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說,汝南的這些宵小之輩搞事情的時機真的還挺好的,眼下這個節骨眼上,真的是朝廷最虛的時候。
因為春耕的原因,洛陽的工人們目前已經解散大半了,冀州目前是准戰的狀態,張遼,夏侯淵,曹仁等人都在用兵,漢中那邊把虎豹騎都派過去了,在眼下這個節骨眼上,關中、司隸地區能抽的屯兵已經都抽乾淨了,再抽肯定就要耽誤春耕了。
馬上就要開會了,為了表示重視,為了表明態度,也為了避免再發生像荀攸這樣如此惡劣的事件再次發生,劉協乾脆命令宿衛各自領着少數禁軍,分別去迎接天下各郡的兩千石們,命令他們給這些外地官員做隨行保鏢。
要知道宿衛都是世家公子,這幫人的前途,那遠非禁軍能比的,說是未來的文武進士預科班也不為過,以後從這些宿衛中十之八九也是要出幾個兩千石,甚至九卿、三公的,讓他們提前接觸一下上計事物,對他們以後的成長無疑也是一件很有幫助的事情。
所剩不多的禁軍,少說也得留下一萬人防守許都,老婆們以及宮女、太監、工匠什麼的都在洛陽,少說也得留三千人防守洛陽,
總而言之吧,劉協現在手中所能動用的禁軍人數真的已經是不多了,洛陽的和許都的加一塊,居然也只拿的出六千多人而已了。
而眼下,汝南郡既然連荀攸都敢殺,此舉實則上已經與造反也沒什麼兩樣了,而且說實在的,很難相信汝南的豪強大族是腦子一熱就動手,必然是已經做好十足的準備了的,向來都與汝南同氣連枝,在官渡之戰以前實際上分明是歸屬於袁紹的陳國、梁國豪強,很難說有沒有與汝南反賊勾連起來,甚至於就連陳留郡也不好說現在到底是個什麼情況。
既然敢殺荀攸,那麼如果有機會,這幫人未必就不敢直接殺天子。
所以眼下看來,六千護衛,是不是太少了一點呢?這畢竟是天子,萬一天子出了什麼差池,這大漢的天可是瞬間就要塌了。
因此在劉協決定親自去汝南查案之後,滿朝文武自然是齊齊反對,真當豫州那些豪強湊一塊弄不出幾萬兵馬來麼?
然而劉協卻是吃了秤砣鐵了心,非去不可,臨走之前還特意下了一道明詔給曹操:若朕此去不回,公當以輔政大臣之尊扶保太子,不要在汝南行屠城之事,只需將汝南上下白石以上官吏,及家有良田三百畝以上之家盡數抄斬為朕報仇即可,切記切記,萬萬不可多造殺孽,有傷天和。
反正天下人對這樣的一紙明詔全都是驚駭不已,尤其是汝南人,一時間真不知是該夸上一句天子仁德,還是該趕緊跑路。
由於汝南這地方,無論離許都還是離洛陽,路程上真的不算遠,因此在許攸的屍體厚葬之後的第二天,劉協便親自領着關羽,率領六千全騎兵的禁軍隊伍浩浩蕩蕩的上路,並在第二天中午時分就已經行至了平輿城附近。
然而到了平輿劉協卻不進城,而是率領着部隊連招呼都沒打就直奔汝南陳氏的莊園而去。
陳家眾人對此完全沒有預料,畢竟劉協率領的都是騎兵,動作比消息傳播的更快,以至於劉協都來到陳家大門一百步之外了。
看着轟隆隆鐵蹄捲起細碎積雪猶如霧中走來的這支大漢雄師,望樓上手持弓弩望風的陳氏族人們紛紛目瞪口呆,連忙敲鑼吹號,待看清鐵騎上那杆鑲着金邊的黑紅色天子大旗,膽小者更是被嚇得尿都出來了。
好一會兒,陳家堡大門才緩緩打開,當先一鶴髮童顏者慌忙迎出,遠遠的就滑跪了下去,口中大呼:「汝南陳氏陳倘,率我陳氏千餘口,恭迎天子!!我等不知天子至此,沒做好接駕的準備,還請天子贖罪。」
地上還有微微一層小細雪,也不知道這雪是不是為了荀攸而下,老頭兒看起來至少也挺大的歲數了,估摸着十之八九還是陳藩的大侄子之類的,撲通這麼一跪,當真是好不狼狽。
然而劉協卻是並不搭理他,甚至並不看他,而是抬頭以欣賞的目光觀察起陳家的這座莊園堡壘了起來,突然扭頭問關羽道:「這堡壘,挺高啊,那上面那是……光這一面就有六個望樓,是吧,這六個望樓的規模好像都還不小呢,雲長,這堡壘比一般的縣城還要難打呢吧。」
關羽聞言道:「這堡壘裏邊應該還有一層內城,內城裏如果設置了高台的話,單以城池堅固險固來看,怕是比許都打起來都難了。」
跪拜中的陳家眾人聞言,原本就頗為惶恐的神情再度變得狼狽了幾分,其中大部分聽到關羽這話的人乾脆渾身都打起了擺子。
事兒確實是這麼個事兒,但是這話說得也太誅心了啊,要知道許都在天子遷都之前就是很普通的一個小縣城,且地處平原,本來也談不上什麼城防啊,許都要是真有堅固城防,曹操也不至於跑到官渡去和袁紹打決戰了。
「陛下容稟,臣,荀大人遇刺之事,實在是與我等無關啊!」
劉協卻還不搭理他們,繼續跟關羽說道:「既然如此,此地應該比平輿城更加安全才是吧,不過我們六千多人,還有馬,這陳家如何能夠住得下?」
「陛下這麼說就未免太小看這汝南陳氏了,汝南陳氏畢竟是數一數二的豪強大族,又累世兩千石,家中人口何止數萬,算上佃農、租客,恐怕這裏就算是十萬人也是住得下的。」
「如此,那朕就放心了,這一路緊趕慢行,總算是有個落腳的地方了,朕也乏了,將士們也都下馬歇息歇息吧。」
說罷,輕輕一拽馬韁,胯下良駒便邁着悠然的小碎步越過跪在地上的陳氏迎駕之人,朝着陳家而去,陳家眾人敢怒不敢言,話也不敢說,只能紛紛朝兩側讓開一條五六米寬的通道,讓天子一行進去,卻是連站都不敢站起來,只得就這麼一直在這層薄雪中一直跪着。
不一會兒,從後面一層一層的就傳來了話:天子已經進了臥房,直接睡下了。
「家主,這……咱們可如何是好啊。」
為首那老頭微微嘆息一聲,他年紀大,腿腳不好,跪這一會兒,膝蓋就已經有點不是自己的了。
「讓男人都在外邊,院子裏繼續跪着,家裏的女人、僕婦,手腳勤快起來,萬萬不可怠慢了天子和這些禁軍。荀大人遇刺,天子心裏有火。」
說完,就聽身旁的小輩嘀咕道:「有火也不能亂發啊,荀攸又不是咱們殺的,他幹嘛沖咱們來啊。」
陳倘聞言二話不說就是一個大嘴巴子扇了過去:「你如果活夠了,就找把刀子自己抹了脖子去,不要連累家人,你爺爺我還想多活幾年呢。」
那小輩聞言,不滿地嘟嘟起了嘴巴,用很小很小,微如蚊子的聲音道:「這不是咱們自己家人嘀咕麼,咱們陳家明明對朝廷也算是忠心耿耿的,莫說曾祖(陳藩)因誅殺宦而身死,就連堂叔(陳到)也已經在南陽當了將軍,我陳氏族人中參加軍屯的不下兩千人,天子因荀攸之死不分青紅皂白的遷怒咱們,難道這不是刻薄寡恩麼?幹嘛非得跟咱們過不去啊,他怎麼不去找呢許家的麻煩?」
「住口!你還說啊你!你一個黃口小兒懂什麼,也敢妄談軍國大事?天子是什麼人也是你能在心裏想,嘴上說的麼?」
過了好一會兒,這陳倘這才嘆了口氣說道:「正是因為咱們汝南陳氏,或者乾脆說叔至為將還算恭謹,這天子才會來咱們家下榻,咱們也才有了這跪拜的機會,若是跪一跪就能把眼前這難關給過去,老夫便是把這兩條腿都給跪折了,又有何妨?你以為天子沒去許家,對許家難不成還是好事麼?他們這是連跪,都沒有機會啊!當今天子寬仁以待黔首,嚴苛以待豪強,天下人誰人不知,誰人不曉?!」
說着,陳倘自己也開始嘆氣了起來。
至於為什麼辦他們,其實這就更簡單了,畢竟汝南自袁紹覆滅之後,許、陳兩家便已是汝南最為顯貴的兩個家族了,而刺殺荀攸這樣的大事,若無他們許、陳兩家牽頭,本地的這些其他豪強乃至於陳、梁兩國的其他人是萬萬不會當這個出頭鳥的,所謂天塌下來大個頂,說的便是如此。
實話實說,這事兒真不是他們汝南陳氏乾的,他們汝南陳氏現在好歹也出了個將軍陳到,他們陳氏的家學也已經被編入了建安大典,尤其是算學部分,現在已經是禁軍的必讀教材了,面對朝廷的新政,他們陳家雖然牴觸,卻也萬萬沒到如此魚死網破的地步。
然而你說憑他們汝南陳氏自平輿這方圓千八百里的這地界上,真有這麼大的動作,就算他們沒有切實的參與,又怎麼可能一點風吹草動都沒聽到呢?
至少一個坐看的罪名是逃不了的,大帽子扣頭上也着實是不冤的。
如果說這次來的不是天子本人,哪怕是曹操拿着假黃鉞來了,他們大不了把姿態放的低一點,賠償點財物,仗着他們陳家的底蘊咬死了耍賴一波就說自己什麼都不知道,想要全身而退保全家族,那問題都不會太大。
可現在既然天子親自來了,這全家上下連帶着租客佃戶在內幾萬口子人,到底是統統給荀攸陪葬還是平安無事,那就全在天子的一念之間了。
可這早些時候誰又能想得到呢?
於是他們也只好就這麼一直跪着,期間關羽還特意出來跟他們說了一些吩咐,比如最近天冷,天子喜歡燒果木的炭火,睡醒後天子喜歡在喝茶,中午飯食天子也還沒來得及吃呢,一夜勞頓也怪累的,讓庖廚殺一頭羊,趁現在趕緊收拾乾淨了給天子燉上一鍋,等等等等,不一而足。
陳倘自然是一一答應,半分不敢還口,然而見關羽轉身要走,卻是急急忙忙跪地上拉住了他的褲腿:「關卿,關將軍留步。」
「怎麼,是我吩咐的還不夠明白麼?」
「我家堂侄陳到陳叔至乃是南陽的屯田將,關將軍與他有袍澤之情,能否看在叔至的份上,跟咱們透個消息,天子到底意欲如何處置我們陳家?」
「怎麼,天子若是真要因公達兄之事來治你們的罪,你們便要跟我們魚死網破?」
「啊,不不不,不敢,萬萬不敢啊,天子就算是要殺我陳氏滿門,我們除了引頸就戮之外又哪裏還有其他的辦法?就算我陳家人丁興旺了一些,但相比於關將軍和禁軍勇士,又算的了什麼呢?只求關將軍看在叔至的份上對我們憐憫一些,如果天子真因為荀大人之死而遷怒,就算是真要滅我們陳家滿門,能不能也給我們留下安頓後事的時間呢?」
「何必說得如此可憐,天子要是真想殺人,如何會在你家酣睡?叔至是因何而加入禁軍的,當年就在這汝南境內,到底發生了何事,莫非真的要挑明了說麼?」
說完,這陳氏族人們果然便紛紛將身子伏得更低了。
這話既然都已經說到這個地方了,分明是一點狡辯的機會都沒有了,陳倘乾脆一咬牙,道:「關將軍明鑑,天子明鑑,此次荀大人遇刺,實乃汝南許氏一力所為,與我陳家毫無關係啊!我等事前只知他們與荀大人多有爭鬥,卻是也實在是不知他們居然有殺官造反的膽子啊!」
許氏和陳氏同樣也是世代聯姻的關係,甚至於許氏還是這陳倘本人的妻族,然而事已至此,卻是也只有棄車保帥,死道友不死貧道了。
關羽聞言卻也沒覺得有什麼意外,這答案本來就在意料之內,卻是問了一個不相干的問題,道:「來的路上,或者乾脆點說,就在昨晚,天子召來了本地鄉民過問此地風土人情,聽說,汝南現在的鹽價已經漲到了一枚建安新錢只能換一石,甚至不足一石的地步,陳家主可知道此事?」
「這……這這這,確,確有此事。」
「鄉民們都說,這是因為朝廷鹽鐵專營之過,甚至有鄉老在昨晚朝天子行大禮叩拜,希望朝廷能以人為本,不要與民爭利,陳先生以為此事應該如何看待?」
天涼,但陳倘這麼一會兒的功夫卻是已經大汗淋漓,只得道:「鄉野愚民,不知國家大事,朝廷近年來用兵頻繁,開源節流,也是為了儘早的一統天下,還百姓以萬年太平,讓百姓真正的能夠安居樂業。」
「呵呵」
關羽聞言冷笑了一聲,隨即也不再理他,乾脆轉身離去,只留下陳氏眾人在門外瑟瑟發抖,不一刻,卻又有稀稀疏疏的小雨伴着涼風輕柔落下,如同一根根的細針扎在了他們的身上。
這一跪,居然便足足跪了一個半時辰,天子才終於睡足醒了過來,卻見是中書令荀悅親自出來,冷眼地看了一眼眾人,道:「都散了吧,天涼,別回頭跪出幾條人命來出來,再傳出流言來說天子苛待名門,到時候史書上再亂記幾筆,說不定天子就成了殘暴之君了呢。」
陳氏眾人這會兒卻是連辯解的力氣都沒有了,踉踉蹌蹌的站起來,包括陳倘本人在內不少人都摔了個狗啃屎,不知道到了晚上會有多少人會因此害了病去。
「臣,臣請當面向天子解釋,請天子給我們陳家一個機會。」
「不急,會給你機會的,你們先歇着吧。」
「啊?這……若是天子不急於查案的話,可有什麼需要服侍之處?」
「沒有,歇着吧。」
說完,荀悅也是撂下這話就走了,完全不搭理他們。
卻是有人看着荀悅的背影,實在忍耐不住地感嘆道:「哎~,人為刀俎,我為魚肉啊。」
而這回,卻是連陳倘本人也沒有再扭頭呵斥他了,也不知是不是已經實在沒了力氣。
卻說另一頭,劉協好不容易睡醒了之後,簡單的隨意吃了一碗羊湯,而後便在關羽李典等人的護衛之下,看起來十分隨意的在陳家的堡壘中溜達了起來,走走,停停,遇到堡壘中幹活兒的人都會跟他們嘮兩句,雖然大家都知道這是皇帝,也沒有人敢說主家的壞話,然而劉協還是覺得自己收穫頗豐。
事實上,他也是這個時候,才終於對所謂的莊園經濟,對所謂的豪強大族有了一個基本的概念,同時也對自己居然這麼多年了才開始參觀豪強之家,而感到深深的自責。
實話實說,劉協以前對於所謂的豪強之家的印象,大體就停留在紅樓夢中賈府的層次,以為所謂的豪強就是特別有錢,府邸特別的大,家裏人和用人特別的多,等等等等。
今天這麼一看才知道,根本完全不是這麼回事兒。
陳家總得來說並不算豪奢,傭人奴僕什麼的也不多,他剛剛在家主的主臥中睡了午覺,喝羊湯的時候用的也是普通的瓷碗,估摸着也不太可能是故意裝的,因為畢竟劉協這趟來的也挺突然,他們應該來不及裝,整體感覺他們的生活質量也就是那麼回事兒,比起一般的小康之家差的也並不太大。
然而這個大小,卻是真的讓劉協開了眼界了,他睡醒之後在陳家一直溜達到了太陽下山,居然只饒了一半都不到!
這裏面有釀酒的作坊,有集中起來紡紗織布的地方,有做木匠、篾匠活兒的地方,米麵糧油醬醋作坊應有盡有,甚至還有專門的石匠、鐵匠。
連鐵匠都有啊!
這哪裏還是個家?分明就是個城鎮啊!
而且是麻雀雖小五臟俱全,內生經濟足以完成循環,即便完全不和外部交流也能自給自足,衣食無憂很好的生活,通過交流得知,方圓幾十里內,其他百姓的衣食住行也大多離不開這陳家,每個月的初一十五牆外邊會開市集,讓附近的村們們來此進行交易,貨源比平輿縣城裏面的官辦市級還要充足得多。
再加上這裏兵精糧足,光水井就有十幾口,裏面養着牛馬豬羊無數,光倉庫就有二十多座,外邊還圍着一圈高高的城牆,城牆內側還有一圈內牆,可以在兩牆之間進行陳兵,一應防禦措施非常齊全,劉協甚至還看見了備着的沙土和魚膏,這特麼要是真打起來,自己這六千人就算能打下來也一定是傷亡慘重,這裏怕是真的比汝南絕大多數的縣城都要難打,而不是關羽的嘲諷之言。
眼見着天黑,劉協在木匠作坊之內停下,讓正在幹活兒的匠人們都停下,招招手示意他們圍着自己坐了一圈。
「你們都是陳家的人?都姓陳麼?」
「回天子話,我是作坊管事,我,我姓陳,是陳氏旁支。」
劉協沒理他,而是看向一個鬍鬚都有些花白的老頭道:「老伯今年高壽?可是姓陳?」
「回天子話,老朽今年六十有三,姓……姓馮,這……當年中原之地戰亂不休,老朽和鄉親們實在是活不下去了,這才舉家託庇於陳家,算是陳家的租客吧,這些年來,陳家作為主家也沒有短過俺們的吃穿,好歹是讓俺們不至於凍餒而死,建安年來,尤其是這兩年,咱們的日子愈發的變得好了起來,陳家不但會給我們吃穿,冬天時每個月還會分俺們木炭取暖,甚至今年以來每個月還會給俺們隨意支配的工錢,天子,陳家,挺好的,我們這些個租客,都在感謝陳家的活命之恩呢,大人之事,連老朽都知道是許氏所為,能不能請陛下開恩,饒恕陳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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