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中悍刀行 第984章 雪中的江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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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幽州胭脂郡很出名,名聲之大,連整座中原都有所耳聞,尤其是早年在士子風流的江南道和富甲天下的廣陵道,當然更少不得太安城,最是對胭脂郡感興趣。

    因為胭脂郡的婆姨,尤為水靈,應了那句女子真是水做的,艷而不俗,天然嫵媚多情,哪怕是生長在窮鄉僻壤的胭脂郡女子,依然別有風韻。

    只不過胭脂郡也有眾多不出名的小鎮,就其中在一座小縣城上,卻住着一位曾經登榜胭脂評的佳人。

    裴南葦,本該已經殉情而死的舊靖安王王妃。

    她如今就守着那座不大卻拾掇得乾乾淨淨的小宅子,她很少出門,養了一籠雞,然後經常坐在屋檐下,看着那隻趾高氣昂的老母雞,帶着一隻只玲瓏可愛的小雞崽,滿院子瞎逛盪,這裏啄啄那裏點點,久而久之,她雖然有些乏味了,只不過她反而覺得這樣的無趣日子,才是真的過日子。

    有名不起眼的年輕女子和風吹即倒的老嫗,住得一遠一近,前者偶爾會幫忙往水缸里倒水,或是送來一些小鎮上註定有錢也買不到的小物件,胭脂啊水粉啊釵子啊,零零碎碎,五花八門,裴南葦也都一一收下,世間女子,無論貧富貴賤,哪有不願自己更漂亮些的。那位滿臉滄桑的老嫗倒是不送東西,只是隔三岔五來家裏串門做客,有一句沒一句閒聊雞毛蒜皮的事情,說小鎮哪家綢緞鋪有蜀緞賣了,不過老婦人很快就說八成是騙人的,坑那些傻丫頭的私房錢呢。說小鎮最南邊鐵匠鋪子劉么兒的醜八怪媳婦,竟然勾搭上破鑼巷某個姓張的年輕後生了,真難說到底是誰佔了便宜。老嫗還說她宅子那邊掉了只風箏在屋頂,那些孩子也真是調皮

    搗蛋,上房拿風箏也就罷了,還有個小兔崽子站在屋頂朝院子裏撒尿的,結果給她去孩子家門口好一頓罵。

    裴南葦每次都耐心聽着,只不過她大多都記不住,聽過就忘了。

    終於有一天,有人打破了這份寧靜安詳,是那個叫餘地龍的孩子,他一人騎馬不約而至,腰佩戰刀,翻山下馬的姿勢,乾淨利索,屁大的孩子顯得格外老氣橫秋,她在門口笑眯眯看着,覺得有些好笑。

    當餘地龍喊出師娘那個稱呼,裴南葦笑得更開心了,沒着急領着孩子跨入小院門檻,問道:「小蟲子,你喊過多少人師娘啊?」

    其實這個孩子以前幾次,都是喊裴姨的,如今換了新鮮的叫法,倒也……沒讓她覺得討厭。

    自從那個扶牆而走的典故,好像在一夜之間就傳遍整個清涼山之後,餘地龍就對禍從口出這個說法,深刻得不能再深刻了。

    不過面對裴南葦,這孩子實在長不起記性,伸出三根手指,咧嘴笑道:「就三!不過師娘你,是大師娘!」

    裴南葦瞪了一眼,佯怒道:「不會只說半句?」

    餘地龍一臉驚訝,「啊?就三?!」

    裴南葦在這光長個子不長心眼的孩子腦袋上狠狠一敲,氣笑道:「都是跟你師父學的!」

    臉龐黝黑得快要跟木炭差不多的餘地龍嘿嘿笑着,腳步歡快得跟師娘她一起走入院子。

    餘地龍喜歡把這裏當自己家,所以他上次才會跟師娘商量,以後等他攢夠錢,一定要再蓋一棟屋子。

    屋檐下一直擺放有兩條小板凳,她倒是有過買張小竹椅的念頭,後來想想還是作罷,她有另外的打算。

    兩人坐下後,裴南葦打趣道:「小蟲子,你師父那個大徒弟叫什麼來着?師娘給忘了。」

    原本懶洋洋的餘地龍立即挺直腰杆,有些心虛,小聲道:「她啊,叫王生,呂雲長那傢伙說,那是個土了吧唧的名字。不過我覺得吧,其實還好。」

    裴南葦促狹追問道:「那麼如果王生喜歡上你師父,就是不喜歡你,咋辦?」

    餘地龍張大嘴巴,一臉茫然。

    她刨根問底,「嗯?」

    餘地龍撓撓頭,低頭盯着鞋尖,輕聲道:「我也打不過師父。」

    裴南葦捧腹大笑。

    餘地龍很快抬起頭,一本正經道:「師娘,如果王生她真喜歡師父的話,我就跟師父打一架,不過我可不是為了把王生搶過來!」

    這下子裴南葦真有些納悶了,「怎麼說?」

    孩子滿臉認真神色,伸出一隻拳頭,「我只是想讓王生知道,你可以喜歡咱們師父,可是小蟲子也有可能打得過師父。」

    裴南葦不置可否,抬頭望向院門口,柔聲道:「小蟲子啊,說你笨,笨得可以,說你聰明,也沒錯。」

    孩子似乎有些消沉,雙手托起下巴,怔怔出神。

    裴南葦揉了揉他的腦袋,安慰道:「可能很快,但也可能是很久很久以後,你才會在某一天明白,當你喜歡一個人,只是那個人不喜歡你,雖然不如兩個人相互喜歡,但比起你連一個喜歡的人都沒有,要幸運很多。」

    餘地龍皺着臉,可憐兮兮道:「師娘,怎麼聽上去好慘啊。」

    裴南葦笑問道:「你覺得師娘是開心還是傷心?」

    她加了一句,「如果答對了,師娘就教你怎麼追求王生。」

    餘地龍小心翼翼道:「傻樂呵?」

    裴南葦嘴角抽搐。

    餘地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抱住腦袋,「師娘師娘!這是師父無意間說漏嘴的!」

    裴南葦和顏悅色道:「你答對了。」

    餘地龍滿臉驚喜。

    裴南葦呵呵一笑,「不過小蟲子啊,你還是老老實實一輩子打光棍吧。」

    餘地龍竟然沒有傷心,只是歪着腦袋,兩根手指捏着下巴,像是在很用心地思考什麼。

    這孩子冷不丁坐直身體,然後一巴掌拍在大腿上,「算了,還是等我活着從葫蘆口回來再說!」

    裴南葦嚇了一跳,「咋回事?」

    餘地龍掏出一隻錢囊,鄭重其事地交給裴南葦,「師娘,這是我擔任幽州騎軍伍長之後的兵餉,你還是繼續幫我存着。師娘!要是有一天聽說我戰死關外了,記得別為小蟲子傷心啊。」

    裴南葦皺眉道:「你要去關外打仗?」

    餘地龍環顧四周,壓低嗓音道:「師娘!這個不能說,泄露軍機,按北涼律是要被喀嚓一下的!我可是斥候伍長,要以身作則!」

    孩子順便做了個抹脖子翻白眼的動作。

    裴南葦收起錢囊,「行吧,幫你收着。」

    餘地龍站起身,「師娘,如果我死了,你也別跟王生說我喜歡她。」

    裴南葦笑問道:「那你活着回來了,師娘就告訴她?」

    餘地龍趕緊擺手道:「別別別,都別說!」

    裴南葦問道:「反正都是要師娘不說,那你提這一茬,圖個啥?」

    餘地龍頓時懵了,越想越糊塗。

    裴南葦起身後,用手指狠狠戳了一下孩子的腦袋,「小蟲子,就憑你這顆漿糊腦袋,以後會是那啥陸地蛟龍?!」

    餘地龍悻悻然,大步走下台階,轉頭擺手道:「師娘,別送了啊!」

    裴南葦沒好氣道:「去去去,趕緊的。」

    在餘地龍走出大門後,裴南葦猛然聽到孩子的驚喜嗓音,「師父?!你怎麼來了?仗打完啦?!」

    裴南葦下意識就快步走下台階,剛要走到院門口,猛然醒悟過來,停下身影,她大聲笑罵道:「小王八蛋!」

    宅子外頭的孩子哈哈大笑,策馬離去,嚷嚷道:「走嘍!師娘想師父嘍!」

    如今時值春夏之交,出身春秋裴閥的女子突然記起一首小詩,內容一字不差,偏偏忘了詩名與作者姓名。

    悄悄瞻青壁,悠悠矚翠林。流鶯無一事,聲遠薜蘿陰。

    青壁,翠林,流鶯,薜蘿。

    想來她之所以記憶深刻,緣於這些可人的江南景物,都是少女時分,與她近在咫尺,越是唾手可得,便越不知珍惜。

    在成為離陽王妃之後,囚禁於高牆之內,看膩了婉約詩詞,才逐漸接觸到一些以往不喜歡的邊塞詩,無非是那些詞彙在詩篇中輾轉來回,征人,霜月,羌笛,蘆管,鴻雁。

    此時裴南葦環顧四周,黃泥院牆,綠意稀稀,無鳥鳴,已有炎炎暑氣。

    高樓閨閣幽怨人?

    那也得有高樓可棲才行嘛。

    裴南葦想到這裏,便當真有些氣憤了,她獨自在這座小縣城柴米油鹽醬醋茶,當然就只能是跟錢有關係。

    自從上次跟那名義上是一縣主薄的傢伙去碧山縣縣衙,成功討要來積欠許久的二十兩銀子俸祿,縣令馮瓘不知為何很快就被調走,頂替原主薄「徐奇」位置的楊公壽便順勢繼任縣令,縣尉依舊是與新縣令大人同樣出自青鹿洞書院的朱纓,兩人都是赴涼士子。當時她和他去縣衙那趟,碰到過兩位士子,楊公壽還僱人演了一出英雄救美的拙劣戲,只可惜當時姓徐的一眼就看穿,用他的話說就是我可是紈絝這個行當里的開山鼻祖,當年北涼不知有多少膏粱子弟都在我屁股後頭吃灰,有樣學樣,畫虎類犬。

    裴南葦氣憤的地方在於楊公壽勝任縣令後,碧山縣的主薄位置沒有按例繼續補缺,而是重新掛起了徐奇的名字,可是碧山縣衙那邊給了個「徐奇」既然不去點卯當值,那麼就俸祿減半的說法。據說這還是縣尉朱纓不惜與新任縣老爺據理力爭來的結果,否則以楊縣令的意思,主薄徐奇連一顆銅錢都別想拿到手。大概是衙門大小胥吏都揣摩到了縣令的心思,尤其是那些男人在衙門當差的婦人,對她這位主薄夫人更是視若仇寇,油米鹽布等物,到她這裏,一律都更貴一些。那名來歷不明的年輕女子原本想要代勞購置,卻被裴南葦拒絕了,裴南葦偏偏就要自己去買,還故意帶上幾顆沉甸甸的銀錠,當然銀子用不上,鋪子那邊也找不開,可當那

    些婦人眼巴巴瞧着那幾顆銀錠的時候,裴南葦她心裏舒坦啊。

    那種感覺就像是在說,欺負我男人不在是吧,可我男人能留給自己女人這麼多銀子,他也敢放心,但是你們這些長嘴婦人的男人,有這本事嗎?

    裴南葦的氣憤,還在於你徒弟餘地龍都能掙到這麼多銀子了,你做師父的,也不知道往家裏稍稍寄一些?

    她只要一想到要用掉某顆銀錠換成銅錢,就心疼得厲害。

    裴南葦眼角餘光瞥見院子裏那隻老母雞,好像帶着幾萬精兵巡視轄境的大將軍,她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朝它們快步走去,使勁踩在地面上,嚇得母雞和小雞們四散而逃。

    裴南葦冷哼一聲,雙手叉腰,有些得意。

    有個剛好站在院門口的年輕男人,恰巧看到這一幕後,眼神呆滯,神情恍惚。

    他望着那個背對自己的婀娜背影,他握着一隻布袋的手,手心都是汗水。

    他如今名叫朱纓,是當年跟隨上陰學宮王祭酒趕赴北涼的數千士子之一,若是當時士子以郁家嫡長孫郁鸞刀最名動天下,其實他如果用上本名,名氣絕不在郁鸞刀之下。

    天下理學,南朱北姚!

    理學宗師姚白峰已經卸任國子監左祭酒,返回家鄉繼續講學。

    而靖安道朱氏子弟,向來不願出仕,「朱纓」的祖父在春秋之中便被譽為「神君」,與學宮大祭酒齊陽龍關係深厚,朱纓父輩這一帶,七人聯袂名動士林,被稱為朱氏七龍,更是與當年的「江南盧氏,琳琅滿目」並列。

    朱纓本名朱英,正是朱家嫡長孫!

    哪怕是隱姓埋名,化名為朱纓,假託朱氏旁支的庶出子弟,朱纓憑藉自身學識卓然遠見,依舊在青鹿洞書院鶴立雞群,數次書院山主黃裳請去青鹿洞講學的大儒,都被朱纓逼得下不來台,狼狽不堪,甚至有年邁碩儒還要當堂向朱纓問道解惑。只不過朱纓在赴涼士子中名聲不顯,最多是些桀驁清高的口碑,可他那些不曾公開的文章,如年輕藩王當時和裴南葦所說,早已在拂水房案頭擺着,連徐渭熊都被驚動,將其高看為不熟徐北枳陳錫亮太多的年輕俊彥,朱纓在拂水房的代號別稱為「雛鳳」,已經與郁鸞刀的「大鸞」並肩!

    朱纓,或者說是朱英發現自己嘴唇乾澀,竟然不知如何開口。

    與初見她便驚為天人的楊公壽不一樣,朱纓第一次見她只覺得容顏不俗,但是並無任何旖旎心思,只是有一次在那條雨後的軲轆街上,無意間看到她蹲在街旁,掰碎手中一塊干餅,輕輕餵給一隻滿身泥濘的黃褐小貓。

    他再難釋懷。

    他知道自己哪怕不是朱氏嫡長孫,可惦念起一名孤苦伶仃的獨居婦人,於理不合,於禮不合。

    可他忍不住。

    正當他要開口的時候,那名女子已經轉過身,皺眉看着他,問道:「你誰啊?」

    朱纓瞬間心如死灰。

    一年來,雖然從不曾說過話,可畢竟或近或遠相見次數,十五次還是十六次了?

    朱纓臉色蒼白,嘴唇顫抖,說不出一個字。

    他想要舉起手中的錢袋子,想要說這是那位徐主薄上月的俸祿,我朱纓身為碧山縣衙同僚,只是來此為夫人送來銀錢。

    滿頭霧水的裴南葦不客氣地伸手指着這位呆頭雞,「有毛病?趕緊滾!」

    她跑去牆角抄起一根掃帚,怒目相向,氣勢洶洶。

    年輕讀書人,黯然轉身。

    裴南葦自然不知道這位年輕人的心路歷程,會只因為她在軲轆街上的那個舉動,便會情不知所起。

    不過以裴南葦的性子,就算知道了,也不會在意,恐怕還會重複她之前的無心之語:有毛病啊。

    至於很多年後,分明是在北涼官場崛起的朱英,為何最終卻在涼黨如日中天的時候,毅然決然叛出涼黨,以吏部侍郎的身份,以朝野上下譽為「鐵骨錚錚」的名士風骨,硬是多次壓下涼黨後起之秀的官場進階,無人知曉「鐵侍郎」朱英為何如此行事,為何明知自己這般忤逆大勢將會止步於侍郎職位。最終很快就官至一部侍郎的朱英,放棄了家族聯手數個黨派才換來的機會,放棄了轉入禮部擔任尚書,辭官卻沒有還鄉,而是去往可謂遍地政敵的北涼道,在幽州開宗立派,成為一代理學宗師,聲望不輸給前朝姚白峰。而朱英一生當中,除了家族聯姻的娶妻之外,只在幽州胭脂郡的晚年納了一妾,那位小妾年輕貌美,正值二八韶華,朱英早

    已是白髮蒼蒼,此舉也讓朱英頗受中原詬病,被有人作詩「一枝梨花壓海棠」大肆譏諷,朱英不以為意,老死在北涼道,朝廷諡號文貞。

    直到朱英辭官病死於北涼之後,朝堂上諸黨共同抗衡涼黨的格局,仍是沒有扭轉。

    曾經在碧山縣壓過朱大家一頭的那位縣令楊公壽,倒是借着涼黨身份官祿亨通,最後當上了兩淮道經略使,與朱英關係一直不錯。

    在趕去北涼幽州祭奠好友的時候,楊公壽突然看到那名身披孝衣的年輕婦人,與他們兩人早年在碧山縣鎮上見到的那位女子,好像眉眼相似有四五分。

    原本在好友靈堂僅是流露出些許哀色的經略使大人,頓時悲從中來,滿臉淚水。

    此時此刻,用掃帚趕跑了不知名「登徒子」的女子,坐在屋檐下,那名老嫗很快就登門拜訪,又開始絮絮叨叨,只不過相比之前的家長里短瑣瑣碎碎,老嫗多說了些道聽途說來的關外戰事,說北莽蠻子差不多要撐不下去了,涼州拒北城那邊,從去年秋打到今年夏天,死了不知多少萬蠻子,一旦到了夏天,別說展開攻城,光是堆積如山的屍體就難以處理,更難熬了。裴南葦聽得心不在焉,有些犯困,打了個哈欠,突然看到那個年輕些的女子走入院子,坐在她們腳邊的泥土台階上,老嫗驟然間眼神凌厲起來,年輕女子心虛地低下頭。

    裴南葦一直被某人說成笨蛋,可能夠當上藩王王妃的豪閥女子,當然不會是真笨,只不過太多事情,懶得去計較而已。

    大概是實在太無聊了,裴南葦就用手指戳了戳那名秀氣女子的後背,開口笑問道:「有心事?跟我說說看,說不定我能幫你哦。」

    秀氣女子的腦袋低得更下了。

    老嫗趕忙出聲阻攔道:「裴娘子,小楊哪能有什麼心事,她一個小戶人家的女兒家……」

    裴南葦微笑道:「行啦,她還小戶人家啊,根腳屬於那座清涼山的女子呢,指不定連那傢伙都聽說過姓名的,要不然沒辦法跟婆婆你坐在這裏。今天咱們就當是普普通通的街坊鄰居,沒有什麼拂水房啊養鷹房,也沒有什麼藩王啊清涼山啊,如何?只說些女子間的悄悄話,無傷大雅,反正咱們三個不說出去,誰也不知道。小楊……就先當你姓楊好了,說吧,喜歡上了,裴姐姐和趙婆婆一起給你謀劃謀劃。」

    年輕女死士抬起頭,忐忑不安地望向老婦人,後者嘆了口氣,點頭道:「只此一回,不許有下一次了!」

    前者怯生生道:「裴姐姐,我喜歡……」

    說到這裏她便說不下去了。

    老婦人板着臉冷哼道:「縣令大人楊公壽,繡花枕頭一個,還自稱什麼詩劍仙呢,去年花了二十六兩銀子僱人在王爺和裴姑娘面前,也不嫌丟人現眼!你是瞎了眼,才會看得上這種世家子弟!」

    年輕女子抿起嘴唇,有些幽怨,卻不敢反駁。

    裴南葦卻感到有趣了,忍不住幫小姑娘打氣鼓勵道:「這是書上說的才子佳人呀,挺好的。小楊,別給趙婆婆嚇到了,雖說你們都姓楊,要是在北涼道以外的地方,尤其是在類似江南道這種書香門第比較多的地兒,就有些麻煩了,為什麼呢,因為大秦之前不嫌一姓之婚,可大秦之後始絕同姓之娶,意思就是說大秦之後,同姓之間不通婚,就成了一條歷代朝廷不管、但是讀書人最愛管的不成文規矩,不過春秋八國沒了後,連十大豪閥都沒啦,也就不太講究這些。不過那個姓楊的縣令,估計在中原那邊大小也算個世族,否則也沒資格來咱們北涼,更沒辦法這麼快就當上一縣父母官,所以小楊你啊,若是家裏長輩不介意的話,最好臨時更改

    個姓氏……」

    從姓氏婚姻一路說到中原世族的門風,再說到庭院深深里的女子爭寵,最後說到高牆內的各房爭鬥,說到母憑子貴以及對老百姓來說遙不可及的那些誥命夫人。

    裴南葦到底是當年高門裴閥精心培養出來的女子,把學問道理講述得深入淺出,不但年輕女子聽得聚精會神,連原本抱着姑且聽之態度的老婦人,都有些聽得入神了。

    裴南葦說得意氣風發,年輕女死士聽得兩眼發光,老婦人聽得頻頻點頭。

    尤其是裴南葦手把手傳授小姑娘,怎麼去假扮一位家道中落的士族女子,談吐應該如何注意咬字,應當讀哪些詩書,與心儀男子交談時如何欲語還休,年紀懸殊的兩位諜子死士都大開眼界,只覺得原來同樣是做女子

    ,這位名叫裴南葦的女子,才是一等一的大宗師啊。不愧是能讓咱們王爺都「扶牆而走」的天下第一人!

    裴南葦說得神采飛揚,正想要說那女子閨房最隱晦的生米熟飯一事,結果後腦勺上輕輕挨了一記板栗,從她身後傳來一個溫醇嗓音,「沒你這麼沒羞沒臊的婦人!你家男人也太不曉得立家規定家法了!」

    一大一小兩位拂水房諜子如遭雷擊,猛然起身,然後迅速去在台階下,單膝跪地,大氣都不敢喘一下。

    她們眼睛死死盯住地面,眼神中除了措手不及的驚恐,還有發自肺腑的崇敬,和油然而生的炙熱。

    十年修得宋玉樹,百年修得徐鳳年,千年修得呂洞玄。

    何況人生恰好不過百年而已。

    裴南葦賭氣地沒有轉頭。

    那人在她身邊蹲下身,對院子裏的兩位拂水房精銳柔聲笑道:「起來吧,這些日子有勞兩位了。以後到了這裏別拘謹,還像今天這樣就挺好,才不會死氣沉沉。」

    她們兩人站起身,點了點頭。

    那人望向面紅耳赤的年輕死士,「楊公壽是吧,放心,我會幫你牽線搭橋的,回頭先給你換個士族身份,不過暫時還需要你留在碧山縣。」

    他對老嫗點了點頭,後者心領神會,帶着大福從天降的拂水房晚輩離開院子。

    裴南葦還是沒有轉頭,「仗打完了?」

    他嘆了口氣,「拒北城守住了,北莽蠻子還算不上傷及根本,剩餘不到二十萬大軍始終退得不亂,所以估計還得再打一場,不過勝勢已經在我們北涼這邊了。我要去趟薊州關外,見一見那位舊東越駙馬爺,順便還有

    些人也要打聲招呼,別人去我不放心。」

    她突然轉過身,一把抱過他,使勁把他抱在懷中。

    她紅着眼睛,孩子氣地哭腔道:「我不讓你走!」

    一個含糊不清的嗓音從她雄偉胸脯之間傳出,「那你也別把我……悶死在這裏啊……」

    她剎那間滿臉通紅,狠狠一把推開這個得了便宜還賣乖的王八蛋。

    徐鳳年被推出去的同時,隨手揮袖一指,彈向遠處。

    院牆上,原本蹲在那裏看好戲的呂雲長,被那彈指彈中額頭,砰然落地,摔在院外小巷中。

    少女王生背負劍匣雙手環胸,看到狼狽不堪的呂雲長站起身,她冷笑不已。

    在小鎮外偶然遇到師父三人的餘地龍只得一起返回,很是臉色糾結,都不敢多瞧一眼王生。

    王生猶豫了一下,沉聲道:「跟我一起去小鎮酒樓,給師父買酒!」

    餘地龍哦了一聲,沒有多想。

    呂雲長壞笑道:「你倆去買酒就是了,我在這兒幫師父盯着,以防刺客偷襲。」

    背匣且佩劍的王生伸手按住一把劍柄,呂雲長舉起雙手,「得得得,怕了你。」

    餘地龍一臉茫然。

    呂雲長搖搖頭,嘆息道:「余蚯蚓啊,你說你咋就不開竅呢?」

    餘地龍氣勢渾然一變,「單挑?!」

    呂雲長有些頭疼,他是真打不過這條蚯蚓啊。

    就在此時,只見師父師娘已經一起走出院門,王生眼眸底處隱藏着一些莫名欣喜。

    裴南葦為師徒四人一路送到了小巷拐角處,然後她很快就轉身離去。

    四人走在那條軲轆街上,只有原本需要馬上趕往幽州葫蘆口的餘地龍牽馬而行。

    徐鳳年突然說道:「餘地龍,如今武當山有個叫苟有方的孩子,你以後多留心。」

    餘地龍驚訝道:「啊?為啥啊?」

    徐鳳年玩味道:「謝觀應,鄧太阿,張家初代聖人,都算他半個師父,以後可能還要再加上半個武當掌教李玉斧,你說為啥?」

    餘地龍不咸不淡地哦了一聲,顯然還是沒怎麼在意。

    徐鳳年冷哼道:「呂雲長,我提醒你別使壞心眼,記住了沒?!」

    呂雲長做了個鬼臉,雙手抱住後腦勺,「知道啦。」

    徐鳳年笑了笑,「你的對手,也會有的。」

    呂雲長頓時雀躍起來,「何方神聖?!」


    徐鳳年莫名其妙道:「有可能成為天下第三的人物,而且年紀比你小。」

    徐鳳年一語成讖。

    而天下第三高手的交椅,始終把持在一個用刀女子的手中。

    她姓陶。

    徐鳳年回望一眼,大聲喊道:「最多再過三四年,一起去江南。」

    小巷中,一直躲在原地沒有離去的裴南葦,嘴角偷偷翹起。

    她攤開雙臂,指尖輕輕觸及小巷牆壁,腳步輕快地向小院走去。

    因為她覺得,三四年而已,那時候她還沒有老呢。

    ————

    廣陵江上,一艘燈火通明的黃龍樓船之上,一對男女並肩站在船頭賞景。

    身穿離陽藩王蟒袍的年輕男子輕聲道:「讓你受委屈了。」

    絕美女子輕輕握住他的手,搖了搖頭,她笑臉溫柔。

    年輕藩王重重拍在欄杆上,「這個宋笠,膽大包天!等本王……」

    她突然捂住他的嘴巴。

    年輕藩王握住她的手,神色悲哀,轉身凝視着她那張不管怎麼看都看不厭的容顏,他擠出一個笑臉,「放心,我趙珣還不至於就此意志消沉!」

    離陽三大藩王,燕敕王趙炳,蜀王陳芝豹,靖安王趙珣,三人聯手叛亂,其中以趙炳獲得罵名最多,陳芝豹最受畏懼忌憚,而趙珣最讓人扼腕嘆息。

    哪怕朝野皆知趙珣未來將被其餘兩大藩王推上帝位,但是仍然有許多離陽文臣,堅信年輕藩王是在春雪樓變故中被強行囚禁,是被趙陳二人用來蒙蔽世人的可憐傀儡。

    太安城其實只猜對了一半,趙珣不願起兵叛亂是真,但要說趙珣沒有篡位登基之心,則是假。

    藩王轄境位於中原腰膂之地的靖安王兩代藩王,從趙衡到趙珣,從來都有逐鹿天下的雄心壯志。這一點,兩代北涼王都知道,離陽前朝帝師元本溪知道,曾經在王府擔任幕僚的瞎子陸詡知道,如今的納蘭右慈也知道。

    趙珣悔恨自己當初為何不願相信那張紙,那張紙上的字跡,他並不陌生,是那個瞎子身邊婢女的筆跡,要他趙珣在吳重軒平定廣陵道戰事之後,迅速動身返回靖安道轄境。

    可是趙珣很想親自帶着身邊這位女子,領略廣陵道景色,也想多與那些必定要在朝堂崛起的武將文臣打好關係。所以才決定在參加過春雪樓那場慶功宴席後,再離開廣陵道不遲。

    然後便是如今的境地了,一開始趙珣還認為是因禍得福,因為有人親口告訴他,會幫他趙珣稱帝,趙珣不管是什麼陰謀,都選擇相信,畢竟那個人說這種話,比燕敕王趙炳親口說出,還能讓人信服。

    原因很簡單,那個人,叫納蘭右慈。

    只是最近這段時日,趙珣過得很憋屈鬱悶,那個曾是春雪樓出身的將軍宋笠,曾是所有在廣陵道的離陽官員中,品秩僅次於節度使盧白頡、經略使王雄貴的副節度使。如今在北線戰功不斷,愈發驕縱跋扈,竟然在前不久登上樓船,笑眯眯開口,厚顏無恥地向自己討要身邊的女人!

    趙珣當時氣得渾身顫抖,但最後也沒有說出半句狠話。

    宋笠畢竟不敢在樓船上公然搶奪,這位被太安城罵作「三姓家奴」的祥符名將,還不忘在下船之前「好心」地提醒年輕藩王:「以老王妃的歲數,再容顏常駐,又能有幾年風采?還不如贈予我宋笠金屋藏嬌,我他日必有重報!」

    很早就世人皆知廣陵道有個姓宋的將軍,不但是廣陵王趙毅的心腹,更被趙毅譽為福將,嗜好收集天下美色。在西楚復國後,離陽朝廷大軍終於攻破西楚京城,宋笠自然更是收穫頗豐,發出「只恨姜氏女帝已死西壘

    壁」的感慨。然後換成趙炳大軍佔據這座命運多舛的雄城,宋笠更是以離陽鎮南將軍的顯赫高位,果斷選擇依附燕敕王,宋笠豈能兩手空空?傳言連燕敕王趙炳在一次論功行賞的宴席上,當面玩笑詢問了一句「宋將軍,可需要添置宅院養美人?」深受器重的宋笠只回答了一句話,便讓在場所有男人嘆服,「兩者皆是多多益善!」燕敕王更是拍手叫好,當場許諾道:「孤此生決不讓宋將軍失望!以後中原歷屆胭脂評出爐當日,必有一位登榜絕色送入宋府!」

    再說宋笠不但深受燕敕王趙炳信賴,被大膽授予兵權,宋笠和燕敕王世子殿下趙鑄更是關係莫逆,稱兄道弟。

    面對宋笠這樣的紅人,空有一個藩王頭銜的趙珣,又能如何應對?

    趙珣愁眉不展,眺望江面那些水師樓船星星點點的燈火。

    她伸手幫他撫平額頭。

    他笑了笑,「走,回船艙!」

    兩人回到形同牢籠的豪奢住處,船艙內有一架造工精美的雕花衣架,衣架上,竟是一件富麗堂皇的正黃龍袍!

    納蘭右慈當時登門做客之時,這位碩果僅存的春秋謀士身邊,便跟着一位手捧龍袍的婢女。

    這段時日以來,離陽藩王趙珣一次次撫摸龍袍,一次次眼神痴迷,默默數着那一條條金龍。

    今夜,他再次來到衣架前,伸手摸着龍袍上的金龍,最後甚至蹲下身,摸着底部那些「海水江涯」。

    這個年輕男人突然抬起頭望向她,笑問道:「你可知道,這件龍袍四正龍四行龍,分明只看得見八條金龍,數目為何不是九五之尊里的那個九?」

    她想了想,「皇帝本就是真龍天子,穿上龍袍便是九了?」

    他起身哈哈大笑,伸手捏了捏她的臉頰,搖頭道:「你錯嘍,最後一條金龍繡在內襟之上,你不信去掀開衣襟看看。」

    她猶豫了一下,始終不去觸碰那件世間所有男子都夢寐以求的衣服。

    趙珣突然取下那件龍袍,讓女子站好,然後竟是幫她穿上了那件龍袍!

    她從頭到尾都呆滯當場,不知所措。

    趙珣一絲不苟地幫女子正了正龍袍衣襟之後,後退幾步,眼眶泛紅,柔聲笑道:「我知道,在靖安道就有很多人罵你是什么女藩王,說你是紅顏禍水,可我不在乎。」

    她欲言又止。

    趙珣任由淚水流淌,「我知道你不是她,不是她……我也不在乎你是誰安插在我身邊的諜子死士,一開始很在乎,如今根本不在乎……為什麼?我喜歡你啊,我只是喜歡你啊。哪怕你現在換了一張容顏,我還是喜歡

    你……」

    舒羞咬着嘴唇,滲出絲絲縷縷的鮮血。

    趙珣突然露出笑臉,彎腰作揖,柔聲道:「夫君見過娘子。」

    屋內燭火明亮。

    她身穿龍袍,如女子穿嫁衣。

    她緩緩施了一個萬福,嗓音婉約道:「陛下。」

    ————

    一樣是在廣陵江面上,一樣是在黃龍樓船中。

    身穿便服的燕敕王趙炳坐在繡凳上,正舉杯小酌。

    老人雖然沒有身穿藩王蟒袍,也沒有身披鐵甲,卻積威深重,其實在當年參與奪嫡的離陽諸多皇子之中,就以趙炳戰功最為顯赫,是當之無愧的趙姓宗室第一人。

    相傳趙炳在離京趕赴藩王駐地的途中,南渡廣陵江之際,揚鞭北望,向身邊的那位謀士笑問道:「廣陵王趙毅,靖安王趙衡,淮南王趙英,膠東王趙睢,這些個傢伙加在一起,軍功能有我一半嗎?」

    一位俊美非凡的中年人斜靠窗口,側望向滔滔江面,三指持杯輕輕捻動。

    在南疆文武心中何等殺伐果斷的燕敕王,趙炳重重嘆了口氣,頗為無奈道:「先生,就不能放過那兩個兔崽子?好歹留他們性命,反正以後也折騰不起來浪花了。」

    納蘭右慈沒有轉頭,淡然道:「兔崽子?兩位可都是你趙炳的親兒子,你罵自己作甚?」

    趙炳頓時無言以對。

    納蘭右慈繼續道:「堂堂燕敕王的兩個兒子,故意泄露軍機給太安城,差點讓世子殿下戰死京畿南部戰場,別說是兩個兒子,就是他們的老子敢這麼做,我也得讓人往死里打。」

    趙炳翻了個白眼,瓮聲瓮氣道:「怕了你。」

    納蘭右慈終於轉頭正色道:「你是想要個穩坐龍椅的獨子,還是想要自己穿龍袍沒幾年功夫,就當個二世亡國的破爛開國皇帝?」

    趙炳很是頭疼模樣地揮揮手道:「先生說了算!他娘的說道理,我這輩子就能贏過先生一次。」

    納蘭右慈展顏笑問道:「那我可就傳令下去,帶兩杯酒給那孩子喝去了哦?」

    趙炳又立即臉色尷尬起來,低頭不語。

    納蘭右慈也不逼着這位藩王立即決定,重新轉頭望向窗外,好像自言自語道:「終究是虎毒不食子,你要是連這種事情都能毫不猶豫的話,我納蘭右慈也不會輔佐你到今天這一步,當然了,我也活不到現在。」

    趙炳放下酒杯,雙手握拳,重重吐出一口濁氣,「就按照先生說的辦!我趙炳就當沒生過這兩個兒子!」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你啊,有趙鑄這麼一個好兒子,也該知足了。你看看老靖安王趙衡的兒子,那個做夢都想着做皇帝的趙珣,到頭來連心愛女子都護不住。你再看看北涼王徐驍的兒子,徐鳳年……」

    前半截話挺暖心的,可這後半句話?趙炳忍不住笑罵道:「打住打住!磕磣人不是?!你們讀書人就是一肚子壞水!」

    納蘭右慈一笑置之。

    趙炳心情好轉幾分,輕聲勸道:「江風大,先生的身子骨又……總之還是別站在窗口吹風了。」

    納蘭右慈坐回凳子,給趙炳倒了一杯酒,緩緩說道:「古人最有意思的,就是樣樣樁樁件件,大多都有個疼到心坎兒的故事。可惜啊,胭脂里名氣最大的紅-頰,是貢品,老百姓有錢也買不到。又可惜啊,花雕里的女

    兒紅,其實也一點兒不好喝。」

    趙炳接過酒杯,喝着那杯據說埋在地底下十多年了的女兒紅,深以為然道:「這酒喝着是不咋的!」

    納蘭右慈感慨道:「讀書人的用處,就是把古人所有的『有意思』,喝下去,吃下去,讀下去,寫下去,傳下去。」

    趙炳問道:「那像我和徐瘸子這樣的人?」

    納蘭右慈笑道:「你們啊,讓讀書人的日子過得不要他舒坦,唯一的用處,就是不讓讀書人忘乎所以到忘本吧。」

    趙炳伸手拈起下酒小菜的一片醬牛肉,細嚼慢咽,沉默許久才點頭道:「有些滋味!」

    納蘭右慈直截了當道:「別不懂裝懂,都快三十年了,還是狗改不了吃屎。」

    趙炳不以為意,哈哈大笑,「又給先生戳穿嘍!」

    遙想當年,兩人初見於離陽京城,當時離陽還只是北方蠻夷的一隅之國,趙炳也只是聲望不高的眾多皇子之一。

    那時候在座四人,三人熟識,皇子趙炳,雜號將軍徐驍,寒士李義山,納蘭右慈。

    四人當中,反而是豪閥出身的納蘭右慈名聲最盛,趙炳徐驍都要遠遠不如,至於李義山更是無法相提並論。

    那一次相聚,喝高了以後,趙炳便一腳踩在長凳上,盡顯豪氣地大聲笑道:「早知喝酒要撒尿,不知當初就喝尿!」

    然後風度翩翩如神仙的納蘭右慈便冷笑道:「早知吃飯要拉屎,不如當初就吃屎?」

    趙炳一個坐不穩,轟然倒地。

    趙炳只記得當時徐驍朝納蘭右慈伸出大拇指,李義山搖頭不語。

    他年他日,今年此時。

    四人已經死了二人,所幸活着的兩人,不但活着,還能相對而坐一起喝酒。

    趙炳望向這位風采依然奪人眼目的謀士,柔聲道:「先生,趙炳這輩子最大的幸事,便是有先生相隨三十年。」

    這位春秋謀士,一生不曾娶妻生子。

    不管納蘭右慈初衷為何,燕敕王趙炳心知肚明,若這位納蘭先生有了子嗣,以後的天下,就會有很多變數,就像徐驍有了嫡長子後,便馬上有了那樁京城白衣案。

    趙炳興許不會像老皇帝那樣心狠手辣,但絕對會如鯁在喉。

    趙炳給納蘭右慈也倒上一杯酒,「盧升象手底下有個叫郭東風的年輕武將,挺棘手啊。連張定遠和顧鷹都接連吃了虧。」

    納蘭右慈笑道:「就許你趙炳有大將,不許離陽有良將?」

    南疆步軍大將張定遠,顧鷹,原州將軍葉秀峰,鶴州將軍梁越,還有吳重軒麾下唐河李春郁等人,都是相當拿得出手的將領。

    加上宋笠、袁庭山和齊神策等一大撥朝廷降將,以及那位白衣兵聖手底下的典雄畜、韋甫誠等人,絕對足夠打下離陽那座太安城了!

    反觀年輕小兒趙篆手底下,無非是盧升象、唐鐵霜、許拱、楊虎臣等人,屈指可數。

    太安城內其他懂得治軍用兵之人,當然有,而且肯定不少,但未必有他們帶兵的機會了,比如常山郡王趙陽,燕國公高適之,淮陽侯宋道寧。

    逐鹿天下,大勢最要緊!

    一鼓作氣北渡廣陵江,是大勢,拉攏靖安王趙珣,又是大勢,成功策反吳重軒,還是大勢!

    其實在這個過程里,燕敕王趙炳並沒有消耗多少兵力,可只要是明眼人,就知道天下大勢已經倒向他趙炳。

    當然了,真正的大仗苦仗死仗還有得打,想要最終奪取天下,尤其是造反,從來沒有什麼一勞永逸的一錘子買賣,甚至在坐上龍椅後,可能還會反反覆覆十數年。

    不過這一切,納蘭右慈都早已給出應對之策,可能無法做到滴水不漏面面俱到,但趙炳又不當真如外界所傳那般,只是個牽線木偶般的庸碌藩王,他的那個藩王頭銜,只比異姓王徐驍的含金量差而已!

    說句難聽的,如果在納蘭先生一手造就這番大好局面後,趙炳還能輸,他就真去吃屎算了。

    趙炳突然壓低嗓音問道:「果真任由陳芝豹率領八萬大軍攻打薊州?」

    陳芝豹趕赴中原後,總計六萬西蜀步卒,這次趙炳又給了這位白衣兵聖兩萬精騎,而且是當之無愧的兩萬精銳騎軍。

    納蘭右慈平淡道:「天底下,天底下,沒有他的容身之處了,連那立錐之地,都沒有。」

    趙炳皺眉道:「敢問先生,何以見得?」

    納蘭右慈答非所問,「張巨鹿在死前,在離陽廟堂之上,是何種光景?」

    趙炳慢慢喝酒,仔細琢磨起來,最後抬頭自嘲道:「想不太明白啊,不過先生既然如此說,我便如此認為了。」

    納蘭右慈嘆了口氣,神色複雜道:「趙炳,天下梟雄何其多,可為何是你最後得天下,不是沒有理由的。」

    趙炳咧嘴笑問道:「先生,是在誇我嗎?」

    納蘭右慈沒好氣道:「沒酒了。」

    趙炳便站起身,小聲道:「早些歇息,大局已定,先生就不要太過勞心費神了,本王還要跟先生一起重返太安城的。」

    納蘭右慈點了點頭。

    燕敕王走出船艙後,對屋外那五位絕色婢女沉聲道:「照顧好先生!」

    東嶽,西蜀,酆都,三屍,乘履。

    五名婢女輕聲領命。

    趙炳走出去幾步後,轉頭對一名女子提醒道:「乘履,趕緊進去給先生加件裘子!」

    那名婢女嫣然一笑,趕緊離去,去取那件這位藩王前不久才命人送來的名貴貂裘。

    當納蘭右慈拎着一壺酒走出屋子的時候,婢女乘履剛好拿來貂裘,披上以後,他與五位婢女一起走到樓船甲板,走到船頭欄杆處。

    納蘭右慈一手持壺在身前,一手負後,眯起眼,喃喃低語。

    「一個張巨鹿,自尋死路。半個顧劍棠,走投無路。」

    「接下來是陳芝豹,最後就要輪到你了,徐鳳年。」

    那位曾經去過北涼拒北城的婢女,柔聲問道:「先生,要不然親自去西北看看?」

    納蘭右慈搖頭道:「不用了。」

    長久的沉默寂靜,世間唯有江水聲。

    他突然將手中酒壺拋入廣陵江,隨後開口道:「去把林紅猿從春雪樓喊過來。」

    約莫一個半時辰後,南疆龍宮的林紅猿便來到這艘樓船。

    納蘭右慈已經回到船艙,在林紅猿關上門後,伸手示意這名女子坐在對面。

    林紅猿正襟危坐。

    納蘭右慈笑了笑,「欺騙了自己心愛之人,你是不是滿懷愧疚?」

    林紅猿驀然漲紅了臉,辯解道:「先生,我沒有喜歡……」

    納蘭右慈柔聲道:「喜歡不喜歡,的確很快得知,可在喜歡之上的那份感情,未必當下即知,你還年輕,可能要過很多年才會知道。如果在這期間,你喜歡上別人,另當別論。」

    林紅猿手足無措,且心驚膽戰。

    當年武當山腳,在那座酒樓里,那個無形中把很多人拖下水的陰謀,那場環環相扣的邂逅和刺殺,正是出自於這位龍宮宮主的佈局,準確說來,是坐在她對面的這位納蘭先生。

    既針對年輕藩王,也針對年輕世子。

    不在殺人,而在誅心。

    納蘭右慈顯得有些疲憊不堪了,嗓音低沉道:「林紅猿,以後如果有機會,去跟那個人說句對不起,既為你自己,也當是為我納蘭右慈。」

    納蘭右慈輕輕重複道:「如果還有機會的話。」

    林紅猿茫然離開這艘樓船。

    最後納蘭右慈讓五名婢女都走入屋子,柔聲笑道:「皇后是甭想了,畢竟有個張高峽,不過按離陽律後宮可有四位皇妃,你們當中,有誰不想當皇妃的,向前一步。」

    納蘭右慈沒有問誰想做,而是問誰不想。

    這便是直指人心。

    五人皆是向前一步。

    幾乎同時。

    幾乎。

    只有一人腳步稍慢。

    納蘭右慈沒有點破什麼,只是笑道:「先生知道了,都下去吧。」

    既然四個傻丫頭都不願意當那籠中雀,那麼就是她了。

    不過納蘭右慈也知道,不是五人當中最聰慧內秀的她真想做那皇妃,無非是怕自己這個沒有子嗣的先生死了,將來會被某些人肆無忌憚地秋後算賬罷了。

    世子趙鑄,和皇帝趙鑄。

    會是兩個人。

    這怪不得趙鑄,這位世子殿下的心性,其實已經足夠厚道純良。

    就算是徐鳳年當了皇帝,也是一樣的。

    納蘭右慈趴在桌面上,睡眼惺忪。

    有些替她心疼。

    世間男女情事,用情至深後,大概活得久些的那個,往往就要更加痛苦。

    納蘭右慈緩緩閉上眼,小聲呢喃,喊着一個名字。

    義山。

    世間豪傑女子,都只恨自己是女兒身。

    可我納蘭右慈,卻只恨自己是男兒身。

    情之一字,不知所起,不知所棲。不知所結,不知所解。不知所蹤,不知所終。

    不知你所知,我不知所止。測試廣告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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