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比如說以劉備的身份,要是在兩千年以後,那招待遠道而來的客人除了吃飯之外就有很多種方式, 便宜些的比如大家一起農家樂,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泡泡溫泉, 搓搓澡;中檔一點的比如一起出去打個保齡球高爾夫球之類, 拉近感情;再土豪一些就飛海邊住個海景房,太陽出來就曬太陽,太陽不出來就和颱風肩並肩。
這時候要是太平些,不打仗的話, 也有幾種娛樂項目, 比如跑馬投壺,再比如出遊踏青, 但整個豫州打得爛糟糟的,出門除了帶動經濟,給流民們支起的小攤子花點錢之外也沒什麼娛樂項目了。
陸懸魚倒是覺得領着這群人在城內城外轉一圈, 幕天席地吃一頓流民做的肉湯菜餅子也不錯,但很顯然劉備是比她更像正常人的,所以最後還是都拉回縣府, 排好位置,鋪好蓆子, 擺好案幾, 放好杯盞碗筷,一邊吃喝,一邊看樂人坐在大廳中央,慢慢地彈琴。
……那個琴長得像古箏,但彈起來的聲音非常小。
……而且彈得很慢, 很慢。
她盯着樂人看了一會兒,最後還是放棄欣賞這難得一見的娛樂項目,將腦袋轉向了其他正在吃吃喝喝的人身上。
她這樣轉過頭時,那些正在偷偷打量她的人也立刻將頭轉開了。
其中轉得最快的是蔡瑁,因為他那顆腦袋特別忙,不僅要打量她,還要打量劉備,打量黃忠。
人不可貌相,他心中反覆地這樣想,世人都說陸廉是個敏於行而訥於言的人,其中比較善意的那部分觀點認為她是個年輕女郎,因此非常謙遜,不在口舌上與人爭先;比較惡意的那部分認為她出身寒微,哪怕跟着陳氏學過幾天的書,待人接物上也終究落了下乘;
……當然最惡意的一種觀點是:下邳陳氏能教出來那種學生嗎!羞也要羞死老師了!那分明是跟呂布學的!
蔡瑁看看那個靜坐着欣賞樂人彈奏古琴的身影,摸摸鬍子,心想呂布能說出那樣的話嗎?能那樣快、准、狠地一見面就對他的部下示好,明示暗示地勾搭人嗎!
看看她示好之後,連劉備的目光都不一樣了!那樣親切地先問一問黃忠家裏幾口人,老母安康否,然後聽說他也打過黃巾,立刻就開始陷入「共同的回憶」當中,一起追憶一下那段激情燃燒的歲月——
明目張胆!不行!他必須小心點!雖然他看不出那個四十多歲也沒闖出名堂的漢子到底有啥能耐,但主公麾下的武將本來就不多,要是真就被勾搭着跑到劉備這邊了,他回去怎麼交代呢?
不行回去給黃忠的祿米再升一百吧?雖然名義上是中郎將,但也就三百石祿米,似乎確實有點少……
幾個人這樣眉來眼去,張繡這個糙漢子是沒什麼感覺的。劉備不是完人,自然有些小缺點,比如聽說他每攻下一城,在戰利品里會挑挑漂亮衣服什麼的,四十多歲的人了,還挺愛美的……但這對於諸侯來說算不上什麼問題。
劉備待人寬厚,不羞辱投奔他的人,也不會盯上人家的女眷,該給錢給錢,該請封請封,這就夠了。
他因此滿腦子琢磨自己那點事,想着要怎麼討一個仗來打,好為自己家的兒郎們攢一份可以再傳個百年的基業。
終於找了個機會他就上了!
「而今紛爭未歇,非飲酒取樂之時!」張繡大聲道,「玄德公!公投我以牛酒,我當何報為上?」
劉備愣了一下,但還是很高興地揮揮手,「諸位遠道而來,且先飲此杯,休憩幾日,待軍情分明,再北上共擊袁紹!」
主公舉杯了,大家一起舉杯。陸懸魚抽空還悄悄夾了一塊烤得有點糊的肉放嘴裏嚼嚼,等主公把話說完了,正好可以用酒將它順下去。
這樣既不浪費肉,也不至於滿嘴都是煙火味兒。
另一個盯着她的人眯了眯眼。
「聽聞冀州軍渡河之後,營寨遍佈兗州,辭玉將軍這樣天下聞名的猛將,亦是寸步難行,不知確否?」
她的腮幫子動來動去,用力地嚼着那塊肉乾,轉頭看向說話的這位。
白白胖胖的一個劉勛,看她轉過臉來,立刻將自己的臉轉開,不與她對視,而是看向劉備。
按照陸懸魚的看法,劉勛這人多少是有點大病在身上的。
他平時待人接物都很正常,也有見風使舵的本領,對下面的官吏和子民能擺出派頭,對自己無法抵抗的強權也能謹小慎微,彎下膝蓋。
但那個「強權」必須時時刻刻給他壓迫感,必須讓他每時每刻都生活在這種不聽話就得死的氛圍中,他才會保持住那個謹小慎微的姿態。
當她好聲好氣跟他交涉時,他裝腔作勢,蛇鼠兩端,不拿她當回事;等她領兵騎馬衝進皖城時,這個白胖饅頭就一臉鼻涕一臉淚地求她饒命了,不僅奉上糧草和財貨,還抵給她一對佳兒佳婦。
現在劉勛的小兒子被陳登帶去廣陵,做了一個小官,兩口子過得都很好,劉勛也就跟着好了傷疤忘了疼了。
他可能是忘了自己的黑歷史,也可能是覺得劉備看起來這樣寬和,這樣親切,這樣像一位真正的兄弟,所以就跟着小小地放肆了一下,不由自主地對她陰陽怪氣起來。
……換言之就是,這人情商比她還不行。
她是好歹知道自己情商不行,因此多少控制些自己的,劉勛則是一不小心,就要跟着情商放飛自我的。
陳群緊緊地皺起眉,似乎想說些什麼時,有人冷不丁地開口了。
「河北兵馬,確實雄壯,」司馬懿笑道,「使君未見,因而不知,若見了……」
他一邊說,一邊伸手去取酒鑒中的酒勺,慢慢地為自己添一勺酒,卻不將後話說盡。
在添過那勺酒後,他才抬起頭,似乎是覺得自己失言了,又很是帶了歉意地向劉勛笑了笑。
劉勛的臉色忽然變了。
半晌之後,他用鼻腔發出了一個短促而響亮的「哼!」。
「辭玉將軍久戰疲敝,因此覺得河北兵馬可畏,若換了我的廬江兵,未必便懼了他!」
……劉備把盞的手微微顫抖。
但司馬懿立刻又開腔了!
不僅開腔,而且將滿斟的那盞酒雙手舉起!激動的心,顫抖的手!扭曲的嗓音,亮閃閃的眼!
「若使君此戰功成,能摧城拔寨,將鄄城以西蕩滌一新,莫說朝廷,便是天下又有何人不知使君的功業!」
劉勛的聲音也變得激昂起來!
他也端起酒盞,一飲而盡,大聲喊道,「賢弟麾下諸將所不能為,我試為之,如何?!」
蔡瑁悄悄地看他;
張繡也悄悄地看他;
陸懸魚沒看他,她去看司馬懿了。
這傢伙坐在她後面一排的位置上,離得其實還挺近。
「你這人怎麼出這樣的主意,」她小聲說,「友軍的命就不是命了?」
司馬懿笑嘻嘻地,一點也沒心虛。
……這傢伙就一肚子壞水呢。
劉備似乎被架起來了,想勸阻也勸阻不下來,只好嘆氣。
「如此,便煩勞兄長,為我攻克鄄城至東昏左右,一百五十里的營寨吧!」他說完趕緊又添了一句,「張將軍與德珪兄……」
張繡和蔡瑁互相看一眼。
「我等同去便是!」
這位領了個大活的漢室宗親挺了挺胸,似乎為自己主意而感到得意。
他不僅領了個大活!而且他就知道!劉備怎麼可能讓他孤軍奮戰呢?必然是三家一擁而上啊!就他們這浩浩蕩蕩的陣勢!對上的又不是袁紹的主力,還怕什麼!
陸廉打不下來,是因為陸廉從冰雪還未消融一直打到現在,累也累她個半死!可他們的軍隊可是一直養精蓄銳的!
到時陸廉攻不下來的營寨被他攻下來,這個愚蠢的小女孩還不是要在他面前恭恭敬敬,如晚輩一般!
雖然領兵打仗的事,劉勛是一點也不擅長的,但他很擅長做官,也很擅長混在別人的隊伍里,渾水摸魚。
他這一次也是打定了這樣精明的主意的。
討來了這個任務後,劉勛倨傲地看了一眼對面的陸廉。
後者也在看着他,似乎並沒有被他激怒。
她一邊看,一邊拿起一條醃脆蘿蔔,塞進嘴裏,「咔嚓」「咔嚓」地咬。
突然陸廉就笑了。
她從胸腔里發出了一陣笑聲,不是嘲笑,不是冷笑,更不是苦笑。
她似乎就是真心實意地覺得,看到他,她就很開心,就很想笑。
不知道為啥,這位廬江太守覺得自己更生氣了。
「如此一來,太史將軍可以不必擔心與淳于瓊決戰時,有兵馬於旁夾擊。
「若能攻破西路,鄴城不過一百里,張將軍一日可至城下,袁紹豈不心驚?
「這樣便宜的事,將軍何故攔我!」
「我沒有想攔你,」陸懸魚很坦誠地說道,「我只是說,你這人有點缺德。」
聽了上司這樣的評價,司馬懿一點也沒受到打擊。
……他也從胸腔里發出了一陣可怕的笑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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