弟弟們該封去哪裏······」
「還是以此試探我對劉如意的看法·······」
暗自思慮着,劉盈也終是試探着開口,隱晦的給出了自己的意見。
「分封宗親以王諸侯之事,乃父皇當欽定之事,兒臣本不當妄言。」
「然父皇偶有問及,兒臣,便斗膽試言·······」
先表明自己『隨便說說』的態度,待老頭子面色如故的點了點頭,劉盈才稍清了清嗓。
「誠如父皇所言,燕、代、趙,乃吾漢家北牆之首重;若三王皆未壯,乃至未冠,恐當於吾漢家不利。」
「又今,代、趙已得如意、恆王之,燕王之選,父皇便當三思。」
「縱燕薊,亦以未壯之宗親王之,亦當慎擬王相之選,以稍補王之年幼。」
隱晦的指出『燕地需要年紀大一點的諸侯,起碼需要一個靠譜的王相』,劉盈便明智的將話頭從燕地移開。
但緊隨其後的梁地,卻又是一個讓劉盈不敢太『暢所欲言』的敏感地帶·······
「及梁·······」
「嗯·······」
佯裝苦思,實則糾結的沉吟許久,劉盈終還是咬咬牙,以自己能採取的最直接的說法,給出了自己的意見。
「梁國,地處洛陽之東、函谷之外,乃關中之門戶、社稷之肱骨。」
「故兒以為,非父皇之手足至親,又脾性溫良恭善者,所不能治也······」
卻見劉邦聞言,本還算淡然的面容之上,頓時湧上了一抹意味深長。
作為一個幾乎從『0』開始,一步步打下這漢室天下的開國皇帝,梁國的重要性,劉邦不可能不知道。
但劉盈對梁國給出的建議,卻是讓劉邦感到非常有趣。
手足至親,不用說,指的自然就是兄弟;
至於『脾性溫良』『恭善』,其實就是弟弟——聽話。
但有趣的是:當今劉邦唯一的弟弟劉交,已經是雷打不動的楚王。
作為開國之君,劉邦也根本不需要為了保證關中的安穩,將一個聽話的弟弟送去梁國做王。
在過去,甚至就連異姓諸侯彭越,劉邦都敢派去做梁王,給關中看大門!
這樣說來,劉盈這句話所暗含的深意,就非常的耐人尋味了。
——梁國很重要,應該派天子的手足至親,最好是一個聽話的弟弟做王。
偏偏如今的天子劉邦,又完全不需要這麼做。
如此一來,需要借着『聽話的弟弟』把守關中門戶的天子,就不是現在的天子,而是·······
「嘿·······」
「肥、恆、如意皆已獲封,餘四者皆年幼,只恢稍長而信。」
「如此說來·······」
「太子,是想以恢王梁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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