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各省府報局開設以來,南直隸、浙江、江西三省民間甚至出現哄搶行為,以至於府縣不得不加印首期刊文,其中,由以附刊陛下新年詔文那一期賣的最是火爆。」
通政司左通政胡嗣宗躬着身子,站在階下,旁邊坐着楊士奇。面前,則是高高在上的朱允炆。
「沒成想,這報業倒還有意外之喜。」
聽到報刊賣的火爆,朱允炆就樂了起來。
「不僅如此,這段時間通政司收到了很多地方送來的賀表、賀信。」
胡嗣宗低着腦袋,畢恭畢敬的匯報道:「蘇州府還送來了一把萬民傘。」
聽到連萬民傘都整了出來,朱允炆不由挑了一下眉角。
「是嗎?賀詞都說什麼了?」
聽到皇帝垂問,胡嗣宗忙自袍袖中取出一份奏本,展開恭聲讀道。
「自陛下登基以來,革故鼎新,海晏河清;民得安居與大世,無不夸治隆唐宋矣。
征逆伐暴,廓清帝宇。四載之內,闢土靖海。雄武之資,不遜太祖。
威傳北地,漠庭塵清。弱冠之年,威德遐被。四方賓服,蠻夷納首。
北抵草原窮惡之極,南達海疆萬里無邊。
幅員之廣,遠邁漢唐。成功駿烈,卓乎盛矣。」
治隆唐宋,遠邁漢唐?
俯首觀報的朱允炆陡然頓住,狠狠的打了一個冷顫。
如果沒記錯的話,前邊那句夸太祖皇帝洪武之治的,而後一句應該是夸永樂大帝朱老四的。
好傢夥,現在都掛我朱允炆的腦袋上了?
這馬屁拍的也太狠了吧。
收起兩份報刊,朱允炆覺得自己所料一點都不假,底層這群官僚士子真的是一點底線都沒有!
這麼噁心的肉麻話,慢說堂而皇之的寫出來,便是讓朱允炆自己想想都一陣倒胃口。
「誰寫的?」
胡嗣宗忙回答道:「這封賀信是蘇州府的一名舉人,叫許不忌。」
真是生冷不忌啊,確實沒有白瞎這個名字。
手指在御案上輕敲兩聲,朱允炆便點了這個許不忌的名字:「留下來吧,等下一期的刊文發行時,把這賀信的內容登上去。」
既然你喜歡拍馬屁,恰好我現在就需要會拍馬屁的,這個表現的機會給你了。
「行了,你先退下吧。」
擺擺手,胡嗣宗見狀便急急忙躬身告退。
「看來,朕到還是小看了這份降表。」
朱允炆低估了此時大明對征服草原的迫切之心,這大概原與當年所受到的壓迫和凌辱,所以久壓之下的反彈往往要更加兇猛。
在中原這片土地上,漢人做了幾千年的主宰,哪怕昏暗如五胡亂華,起碼也有江南偏安一隅得以喘息,從未想過有朝一日神州陸沉,祖宗社稷拱手讓給異族,而漢人卻躬身成了四等民。
忍辱負重,秘密聯合,終於將作威作福的韃虜驅逐出祖宗的土地,順帶手,連河北燕雲十六州、遼東也悉數收復,漢人的心氣一度拔高到無以復加的地步。
現在的漢人心中,唯獨缺少的一塊,就是大草原!
而現在,朱允炆親手將他們心裏最遺憾的那一塊缺失補上!僅憑這一點,壓抑百年之久的民族感情得到了宣洩口:他們無比感激朱允炆這個替他們實現夢想的皇帝!
如果不是民族之情,即使民間有讒臣再怎麼想拍皇帝馬屁,也是萬萬寫不出許不忌這種賀信的。
漢人是要面子的民族,這麼噁心肉麻的文章,那是萬萬拿不出手的。
他日就算青雲直上,也會被鄰里鄉親戳着脊梁骨罵無恥,但是現在的情況卻是,他拍的再狠,最多士林之中鄙視一二,老百姓卻覺得這般盛譽也是理所應當。
「還不夠,還要再添一把火。」
這般大好的機會,朱允炆是一定要把握住,要趁着這個機會讓整個大明燥起來,讓全天下的百姓都卷進這次輿論之中!
楊士奇也是輕輕頷首表示附和:「這封信,可以拿來大做文章,把這次輿情炒的更火爆一些。」
君臣二人對視,都心有靈犀的笑了起來。
「召方孝孺!」
這位儒林的領袖再接到傳召的時候還有些納悶,皇帝怎麼會突然想起來召見他?
內閣的事,朱允炆從來都是偏聽楊士奇和郁新兩人,軍事上面,朱允炆更是向來只跟朱棣一個人商量。
他方孝孺的存在感,說句不好聽的,就是一件花瓶。
方孝孺哪怕腦子在不靈光,待在內閣這四年,看着暴昭、再看看楊士奇,夾在這兩個玩政治的一把好手之間耳濡目染,起碼的自知之明還是有了的。
把他放在內閣,就是皇帝做樣子給天下的儒林士子看罷了。
「參見吾皇聖躬金安。」
踏足謹身殿,方孝孺還是規規矩矩的躬身施禮,不敢怠慢。而眼神卻不由自主的瞟了一下楊士奇。
「方閣老來了?快請就坐。」
一句方閣老,讓方孝孺差點把舌頭咬掉。
能被皇帝喚閣老的,此前有暴昭,人家是老成持國,當得起。
後有郁新,那是國庫的大管家,這麼多年兢兢業業的操持着,也是當得起。
即使是楊士奇,朱允炆也多是喚作卿家,鮮少用上閣老的敬稱,而今竟然喚他方孝孺一句閣老?
哆里哆嗦的領了朱允炆的賜座,看着皇帝這滿臉的笑意,方孝孺心裏陡然一顫。
皇帝找他方孝孺必有么蛾子!
好事想不起來,倒是這壞事不饒我。
「敢問陛下傳召,有何示下。」
提心弔膽的問上一句,方孝孺就覺得自己現在如芒刺背一般,怎麼都不得勁。
「沒什麼大事,就是想方閣老想念的緊啊。」
朱允炆揮手,雙喜屁顛顛的跑過去親自給斟上茶水、上了糕點。
「想當年,朕還年幼之時,方閣老領太祖命,在詹事府司職,對朕頗多教誨,沒有方閣老,哪裏有朕的今天啊。」
方孝孺教沒教過自己,朱允炆哪裏知道,要不是看當年的東宮起居注有記載,他才不會拿出來拉家常呢。
「尺寸微末之功,臣實不敢當。」
皇帝越是客氣,方孝孺越是心裏哆嗦。
朱允炆現在威望高不可視,他哪裏敢當的上一句帝師?
他哪裏配的上一句帝師!
「前兩日朕辦的求是報,第一期刊文發表之後,朕收到了很多封賀表、賀信。」
朱允炆抽出那份許不忌的馬屁信,雙喜接過轉呈方孝孺。
後者還沒來得及看,耳邊就聽到朱允炆的話:「這封賀信寫的不錯,就是朕覺得有些誇張了,想到方閣老是大儒,忠恕君子。就想請閣老一觀,若有不對的地方可以當面指正朕,法效魏公與唐太宗,也給朕潑潑冷水。」
魏徵?那個連墳都被刨了的貨?
陛下你為何要害我啊?
方孝孺內心苦澀不堪,但多年的為人準則還是強迫他決定下來,如果這封信吹捧的太狠,他就『小小』的指出來,斧正一二。
方孝孺想的不錯,但是這一看之下卻險些吐出來!
這是一個人能寫出來的文章?
天地造物不測,怎麼能造出這麼個玩意來?
這還叫小小的吹捧嗎,這簡直就是硬舔啊。
臉都不要了!
「臣臣覺得。」
方孝孺捏着這封賀信,有心說上一句太誇張了,但一挑頭對上朱允炆的雙眸,到了嘴邊的話又給咽了回去。
「臣覺得這封信雖有誇張之處,但是偏頗不大,陛下乃不世出之雄主,倒也配得上這其中仈jiu。」
方孝孺到底還是慫了。
皇帝現在正值如日中天的時候,潑冷水的事緩些日子再做吧。
「不不不,朕覺得自己那是一點都配不上的。」
朱允炆咧嘴一笑:「但是呢,下一期的刊文,朕會把它刊發上去。」
還說你配不上,配不上你還發給全天下的人看?
這不是做那啥立那啥嗎。
方孝孺心裏膈應,也是被弄得一頭霧水,皇帝自己覺得自己一點都配不上,還喊自己來做什麼?
「朕自覺配不上這般盛讚,但是呢,朕不打算自己說。」
朱允炆端起茶碗浸了浸嗓子:「所以等下期刊文發表之後,下下期的刊文,朕希望方閣老你呢,發一篇駁斥的文章出來,把朕抨擊一番。」
皇帝瘋了!
你不趁着這個機會乘勝追擊,還要人來抨擊你?駁斥你?
這是什麼操作?
方孝孺滿臉的問號,想問卻又不知道從哪裏問起,正懵着神就見朱允炆下了逐客令。
「看來方閣老也是這般想的,朕吶還是年歲太輕,這榮譽來的太早了,容易飄。所以還是希望方閣老為社稷着想,盡到輔臣的職責,給朕提提醒,澆澆涼水。這樣呢,也讓天下士林看一下方閣老的為人秉直之性。」
皇didu端茶擺手了,聖意不可違。
方孝孺心裏嘆了口氣,忙起身躬禮:「既如此,臣領命便是,臣告退。」
說完,便腳步匆匆的轉身離開。
他要找郁新請教一下,皇帝跟楊士奇倆一定是有陰謀的!只是他傻,暫時沒看懂而已。
「有了方閣老在,這場大戲就算熱鬧起來了。」
楊士奇這時便放下茶碗,也跟着起身告退:「臣回頭就提點一下那王謙,讓他在通政司那邊盯着點,多找些柴火把水燒開。」
朱允炆輕嗯一聲不再言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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